第 113 章
晏懷熙不是個會被生活輕易打敗的人。
他依舊滿懷樂觀地去讀書,去找晏懷明,然後盼著在馬球會上偶遇宋可貞。
他現在很少能見到宋家那個妹妹了,母親告訴他,男女有別,要保持距離。
難過,很難過。
晏懷熙情緒低落,連帶著看新來的那個教書的翰林院大學士都不順眼。
可是很快,母親就又告訴他,他不能再和晏懷明一起玩了。
「為什麼?」
晏懷熙擰著眉毛,匪夷所思。
他不能見可貞妹妹,他尚且能理解,但為什麼連懷明都不行?
「你以後要跟著你懷寧哥哥一起念書,你們才是親兄弟,知道了嗎?」
蕭未艾愛憐地撫過他的發頂,晏懷熙有一刻似乎是懂了,他和晏懷寧才是親上加親,理應更親近,不是嗎?
不,不對,不是這樣。
晏懷熙委屈極了,他紅著眼問道:「那,那我和四哥一起讀書,就,就不能找懷明玩了嗎?」
「不可以。」
蕭未艾說話很輕,很柔,態度卻極為堅定,晏懷熙突然哽咽道:「為什麼?為什麼啊?」
母親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沉默地注視著他。
有些事情,沒有辦法在此刻向這個年僅九歲的孩子解釋。
她不忍心。
蕭琪蕊為了那個后位,抹殺了她女兒的心上人。
這隻能說明一件事——她那個同族的姐姐根本沒有將她們放在眼裡。
如果懷熙還在和懷明一起讀書上學,那麼遲早會出事。他會被蕭琪蕊視為眼中釘,會和懷明一樣遭受排擠。
她作為母親,絕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所以她只能向蕭琪蕊示好,哪怕這樣做,會讓她的小兒子傷心。
但這,也別無他法。
「熙兒。」蕭未艾低喃,伸手抱過他,「我的乖孩子,你要相信,母親是為你好,知道嗎?從今天開始,你就聽母親的話,跟你寧兒哥哥打好關係,對你,對姐姐,都有好處。」
晏懷熙抽泣著,既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
他只是在哭。
單純地哭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別離。
然後在第二天,鄭重地和他那個弟弟告別。
「這個給你。」
晏懷熙將一套文房四寶給了晏懷明,「我不用了,但都是新的,你好好讀書。」
對方接過來,還是天真地笑著:「謝謝五哥哥!」
「不謝。」晏懷熙的目光瞥到別處,「從明天起,我就不來了。」
「啊?那你去哪兒?」
「你別問,以後再說。」
因為我也解釋不清楚。
晏懷熙選擇等待,等到他能徹底理清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他會坦白的。
晏懷明意料之中的很傷心。
他捧著那套文具,獃獃地原地站了好久。
晏懷熙是先走的那個。
他去御花園一處偏僻的小池塘坐了很久。
那個時候,已經是盛夏。
蟬鳴陣陣,熱浪滔滔,池塘里只剩一汪死水,腐爛的淤泥沉在水底,翠綠的浮萍長滿了這不大的地方。
太偏僻了,太狹小了,狹小到心裡那些孤獨和哀傷都無處安放。
晏懷熙抹了一把臉,都不知道擦掉的是汗還是淚。
他一直靜靜地坐著,直到月亮東升,照亮他回去的路。
那輪明月靜謐安詳,幽幽冷光鋪滿了那段大理石台階。
晏懷熙抬頭看了眼,悄悄許了個願。
他祈禱,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宮門閉鎖,此後的少年開始獨自長大。
他經史子集學得極好,卻總是裝著一副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的樣子。上課在打瞌睡,下課在紙上畫烏龜,太子太傅瞧著他,時不時搖頭嘆息。
晏懷寧偶爾敲一敲他的桌角:「打起點精神來,別給我丟人。」
晏懷熙睜開惺忪的睡眼,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容:「四哥,我不想讀書,我一聽課就想睡,你不要去向母親告狀,好嗎?四哥聰慧過人,一定能幫我渡過難關。」
「你真是——」
晏懷寧說不出是真得恨鐵不成鋼,還是假意生氣,實則受用,總而言之,他再也沒有管過晏懷熙的任何事。
蕭家只要有他這位尊貴的四皇子,就夠了。
幾乎所有人都這麼想,也再也沒有人注意到晏懷熙這個曾經用功努力的孩子。
他一天天地重複這樣無聊的日子,直到春分時節,皇家設宴,邀群臣共賞御花園新移栽的群芳。
晏懷熙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一群誥命夫人身邊的宋可貞。
他的這個妹妹,大概已經十三歲了,豆蔻年華,粉面含春,正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年紀。
那天的陽光太過明媚,照在她杏黃春衫上,如同二月里剛發新芽的柳樹,那般繾綣多情。
晏懷熙一下就看呆了。
他躲在柱子後邊,靜靜地看著那個姑娘,就像在欣賞一副生動明媚的畫。
他願意是握筆的畫師,願意是天光下,走在熱鬧長街里的書生,總好過在這孤單的皇城裡,做一片無人問津的磚瓦。
晏懷熙想著想著,就聽到那群貴婦在和宋相夫人說笑,問這麼漂亮的女兒有沒有許了人家。有個聲音高尖的夫人爽朗地笑著,問可貞要不要做她外甥媳婦。
晏懷熙認得,那是晏懷寧的舅母,蕭家的長房媳婦。
他驀然失了神,惆悵地獨自離開,去了那片靜謐的池塘邊。
春日的池塘剛剛被整修過,新栽的柳樹枝葉一直延伸到水面,倒映出一片生機盎然的綠。
晏懷熙在池塘邊,仰著頭,無聲地在哭。
沒有人知道他路過。
只有路過的春風曾經在他的眼尾停留。
那天宴會過後,晏懷熙悄悄從他居住的宮殿離開,借著月色避開了禁衛軍,再翻過一重又一重的院牆,抵達了丞相府。
他在無人的角落裡,注視著那堵高牆,再抬頭,望著那輪明月。
他又一次對著它許願。
許願那月光照進宋可貞的窗戶,告訴她,他想她了。
黎明將近,他呆坐了整整一夜,直到看見宋知華出了大門,準備坐上馬車,去早朝。
晏懷熙知道,這位相爺總是第一個出現在大殿上,要見到他有些難度。
但是現在,機會很近。
晏懷熙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衝到了那輛馬車前。
他坐在偏門的石階上太久,雙腿發麻,此時沖得太快,一個頭腦發暈,「撲通」就磕到了地上。
「哎呦,誰呀?」
趕車的馬夫認不得這位皇子,還以為是路過的醉鬼,正巧撞上了他們。
晏懷熙漲紅了臉,趕忙爬起來,撣撣身上的灰塵,那馬夫揮手趕他:「小郎君快回家去吧,我們趕時間!」
「我有事,要請教相爺。」
晏懷熙攥著手,聲音不經意地染上些許顫抖。
宋知華聞言,才從馬車裡出來,見著是這個孩子,有些困惑:「五殿下來找我,有何事?」
「學生近日讀書,有地方不明白,想請相爺再教教學生。」
晏懷熙向他行禮,宋知華更是不解:「太傅和大學士,都是學富五車之大才,殿下何不去請教他們?臣已經不再宮學,殿下不必自謙。」
晏懷熙啞然,他結結巴巴地說著:「常,常言道,一日為師,終,終生為父嘛,學生,學生只是覺得這個問題,只有相爺能回答。」
「哦?」
宋知華那個時候完全沒有辦法理解。
當然,在不久以後的未來,他比誰都明白。
晏懷熙深吸一口氣,問道:「相爺,今後我還能跟在您身邊讀書嗎?不告訴任何人,可以嗎?」
宋知華反問:「理由呢?」
「我想變得更強,只有這樣,才能爭取我想爭取的一切。」
「你想爭取什麼?」
晏懷熙啞然,但他只是頓了頓,正聲道:「學生,暫時還沒有想清楚。但至少現在擁有的,我不想失去。」
「比如?」
「母親,姐姐,」晏懷熙的腦海里閃過那場的春宴,那個巧笑倩兮的姑娘,忽而抿了下嘴唇,輕聲道,「懷明,還有以後會遇到的,我想待她好的人。」
宋知華思忖片刻,莞爾:「殿下有這般心性,倒也難得。如此,今天,我便給你布置一道題,你回去寫在紙上,什麼時候寫好了,什麼時候再過來。」
晏懷熙終於笑了。
天光大亮的時候,他踩著最後一節更漏,回到了那座宮殿。
殿前有一株高大的槐花樹,鬱鬱蔥蔥。
再過兩個月,它就開滿雪白的槐花,如同傾瀉而下的瀑布,熱烈地奔向夏天。
等到那個時候,我們再見吧,可貞。
晏懷熙摘下一片槐樹葉,壓在了他的書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