燼如死水(三)
最終剩下的零星火點也被熄滅,好端端一群人此時都被煙熏黑了臉。撲面而來的是刺鼻的焦味,煙熏過後留下的殘餘煙霧薄薄一層卻叫人睜不開眼,名貴字畫只剩下零零碎碎的黑色灰燼,燃燒不殆的火色殘邊在不成形的捲軸上纏了一圈,院中物件七零八落攤散著,當鋪掌柜與夥計福子被衛家軍從火海中撈出來后便也癱倒不起。除了當鋪掌柜時不時地為他化為灰燼的珍藏哀嚎兩聲外院中再無其他聲音。
天氣本就悶熱再加上一場大火炙烤,本就厚重的甲衣壓得孔清喘不上氣來,她一時間只覺呼吸黏稠,心口發悶像要燒起來似的,院中仍是不斷冒著熱氣,蒸的她臉頰滾燙,滿頭大汗連鬢角都被浸濕。
第一次目睹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她全然陷入了不知所措當中,分明應是出於恐懼不敢往屍體那瞧上一眼,可心裡卻是抗拒眼神就越發不受控制的往那處瞧去,無論她如何在心中重複著別去看,別去看,可總是無法忍受住那磨人的本能反應,與心中所想背道而馳。
宋時銅從隔壁院落借水回來,眾人來來往往忙著收拾殘局,唯獨孔清一人獃獃立在院中神情局促又茫然。
向她目光所致的方向望去,宋時銅這才想起孔清第一次面對這樣的事情,關心之餘不知怎的他心中生出一股擔憂之情,宋時銅想了想,還是上前低聲詢問道:「還好嗎?」
他手中遞來一樣東西,孔清接過一看,原來是塊浸過水的帕子。
她一言不發,只如獲至寶動作迅速地接過,濕潤的帕子貼在她紅彤彤的臉頰上,她呼吸一滯緊接著感受到的是冰涼的觸感,就連周遭的空氣都清爽許多,她暢快地大口呼吸著心中的不安不斷增劇,似鼓聲敲響個不停,眸子里閃過一絲猶豫,她頓了頓,問道:「他們……究竟是什麼人?」
「盜賊。」本質上並沒有什麼不同,他想了想還是選擇如此回答。
聞言,孔清心中卻是不信。她下意識地再次看向那處卻是嚇得手腳冰涼。那人滿臉的血漬,皮肉直接露出在外,面頰像是被火舌舔舐過的變得凹凸不平,猶如融了蠟的燭燈,團成一節一節的疙瘩堆擠在一起。孔清的眼神與那人對上,他沉如一潭死水的雙眼毫無生氣,七魂六魄彷彿隨時就會出竅而去。
兩名蒙面人一死一傷,死的那個屍體被拖至一旁,這場大火的始作俑者雖被生擒,卻已面目全非。
大火燃得最盛時,福子在半醒半暈間瞧見那蒙面人迎著焰光扯下了面罩,煙霧遮籠下那人的樣貌模模糊糊瞧不清楚。待到姜扇將他拖出屋外時,他幾乎面容盡毀,模糊的血肉似乎成了他的另一重面罩,將他的真實面貌永遠遮藏。他身上散發著焦苦的氣味,似是皮肉被灼燒過的味道卻又夾雜著一絲藥味。
如此可怖面孔就連宋時銅看著都有些膽戰心驚,他擋在孔清身前,將她的視線轉移,「這裡過於悶噪,你還是出門外透口氣吧。」
眼神仍是不受控的想往那處看,孔清渾渾噩噩的應下,她轉身出了院門呆坐在門前的石階上,兩隻手緊緊攥著互相摳掐,很快手上便紅腫起來。
「天氣悶熱,你拿去扇扇風。」宋時銅忙塞了把摺扇到她手中,以此制止她手上自我摧殘的動作。臨出發前瑺菱囑咐他好生照看孔清,方才派上用場那個的帕子也是在瑺菱敦促之下帶上的。
孔清仍舊有些神不附體,只底底回了聲好,開始折騰起手中的扇子。她不安的撥弄著扇墜子,冰涼溫潤的觸感惹得她低下頭看了那扇墜子一眼——碧綠的玉石被雕琢成彎月的形狀,像是柳枝被風揚起時的姿態,枝葉細長分明,清麗瀟洒綠絲婀娜。柳枝狀的玉石下結著穗子,翠□□滴如垂柳般墜掛在玉石下,無一處細節不彰顯精緻。
扇墜子被握在手中,捂得與她手心一般滾燙,孔清快如擂鼓的心跳終是慢慢冷靜下來。
在姜扇的連連催促下宋時銅折返院中,就近叫來兩命衛家軍的甲士站在門口,仔細校準著二人的位置,以確保孔清再也不能瞧見院中的景象。
姜扇擎制住那人的雙手,對他的令眾人不敢直視的可怖面容熟視無睹,他掰著那人的手指一根根查看,隨後說道:「此人食指上的傷痕與瑺菱的別無二樣,看來就是偷走漆考的就是他。」計劃敗露后他本可一劍自裁,卻急著自毀面容,看來他的身份可比性命重要多了。姜扇鬆了手放開那人,本想尋張帕子擦拭,他低頭看了眼滿是灰塵的衣角,乾脆在外衫上胡亂抹擦了一番。
宋時銅看了那人一眼,還是遣人去請了大夫,「若瑺菱那一切順利便可還楚王殿下清白,就怕瓮中捉鱉手到擒來,卻關不住那鱉。」
意識到事情敗露梁齊可能已被生擒,那人眼神突的一暗,緊閉著的雙唇微微發顫,小股小股的鮮血從嘴角滲出不止。
「快攔住他!他要咬舌自盡。」
姜扇大吼一聲,拎起衣角往那人嘴裡塞。血污徹底染髒了姜扇的衣衫,宋時銅繞到那人身後不假思索的給了他一手刀,將其擊暈。
那人終究是沒能成功赴死,衛家軍將他帶回驛站,應急請來的大夫是個繡花枕頭,最後瑺菱領著陶知州的名頭請來了全安陽最好的大夫替他治傷。被人從小院中抬走的那一刻開始,他的名字身世面容都從隱秘的存在變成了無法得知的秘密,他從未屬於過自己的性命暫時交到了衛家軍手中。
梁齊被關進一間黑漆漆的屋子裡,他嘴裡嘟囔著衛家軍摳門小氣,連盞燈都捨不得點。眼睛適應了黑暗的環境后他隱約能瞧見屋中的擺設,又不放心的摸索了好一陣,確保這裡不是個破敗寒酸的柴房后才鬆了一口氣。
屋外傳來熟悉的聲音他豎起耳朵留意這動靜,果不其然推門而入的正是姜扇。
他進了屋,腳步有些遲疑。
梁齊皺著眉迎著姜扇手中的燭光看向他,這才明白他遲遲不肯上前的原因。
他太狼狽了。衣衫上儘是污漬,蓬頭垢面像是從哪裡死裡逃生渡了劫回來的。
「姜兄今日這身打扮好生有趣。」梁齊抿著嘴將他這幅尊容上下打量了幾回,雖已在心裡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見到姜扇這一身爛七八糟的模樣,梁齊反而不再那麼擔心。姜扇定是剛在火場里走了一遭,那縱火的人是誰不言而喻,雖然代價是玉石俱焚,可不留下痕迹才是重中之重,這些密探的真實身份絕不能被人發現。
「與梁少詹如今的處境相比,算不得什麼有趣。如何,這局敗的是否心服口服?」
姜扇在他對面坐下,姿態放鬆平常臉色也不算難看,梁齊心裡一緊,猜出了些什麼。
「你的手下倒是個個忠心,可惜上頭的主子心一個比一個狠。其實自己早就被擺在明面上做餌,還傻乎乎的以為別人才是獵物。」
「衛瑺菱都告訴你了吧。」
姜扇抬手打斷他,「瑺菱可比你講究多了,該說什麼該做什麼她心中自有衡量,況且,你的目的不就是要殺周識彰嘛,繞了那麼大一個圈子,你累不累啊?」眼神中透著鄙夷,他皺著眉說道。
到此地步太子的謀划已十分瞭然,不用去問瑺菱便可猜得一二。太子一心想要牽制衛家軍對其兵權垂涎不已。表面上令衛家軍親自派人押送周識彰,暗地裡卻捏著這條人命想要一石二鳥,既拿了衛家軍的紕漏又能給楚王扣上個罪名。雖不知太子究竟要找個什麼罪名安在楚王頭上,可周識彰現在還是楚王的門客,總歸沒他好果子吃。另一頭楚王想必是打算用姻親換衛家虎符,還不忘用林瑤枂絆住他,順帶著一起都算計進去了。這些不過都是些謀政的老手段不足為奇,可因為牽扯到了瑺菱所以這些手段在姜扇看來一個比一個下作。
梁齊哪裡聽不出姜扇語氣里的鄙夷,他不禁連翻了幾個白眼,想到眼前這人壞了自己的計謀,恨不能與其拼個你死我活。他回嗆道:「恐怕姜兄繞的圈子比我還要多上兩倍不止。」
姜扇終於正眼看他一回,眼底的戒備十分顯然。
事到如今二人之間必會有一番較量,梁齊早有心理準備。姜扇是什麼出身?在姜豈川這等老謀深算的狐狸身邊長大,何等聰明。即使遮掩住了也不過是一時半會兒的事,沒等眨眼他便能猜出太子殿下打的是什麼算盤。反正已身陷囹吾無事可做,梁齊決定不如先試探他一番,他斂了斂神色,說道:「出發去玉叟之前,姜相曾囑咐過姜兄什麼吧。若偏要嘴硬說沒有,我是萬萬不信的。」
姜扇托著腮,知道梁齊是在套他的話,他面上不顯山露水可心裡卻山崩地裂了似的。
叔父確是有囑咐,且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陛下才允他前來。
聖意難違,儘管他不情不願,可為了順利來到玉叟來到瑺菱的身邊,這便是代價。
——將玉叟軍政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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