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
秋天過去,便是晏懷熙最討厭的冬日。
他變得慵懶、隨意,不愛出門——除了去給相爺送他的作業。
臘八那天,古剎里響起了鐘聲。
巍巍山嶺,枯木朽株,前去上香的百姓差點踏破門檻。
這回,晏懷熙站在屋檐下聽風。
京都鮮少有雪,冬季的風夾雜著潮濕的寒氣,侵入骨髓。
他在等人。
前些日子,晏懷寧那個金子做的身體染了風寒,本來吃兩副葯就好的事情,愣是被蕭貴妃鬧成了太醫院謀害皇嗣,倒霉的,偏偏還是太醫院首席——鄭守賢。
晏懷熙知道,他是相爺的好友,他的女兒和可貞亦是閨中密友。
如此,情勢就令他有些難受。
救,拿什麼救?不救,又該怎麼說服自己?
晏懷熙進退兩難。
他思考了兩天兩夜,宋知華也為此奔波了兩天兩夜。
晏懷熙認為,他們有必要碰面。
只是約在這四面漏風的大山裡,太考驗宋知華那把不算年輕的骨頭了。
晏懷熙等了許久,直到暮鼓聲響,也沒有等到來人。
他索性在廟中睡覺,和一群小沙彌一起擠在了通鋪上。
大雪,他印象中有一場大雪,那雪色中,懷明失去了他的母親,太子大病一場,太醫們緘口不言。
那時候,他坐在爐邊烤火,看著晏懷寧在蕭貴妃懷裡撒嬌,看著母親拉著姐姐,坐在一邊唯唯諾諾地陪笑。
「熙兒,怎麼不坐過來些?」
母親喚他。
「不了,我就坐這邊。」
晏懷熙搖搖頭,緊接著就醒了。
他做了一場關於年幼時光的夢。
他恍然大悟,他不能也不願和晏懷寧做兄弟,他自小就不喜歡那虛偽蒼白的示好,他應當,只是他自己而已。
晏懷熙踏著月色下山,匆匆忙忙奔向國相府。
宋知華並未歸家。
朝堂生變,負責鄭太醫案的大理寺少卿突然發難,不僅駁回了宋知華重審卷宗的請求,而且拿出了新的證據,無疑是要將鄭守賢釘死在這樁早有預謀的死亡冷柱上。
情勢急轉直下,宋知華顧不上所謂的顏面,叩響了大理寺沉重的大門,要求與大理寺卿一晤。
時任大理寺卿的張令柏,曾經與宋知華一道在翰林院供職,算得上有些交情。而他這個人,以剛正出名,卻又染了些迂腐的毛病,只講證據,不給情面。
那次爭鬥,蕭家打得他們是猝不及防,根本沒有翻案的機會。那些虛假的證據被完美地打造成一道殺人的鎖鏈,一步一步,絞殺了鄭守賢的生機。
晏懷熙尚不知發生了怎樣的變故。
他望著東方魚白的天空,再看了一眼大門上懸著的兩盞紅燈籠,隱約察覺到即將面對的惡劣情境。
宋知華一貫八面玲瓏,遊刃有餘,真正能難倒他的,恐怕凶多吉少。
晏懷熙深吸一口氣,也不知道可貞妹妹有沒有得到消息,她的好友,也將面臨家破人亡甚則香消玉殞的殘酷結局。
謀害皇嗣,真是歹毒又下賤的計策。
晏懷熙蹙眉,沉默地準備離去。
「吱呀——」
大門被推開,宋夫人帶著女兒和幾個家僕走了出來。
「懷熙哥哥?」
宋可貞眼尖,當即認出那個背影,晏懷熙一怔,只好轉過身去,朝著她們母女恭敬地行了禮:「夫人有禮。」
「懷熙哥哥。」宋可貞又怯怯地喚了他一聲,「你從宮裡出來的嗎?有沒有見到我爹爹?」
晏懷熙注視著她如水的眸子,掌心滲出一層細汗。
「見過。」
他撒了個謊。
「相爺托我來報個信,他現在諸事纏身,大抵要費些功夫,請夫人和小姐暫且居於府內,避免外出。」
宋可貞聞言,當即紅了眼:「是不是出事了?」
「不會有事的,我答應你。」
晏懷熙摩挲著掌心,將那層細汗擦去,宋可貞定定地注視著他,終是下了決心:「好,那我會在家等著。」
「嗯。」
晏懷熙暗自鬆了一口氣,頭也不回地走了。
長街上,到處都洋溢著過節的氣氛。
蒸籠上升騰起的熱氣,木窗上新貼的剪紙,挑著扁擔走街串巷的手藝人,井水尚有微溫,空氣潮濕,呼吸熾熱。
晏懷熙喘著氣,奔回了那座宮殿。
他換了身衣服,去給他的父皇請安。
那位陛下在議事殿,聽他的大理寺少卿慷慨陳詞,痛斥這宮闈的不正之風。
「謀害皇嗣,當誅滿門!」
晏懷熙站在殿外,身子一僵。
他身邊的太監見他臉色不對,細聲細語地安撫道:「少卿大人一貫如此,殿下不必驚慌。陛下聽完此事,就會召見您的。」
那太監權當晏懷熙是個浪蕩子,沒見過這般陣仗,被嚇到了而已。
晏懷熙神情凝重,沒有開口,對方又道:「鄭太醫這案子,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只不過眼下已是臘月,陛下不想給新年徒增晦氣,才遲遲未讓大理寺結案。想來,鄭太醫也是醫官署極有名望的一位先生,如今被豬油蒙了心,做出這等糊塗事,恐怕大羅神仙下凡,都難保全他一家老小了。」
晏懷熙靜靜地聽著,雙腿彷彿在地上生了根,怎麼都邁不動。
他已經對宋可貞撒了謊,就怕這謊言,永遠都無法成真。
「熙兒在外頭?」
晏澤終於聽完了大理寺少卿的論述,想起來他這個兒子還在等他,就命人召了進來。
晏懷熙抖抖肩,強擠出快活的笑意,去向他的父親請安。
「你倒是逍遙自在。」
晏澤一見他這不上進的樣子就來氣,「讓你讀的書都會了嗎?除夕宴上再給我丟臉,我就讓你閉門思過三個月!」
「是,父皇。」
晏懷熙討好地堆笑,「兒臣剛剛在外邊,見到了大理寺少卿,近來是發生了大案嗎?可有兒臣能為父皇排憂解難的地方?」
晏澤一聽,就笑了:「你這小子,平時不務正業,這會兒倒要來獻殷勤了?你呀,給我有個正經皇子的模樣就行了,其他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
「兒臣難道還不夠有皇家的派頭?這京都的姑娘們見了兒臣,個個都容易紅臉。」
晏懷熙笑著,晏澤又數落了他幾句,將這件事給略過去了。
看樣子,情況很不妙。
晏懷熙旁敲側擊,沒有得到任何有價值的消息,只能作罷——
他還不能明目張胆地站邊。
許多年後,當晏懷熙回憶起那一天,都會覺得,那是上天故意作弄他,讓他知道自己是多麼人微言輕,多麼渺小,任人擺布。
鄭家的案子,最終還是以那個為人所不齒的罪名結束了。
裁定文書下來的時候,鄭守賢在牢獄中,而他的妻女在家。
那地方,在京都東邊,與晏懷明的住處隔了兩條街。
大理寺帶人過去,需要一個時辰。
晏懷熙奔跑在青石路上,他從宋知華口中得知,鄭家有道隱蔽的偏門,沒有人知道。
他緊緊攥著那把鑰匙,那將是最後的生機。
「臣,會儘力拖延時間,希望殿下能將鄭家母女送至一家名叫長安花盡的酒樓,天字一號房,我已經安排人在那裡接應。」
宋知華對他的叮囑歷歷在目,「請殿下萬事小心,若有變故,即刻放棄。」
那位歷經無數鬥爭的相爺忽而長嘆:「您大可不必以身涉險。」
「是我自己要去的。」
晏懷熙抱拳,「還要多謝相爺成全。」
成全我這為數不多的勇氣。
「那臣,祝殿下平安。」
宋知華向他行禮,晏懷熙便就此出發了。
他在無人的弄巷裡奔走,矮身穿過晾滿衣物的麻繩,越過來往一輛賣碳小車,他恨不得乘風而行,直至他的目的地。
當他雙手顫抖打開那道偏門的時候,只看見一條狹窄的漆黑的路,兩邊被高牆圍上,一絲光亮都照不進來。
這扇門應當是被廢棄了,只是院子格局再造,還沒有擴到這個地方。
晏懷熙走到盡頭,找到宋知華告訴他的一個還沒完全砌上的豁口,踹開那松垮的磚石,躬身鑽了出去。
他對鄭太醫有過幾面之緣,未見過夫人,只知道有一對雙生女兒,宋知華給他見過這一家子的畫像,讓他牢記於心。
晏懷熙走過的路,最靠近柴房。而那地方,又恰好傳來幾聲惡毒的咒罵。
他矮下身,聽了全過程。
那是場單方面的泄憤,有個小姑娘在詛咒她的姐姐,詛咒她永世不得翻身,而那些怨恨的理由,晏懷熙幾乎都曾在宮闈里聽過,無非是覺得厚此薄彼,不夠被重視罷了。
何必呢?過自己的日子不好嗎?
晏懷熙遲疑之間,柴房門就被打開了。
一個比他年紀稍小的姑娘提著裙擺走了出來,身後還跟著幾個人。
晏懷熙頭皮發麻。
那幾個人中,有一個他是認得的,是晏懷寧的貼身太監。
這就完全對上了。
蕭貴妃為什麼一定要鄭守賢一家下地獄,果然全都是為了她那個寶貝兒子。
晏懷熙深吸一口氣,蒙上臉,進了那間柴房。
地上趴著一個滿身血污的人,早就看不出衣服顏色,露出的手臂上到處都是疤痕。
晏懷熙將她翻了個面,探了探鼻息,還有氣,還活著。
他將這人臉上的血污擦去,卻發現那張臉早就花了,血淋淋的傷口,外翻的皮肉,他輕輕一碰,就滿手是血。
晏懷熙只能暫時給她包紮一下,脫下外衣將人裹住,背在了背上。
原本昏迷不醒的人忽然呢喃了一句:「不要殺我娘,不要,不要·······」
晏懷熙一怔,看來他晚來了一步。
真該死,晏懷寧居然動手這麼快。
晏懷熙咬牙,將那個姑娘背出了這座牢籠。
他熟悉這一帶的地形,知道如何避人耳目,他如同一道穿牆過巷的風,安全地抵達了那個名叫長安花盡的酒樓。
「來了?」
一道門推開,只見一個錦衣少年坐在堂中,「他」眉梢一挑,就讓人將鄭念哀接過來,道,「給這位小哥兒拿身乾淨衣服換上。」
晏懷熙慶幸自己蒙著面,不然臉上那錯愕的神情一定會被對方一覽無餘。
邱遲意,不,應當稱呼她為,楊小姐。
晏懷熙接過那套衣服,道了聲謝,便去了廂房,洗乾淨身上染著的血污,換好衣服,重新蒙上臉,走了出去。
宋知華答應他,不會告訴任何人他的身份,包括他所求的友人。
那素未謀面的定遠侯,也是個性情中人啊。
晏懷熙長嘆,沉默地蹲在晏懷明家門口附近的那塊石頭背後。
不出他所料,來了個人。
只不過這回,那人已經是尋常姑娘家的打扮了。
漂亮,真漂亮。
皎皎如雲中月,蒼山雪,全不似這京都的青青柳色,漫漫落英,易被風摧,她一看,就知道是遨遊九霄的獵鷹。
晏懷熙靜靜地看著。
楊青苑沒有進去,只是在門外站了許久,最後轉身而去。
晏懷熙頭一次看別人的背影,看出了和自己相似的滋味。
他和楊青苑是同一類人,是害了相思卻無法言明的那類人。
晏懷熙扯斷了手中的草繩,迎著無賴的日光離開了。
鄭家的案子在朝上鬧得風風雨雨,那個神秘消失在柴房的長女差點讓蕭家踏平了大理寺。負責查探的官吏找到了那個隱蔽的偏門,卻沒有在門后發現任何腳印。
一切就像如有鬼怪蒙蔽,誰都說不清。
紛紛揚揚鬧了一段時間,在毫無頭緒后的第二年,徹底被湮滅在了時間長河裡。
只有晏懷熙知道,在遙遠的樓州,那個姑娘在一天天康復,等到她再次回到這京都,就會是另一場腥風血雨。
他沒有和任何人提起這段往事。
宋知華提出,今後不再教他,晏懷熙也應下。
他遊走在京都的大街小巷,看著形形色色的人群,聽著茶餘飯後的故事,那故事千奇百怪,那些人神色各異,是鮮活的,精彩的。
「殿下喜歡聽什麼樣的雨呢?」
「都行的。只要是落在這片的雨,我都願意去聽,都喜歡聽。」
幾年後,晏懷熙在準備去相府提親前,回答了宋知華對他的最後一道考題。
他如願以償,從那時起,他就是這京都最恣意的郎君,是這長街上最浪漫的畫師,是穿楊過柳最自在的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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