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9 章 再遇
溫昱醒來后發現自己在奉常府,整個人都不好了。若非任思齊過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告訴他,他待在廣陽會連累謝子嬰,他恐怕要摔東西走人。
任清冉開口挽留他時,他本來是想回絕的,沒料到會被任思齊那兔崽子替他一口答應了下來。但正巧他也沒什麼去處,就順便承他們的情,乖乖住下了。
他每天都閑得發慌,窩在自己院里,什麼話也不說,不是坐在窗邊晒晒太陽,就是拿把刀和玉石瞎刻,到了夜裡就給謝子嬰寫寫信什麼的。
侍者們開始還試圖跟他說兩句話,結果他總是一副高貴冷艷的表情,不是假裝沒聽到,就是一聲不吭,到最後大家都沒了耐心,就都離他遠遠的。
其實這樣也好,他也落了個清凈。
任清冉開始沒事也會來看看他,但被他冷漠的態度搞得很被動,就猜測自己礙眼,很少來找他了,只讓他有事隨時找自己。
溫昱每回看到他都叫的任大人,其實兩人都清楚彼此的關係,但心照不宣,都不肯提這茬。任清冉以為他是心裡有氣,才一直沒開口提,而溫昱則是因為無法接受——說到底只是這具身體和任清冉有關係罷了,他終究是個外人。
後來任清冉怕他悶出病來,就讓他在府中走一走,但他擔心給任清冉添麻煩,就沒聽,也沒踏出小院半步。
至於任思齊,他絲毫沒被溫昱的冷漠凍著,習慣性每天都來他這裡湊熱鬧,逮著一堆問題或者好玩好吃的給他看。
溫昱總是嫌他煩,沒完沒了地趕他走,偏生他臉皮厚,沒一會兒又屁顛屁顛地抱著他沒做完的飛鳶來找溫昱請教。
溫昱每次都回之以冷漠,而任思齊都沒放在心上,慢慢地溫昱就懶得趕他了,於是他也變本加厲跑溫昱這裡來蹭飯,就差跟他搶房間住了。
這天任思齊遺落的飛鳶又丟在了他窗前的桌案上,導致他想放在什麼都放不了,就很想給他摔地上去,但猶豫半晌,又自己挪到一邊給謝子嬰寫信去了。
身後有人躡手躡腳地湊近了。不知道為什麼,自從出了幻境后,他的力量越來越弱,
現在已經察覺不到來的人是不是任思齊了。
任思齊似乎想嚇唬他,沒料到溫昱先出聲道:「你的飛鳶擋到我了。」
任思齊驚奇地「噫」
了一聲,一邊過去把飛鳶殘次品拿開,一邊問道:「哥,你聽力一直這麼好的啊?」
時間長了,溫昱終於知道回一句了,「差不多。」
任思齊將飛鳶放好,又湊過來坐到他對面,托腮看著他道:「哥,你在給子嬰寫信啊?」
溫昱就很高冷,「昂。」
「我要不要也給他寫一封?」
「隨便。」
「可我要寫什麼呢?」
「隨便。」
「哥,你別總是說『隨便"呀。」
「隨便。」
「……」
溫昱終於察覺自己敷衍得太明顯了,於是輕咳一聲,道:「想到什麼就寫什麼,我給你送。」
任思齊這回眉開眼笑了,「謝謝。」
沒一會兒,任思齊又瞄溫昱一眼,「哥。」
溫昱抬頭看他一眼,隨後繼續寫自己的,漫不經心地問道:「幹什麼?」
任思齊又拿筆戳著下巴,道:「我有點好奇你跟子嬰是怎麼認識的,你跟我說一下好不好?」
溫昱:「好奇害死貓。」
任思齊:「就一下。」
溫昱覺得心累,一本正經地想了想,然後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任思齊不明所以,「戌時三刻,怎麼了?」
溫昱道:「你該回去睡了。」
任思齊道:「你先睡,我再走。」
又來了。
溫昱皺眉看他。
任思齊:「哥你別這麼看我,我得替子嬰看著你。」
溫昱從前只知道任思齊性子溫和,沒想到他能這麼煩,最後在他的一通炮轟下,忍無可忍丟開筆,上床睡了。
溫昱道:「走吧。」
任思齊:「你現在有傷在身,要多休息。等你睡著了,我就走。」
溫昱想揍他。
任思齊道:「我要是不照看好你,子嬰要怪我了。」
「……」
任思齊打了個哈欠,自己也困得不行,卻堅持守著他。
溫昱心弦又軟了,只好閉上了眼,想著無論能不能睡著,一會兒任思齊都能早點回去休息了。
任思齊守了一會兒就哈欠連連,看溫昱安靜了很久,想著他應該睡了,就打算替他拉好被子再回去。
但他忽然留意到溫昱脖子上有一條紅繩,上面還系了個鈴鐺,看起來有點大,不像掛墜,倒像是怕放在身上弄丟,才繫上的。
他擔心溫昱半夜翻身時會被鈴鐺硌著,就順手給他解下來放在了床頭的桌上,這才熄了燈,合上門離開了。
周遭正處於一片幽暗中,不遠處的桌面上有盞小小的油燈,微弱的火光隨風輕輕晃蕩,彷彿下一刻就會熄滅。
他「睜眼」的那一瞬間,腦中突然湧入了大量記憶,這些記憶只有極少部分是屬於他的,在不屬於他的記憶里,他看到了很多新鮮的東西,只是還沒來得及興奮,又留意到幽暗中有個人。
借著油燈的微光,他看清了面前少年人的模樣,腦中隨之閃現「驚艷」二字。
按照記憶里的形容,少年看起來六歲的模樣,稚氣未脫的臉白白凈凈的,長相很養眼。少年此刻眉頭緊緊地擰成一團,憔悴的面容正隱忍著痛楚,汗水浸濕了頭髮,額角的幾縷濕發貼著臉,還有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淌。即便如此,他的模樣還是格外養眼。
記憶里有個詞就叫「驚艷」,他知道這個詞一般是形容女孩子的,但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面前的少年好看到可以用這個詞來形容。
他順著少年的目光看去,發現對方正握著自己的手,掌心裡傳來一陣刺痛和濕潤,空氣里也瀰漫著淡淡的血腥味。
少年的掌心裡流出了一樣熟悉的東西到他體內,很溫柔地安撫著他的四肢百骸,舒適極了。這個東西與他一脈同源,他很清楚是什麼,也知道自己是被這個東西喚醒的,還讓他多了很多不屬於他的記憶。
他試圖伸出另一隻手想摸一摸少年的臉,卻發現胳膊沉重得厲害,根本抬不起來。在屬於他的那一部分記憶里,這具身體並不屬於他,他現在的力量還很微弱,還沒有辦法動用。
他只好放棄了,依舊仰臉看著少年的臉。
少年忽然注意到了他,他驀地一慌,意識也在這一刻逐漸消散,耳畔也迴響起了獨特的少年音,說話者似乎很欣喜,「你醒了?」
他很想回答一聲「嗯」,意識卻沒給他任何機會。
但他最終沒忍住,還是輕輕「嗯」了一聲,待他察覺這一聲回應是自己發出來的時,人猛然間驚醒了,睜開眼才發現自己滿頭是汗,夢裡的一切都彷彿發生在方才的一刻。
他沒來由地有了怒氣,對這個真實的夢感到莫名其妙。
房間里很暗,他懶得點燈,便直接摔門而出了。
整座長安城正籠罩在萬家燈火里,每一條長街巷道都是燈火通明的,這個時辰的小攤販已經散了不少,行人也變得三三兩兩。
長街上大都空蕩蕩的,殷逸百無聊奈地在街上踱步,他的思緒格外混亂,被方才的夢纏繞不休,愈發感到煩躁,直到留意到前方有人。
「他謝家有先帝作保,自然有猖狂的資本。」
「據說獻童就是因他才失蹤的,要是鄲越無所忌憚打進來,他怕是萬死也難辭其咎。」
「我早說他不是什麼好東西,從前以為只會給孔銘帶來麻煩,沒想到現在連齊方都讓他禍害了。」
「像他這種人,人人得而誅之!」
殷逸聽聞這些話,緩緩地抬起了頭,看見前方有兩個勾肩搭背的青年,正醉醺醺地罵著誰。
他面上毫無波瀾,人卻迎面走上前去,模樣也在瞬間變了樣。
兩個青年感到莫名奇妙,以為他只是單純的不長眼擋了路,沒好氣地嚷嚷道:「滾開,別擋爺爺的道!」
殷逸揉著手腕,沒正眼他們,只是淡聲道:「把你們方才的話再重複一遍。」
有個青年這才認出殷逸易容的那張臉來,「原來是你,真是冤家路窄啊!」
另一個青年也認出了,頓時滿臉不屑地道:「怎麼,敢做還怕人說?」
殷逸道:「再說一遍。」
「你嚇唬誰呢?」
「你聽不見是吧,那我就再說一遍!你爹是齊方一大毒瘤,禍害了朝堂將近二十年,而你禍害孔銘六年就算了,如今就連齊方都不放過,你這樣的人人得而誅之!謝禪啊謝禪,你能不能有點羞恥心,我要是你,早就自戕謝罪了,哪還有臉在街上晃!?」
殷逸「哦」了一聲,聽不出喜怒,「我有招惹過你們嗎?」
青年一聲冷笑,「你沒惹我,我就不能講你了!?」
另一個青年附和道:「別以為有先帝遺詔袒護,你就能肆無忌憚,如今的天下是當今聖上做主,你這樣的人早就該死了,免得為禍四方!」
他剛說完,殷逸的身形就閃現到他面前,他正想往後躲,就被殷逸扼住了喉嚨,隨著後者的手逐漸收緊,他所有的猖狂也不見了蹤影。
他無力地扒拉著殷逸的手,臉色也憋得鐵青至極,話都說不出來了。
另一個青年終於知道急了,「你幹什麼,謝禪,你想當街殺人嗎?!」
殷逸沖他微微一笑,手下陡然間用力,只聽「咔嚓」一聲,手中青年的頭無力地歪向一側,雙手也垂落了下去。
「啊——殺人了——」
青年嚇了面色鐵青,轉身就想跑,可惜還沒來得及邁步,又被閃現到面前的殷逸捏住了脖子。
殷逸面上還帶著笑,青年不知道眼前的人不是謝子嬰,很驚奇他會露出這種變態的表情,但也沒懷疑他的身份,依舊不怕死地怒吼,「放手!你要敢殺我,我爹不會放過你的!」
殷逸並不急於做掉他,所以手沒收緊,方才的青年其實沒死,但為了嚇唬嚇唬他,還是得殺雞儆猴,也是為了自己泄憤。
殷逸很有興趣欣賞他驚恐不定的表情,於是人都是笑著的,「你們方才說了什麼,我還是沒聽清,再說一遍吧。」
青年可能是怒急攻心,破口大罵道:「是!我就是看不慣你這副樣子,在夫子面前表現得多謙遜有禮似的、一副才高行潔的清高模樣,你裝什麼呢,也沒見到你做出什麼好事來!」
殷逸忽然溫聲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有律法保護,你說話就可以肆無忌憚?」
青年不解地看他一眼,怒不可遏地罵道:「你有病,快放開我!」
殷逸收下稍微收緊了些,力道把控得很到位,既不會失手弄死人,也足以讓他難以喘息,再欣賞他憋得發紅的臉,就很有意思。
殷逸道:「你這一張嘴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動不動就惡意造謠、中傷別人,明明是你屢次三番挑事在先,竟還有臉去討伐別人,端的好一副別人滅了你全家的架勢,你惡不噁心!?」
就在他的手準備收緊時,街頭忽然躥過去一個人影,他能察覺到很熟悉的力量源,就準備速戰速決,再去找那個力量源。
誰知人影也看到了他,隨後躥了回來。
這回他再沒耐心,一把捏暈手裡的活物摔到地上,再慢條斯理地回過身去,就看見那人影順勢躥到了他身後。
那一刻他已經準備一掌打過去,人影卻率先抓住了他的胳膊,還嬌聲嬌氣地叫了聲「哥哥」。
街頭很快又躥過來幾個人影,一眼看到了殷逸背後的小兔崽子,一邊喘著氣一邊奔過來指著他罵:「小兔崽子你有種再跑啊!」
在幾個漢子靠近之前,殷逸的臉已經恢復了原樣,他警惕地盯著來人奔過來,都沒把他放在眼裡,就要來抓他後面的崽子。
他後面的崽子也是夠不要臉,一個勁兒地往他身後躲,還沒忘衝上來的漢子做鬼臉,然後抓著殷逸胳膊道:「他是我哥,你找他要。」.
??
殷逸下意識回過頭,一眼就對上了少年的目光,還是夢裡那個熟悉的模樣,但明顯又有什麼不一樣了。
而兔崽子手裡捧著兩塊咬過的點心,唇角沾了一點糖,完全就是小孩子做派。
殷逸心裡是想將他打開的,身體卻不由自主地擋在了他面前,冷冷地盯著幾個漢子,「怎麼回事?」
領頭的剛要說話,就注意到他倆背後有兩個倒地的人,一時間關注點就被轉移了,「那兩個人怎麼了?」
殷逸冷冷地回道:「喝醉倒地了,實在好奇,你可以去探一探他們的鼻息。」
領頭的漢子著實被嚇著了,知道不能多管閑事,萬一探出那倆人死了,那還得了。
殷逸不耐煩地追問:「到底怎麼回事?」
兔崽子就躲在他後面,一句話也不說,還衝漢子做鬼臉。
漢子氣不打一處來,指著他罵道:「這小兔崽子吃了我家點心不給錢!」
兔崽子立馬申訴道:「我憑什麼給你,再說我都不知道錢是什麼!」
漢子又要暴走,殷逸立馬掏出一串銅錢遞過去,「夠不夠?」
其實多的都有了,只是漢子有心訛人,而兔崽子又不懂。好在幾個漢子懂得見好就收,加上他倆後面還有兩具疑似「屍體」,心知這傢伙惹不得,便沒多做糾纏,討好地道:「夠了夠了,多謝這位公子。」
殷逸沒說什麼,漢子又瞪兔崽子一眼,「算你好運,再讓我們逮著,肯定不放過你。」
兔崽子繼續做鬼臉,「快滾。」
幾個漢子走開后,兔崽子就不怕了,繼續咬著點心,還用腳踢了踢地上的倆人,問轉過身來的殷逸道:「他們怎麼了,你在跟他們玩什麼遊戲?」
殷逸皺皺眉,冷冷地道:「你先看看我是誰再問。」
兔崽子側頭看了看他,沒覺得有什麼不妥,一時有些迷茫,「還以為你是謝禪哥哥,是我看錯了。但我看你有點眼熟,我們是不是見過啊,你是誰呀?」
殷逸聲氣不由自主地高了,「溫昱,你又發什麼瘋?」
兔崽子也皺起了眉,抱怨道:「你怎麼也叫我溫昱?我說了,我不叫溫昱!」
殷逸沒好氣道:「你又想耍什麼花樣!?」
兔崽子似乎累了,索性蹲在了屍體旁邊,一邊啃著點心,一邊仰臉看他,「我找不到謝禪哥哥了,你知道他去哪裡了嗎?」
殷逸覺得他有病,耐心被耗盡,轉身就想扔下他走人,誰知小崽子忽然撲過來抱住了他的腿,「你跑什麼,你還沒回答我。」
「放手!」
「不要,除非你帶我找謝禪哥哥。」
殷逸的小火苗又蹭蹭往上躥,「你到底想幹什麼!?」
「你凶什麼。」小崽子委屈地抱怨。
殷逸冷靜下來后終於察覺了不對勁,他將目光鎖在兔崽子眉心的血紅圖案上,試探地叫了一聲,「溫昱?」
小崽子也沒好氣道:「我不叫溫昱!」
「小螃蟹?」
「??」
殷逸總算用正眼打量起這個小崽子。他眉心的圖案還未消失,眼裡充滿了天真無邪的光,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不是溫昱能幹得出來的——他倆除了一模一樣的臉,沒哪裡相似。
殷逸想了想,伸手將他扶起來,口氣也彆扭地放軟了,「你多大了?」
「什麼多大了?」
「你幾歲了?」
「什麼意思?」
殷逸這回沉默了。
「跟我過來。」
殷逸命令完轉身就走,兔崽子急忙跟了上去,不時回頭看一看那兩具「屍體」,追問道:「你不管他們了?」
殷逸道:「要不你把他倆背回家?」
兔崽子乖乖閉嘴了,老實地跟著殷逸,還沒忘抓著他的胳膊,生怕他丟下自己似的。
但他還有疑慮,不時想往後看,殷逸也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就安撫了一句,「他們醒來會自己滾。」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