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蠱夢04
意料之中的無功而返。
洛寒山與易白川離開唐家堡時,洛寒山神色如常,易白川面有憤色。
「二哥,唐門欺人太甚!」娃娃臉的少俠十分生氣,「耗了一天,別說唐千葉,連唐元昭都只見了一面——唐門連我們的來意都不肯聽,這算什麼待客之道!」
寒劍山莊在中原武林根基極深,當代兩位莊主無論是武功還是聲望都極盛,以洛寒山的身份親自登山門拜訪,無論如何也應受到應有的禮待,可是別說唐門門主一輩的壓根沒出現,就連唐門少主唐元昭也只稍稍漏了個臉,擺明了是漠然怠慢的架勢。
自清晨至日暮整整五個時辰,一行人足足耗了整天,待客的是唐家總管唐若愚,當然,以唐家總管這樣忙碌無暇的身份,還能按捺情緒陪他們一日,也真不能說是不客氣了。
「沒直接轟出去已經算不錯了,」洛寒山淡淡道,「好歹收下了禮物。」
易白川竟然覺出他話語中微妙的滿意,跟自己料想的完全不同,思路一下子走岔:「欸?」
「唐千葉已經知曉我此行是為請她下山救白翊。」
易白川猛地抬頭,試圖從他表情中找出絲毫他在開玩笑的意思,心裡游移不定:「我們……沒示意過的吧?那她怎麼會知道?」
唐門正是因為早就知道他們的來意,所以才那樣冷漠地只跟他們打太極周旋?
洛寒山沒有說話,他正微蹙眉宇思考。
唐千葉聰明絕頂,又豈是事到臨頭才知怎麼回事的那種人。
他敢肯定,她人在唐門半步不出,對江湖上的事不能說了如指掌,但以她對謝星緯的執念,像白翊命在旦夕而謝星緯為之趕赴北域求醫的事,她又怎會不關注?
伸手不打笑臉人,他將謙恭禮待的態度擺了個十足,就算唐門不喜他打的算盤,但既然沒有與寒劍山莊交惡的想法,至少明面上不會與他撕破臉。
再者,雖說是因他堅持才將禮物暫且留置,不過禮數盡到,好歹是留下些迴轉的餘地,就算最後唐千葉仍堅持不插手,送上的厚禮能交好她三分,這一手倒也不算是敗筆。
洛寒山下意識回頭看了夜色中的唐家堡一眼,於是一行人都停下腳步隨他向後望。
黑暗中可以隱約窺見唐家堡後方巍峨矗立的堡壘狀造物。
影影憧憧的龐然大物就像一頭蟄伏於陰影伺機捕獵的巨獸。
唐家堡地勢略高,建造極為奇特。
主建築就像是一座山鑿平了山峰於高坡處建立的巨大塢堡,銅牆鐵壁的建築間或夾雜竹制的屋舍,以數不盡的竹林與泉流點綴,形成了唐門獨特的堅硬造物與自然景觀相結合的風光,既有鐵骨錚錚的強勢大氣,又不缺婉約清新的繞指柔。
次建築以同一高度向外綿延,因其後三面皆為山,建築便呈環形深鑿進山壁。
環形中間便是唐家鼎鼎大名的以鐵骨鋼索鑄就並懸於空中的機關城——這是唐家僅限於唐門密室的禁地,其內供奉唐家列祖列宗的靈位,陳列唐門最精妙玄奇的武器,同時也是唐家最後的防線,倘若有敵入侵腹地而唐門不敵,機關城齊齊封死,鐵骨鋼索俱斷,唐門定肯機關城就此墜入萬丈深淵玉石俱焚也不會叫其為敵人所佔。
按理說機關城是掌門人居所,但當代唐門門主並不喜機關城森冷鐵鏽,因此現今唯有唐家老太太居住於此。
這個以機關暗器與毒藥名震天下的門派世代據守蜀中,極少與外界交流,在江湖行走的只有來無影去無綜神秘莫測的唐門刺客,但整個武林沒有任何一方勢力敢小覷它的存在。
「……二哥?」等待的時間有些久,易白川小聲叫道。
洛寒山緩緩收回視線,沒有回頭看他,只是轉身繼續沿山路往下,留在原地的只有風中飄散的一聲輕得幾乎不聞的嘆息:「唐家還真是走運。」
易白川:「???」
唐門在中原江湖人眼中素來神秘莫測,正是因為不了解所以懼怕。
唐家的勢力盤踞蜀中,外來者進不來,可唐門也難出去。
任何發展到一定局限的事物都想要尋找新的空間與突破,歷代唐門門主不是不想走出去,只是所有的雄心壯志皆遭鎩羽而歸,畢竟中原武林勢力錯綜複雜,不少門派與世家底蘊並不比唐門淺,那等勾心鬥角陰謀詭計幾乎司空見慣,哪裡像蜀中一樣直白單調。
要說起來,唐家這一代是元字輩——以少主唐元昭為首的元字輩唐門新血為什麼能在江湖上行走順暢,不懼無數覬覦唐門並且視唐門如仇之人?
因為唐千葉。
唐門的觸手悄無聲息紮根中原,唐字型大小鐵器鋪悶聲不響在大小城池掛上招牌,因其器具特有的冶鍊與鍛造手法很是搶佔了一部分市場,唐門葯堂鳳來棲如雨後春筍般於大街小巷冒出,甚至敢與榣山爭利……全是自唐千葉開始的。
自她得到了唐門話語權開始,唐門乃至江湖就經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個女人擁有卓爾不群的智慧與翻雲覆雨的手腕,對局勢與時機的把握帶著無與倫比的犀利眼光,她的影響力逐漸蠶食著老派的勢力,她的護短更與姮人的團結一脈相承。
唐門刺客若被反殺那是技不如人,但唐門明面上歷練江湖行走天下之人,若為人所害,就得預備著接受以唐千葉為首的唐門勢力瘋狂報復。
唐千葉能在年幼脆弱之時得唐門庇佑,是唐千葉的幸運,但唐家將這樣一個人納入自己的保護範圍,就更是唐門的幸運了。
山下的唐家集燈火通明,繁華喧囂。
時下中原的大城市依然存在宵禁,邊陲天高皇帝遠倒是鬆快些,至於世家大族的塢堡,世代皆為其私有財產,塢堡之內更無所謂什麼朝廷律令。
一行人走進臨時歇腳的小院,易白川依然在耿耿於懷:「二哥,你為什麼總是對唐千葉如此推崇?」
他對唐千葉確實存在偏見——這女人結下的仇家太多,而且多得是人跟她沒仇卻偏偏看不慣她——但他的偏見並不是絕對的排斥,那種只要你是唐千葉你就絕對不是好人不可能做好事的偏見,而是人云亦云隨波逐流認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那種偏見。
他心理傾向更多的沖著白翊這一方,於是當然看低唐千葉。
但又因為易白川極其崇拜洛寒山,所以洛寒山的想法或多或少也會幹擾他的判斷,至少他現在就在使勁地思考,唐千葉究竟是怎麼迷惑他二哥的。
「我承認她確實聰明絕頂……但人品低劣如她的,也少有。」易白川不滿道,「她酷愛落井下石,不但喜好隔岸觀火,經常見死不救,而且非常惡毒,見不得人好。」
你親眼見過?
洛寒山很想此般反駁,但轉念一想,自以為是的認知最是根深蒂固,任旁人說破嘴皮子也不會更改,他就懶得多言了,只平靜道:「只要她站在強者的位置上,那她無論做什麼,就都是有道理的。」
「哪有這樣的強者?」易白川嚎道,「要知道她一點也不講道義!」
洛寒山揚了揚眉:「我不是為她的行為開脫,只是說到底,講道義的強者是俠士,她既然不是俠士,就不該用俠者的行為來定義她,這世上的事不是非黑即白,還會有一種表現——冷漠。」
彼此既然有仇,為何不落井下石?
好戲正巧在眼前上演,為什麼不能隔岸觀火?
與自己無關的人,為什麼就非要救?
洛寒山倒覺得唐千葉是難得的真性情,至少她愛憎分明,敢作敢為。
他身為寒劍山莊二莊主,為了聲望名聲還需做不少違心事,但唐千葉便敢全然不顧,任人辱沒風評也不當一回事,這難道不是瀟洒?
易白川想了許久,狠狠跺腳:「可不就是熱臉貼冷屁股!我就不信除了唐千葉,沒人能救得了翊姐姐!」
他憤憤不平地在大廳中坐下,一安定下來就發現飢腸轆轆,等待食物的過程中又不由想起素素——以往素素若在,衣食住行無不提前打點得周到詳盡。
易白川對著桌子嘆息,但抬起頭看到洛寒山平靜的臉色,便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洛寒山為自己倒了杯冷茶,一口飲盡。
寒劍山莊二莊主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但並不是粗茶淡水就過不了,素素願意將他的生活照顧得精細,他無所謂,沒有素素一切從簡,他也無所謂。
沒辦法離開別人的不是他,而是素素,畢竟對於她來說,照顧主人,便是她唯一的工作。
明知道素素對唐千葉有成見,而他此行為求唐千葉出山極其低聲下氣,瘋了才會將她一併帶上,畢竟下了如此苦功,要是一句不該說的話讓他功虧一簣,何苦來哉。
素素既然願意跟他來蜀中,那便來,但要壞了他的事,那就是罪過。
……
聞秀好不容易將元曉元暮兩兄弟給哄睡,匆匆洗漱完,悄無聲息推開千葉的房門。
她將懷裡抱著的被褥在木榻上鋪好,就著彎腰的姿勢側耳細聽,裡間隱約的呼吸纖細又平緩,並不是對方熟睡時的聲音。
屋裡的燈是早就滅了,但這會兒人卻還沒睡,在做什麼不言而喻。
她無奈地吐出口氣,走過去推開隔間的屏風,久經鍛煉的眼睛很快就適應了黑暗。
透過紙糊的竹格窗子只漏進些可忽略不計的微光,隱約能分辨斜倚在床榻上的人用一隻手撐著腦袋,另一隻手捏著本書——雖然手中的書半天沒翻過一頁,但這架勢顯然又是在看書無疑。
千葉的眼睛在夜間依然能正常視物,並不受光線明暗影響,雖然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姑且算是蠱女的某種秘技吧。
聞秀走上前,慢慢脫鞋子走上台階,在床榻邊坐下來。
千葉並不動彈,直到她伸手過來,才順從地合上漫畫,把木靈附體的書籍丟到一邊,順著對方的動作把腦袋埋進她的懷中。
流水一樣的長發傾倒滿身,聞秀小心翼翼地將那些微涼的髮絲攏好拂開,然後將手指放在她的太陽穴上輕輕按壓,就算是埋怨的話語也帶著溫柔細膩:「連著幾晚都沒睡好覺,還要熬夜。」
千葉閉眼笑:「我睡不著呀。」
你能想象到自己的身體里存在著億億萬的蠱蟲嗎?
它們在你的身體里繁衍產卵孵化生長——或者說,你的血肉骨骼就是由蠱蟲所構成的。
她無時無刻不感覺到它們在她的皮肉里蠕動,在她的血管里攀爬。
她聽到它們竊竊私語,滿腦袋都是密密麻麻的窸窣聲,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那些可怕的感觸就越發明顯。
這並不是人類精神能夠承受的現實,她身為蠱女,卻沒有扭曲異化成徹底的異類,大概除了意志力遠超常人外,能維持理性與神智靠的都是這些動漫跟小說。
#只要能宅,哪怕到世界末日也活給你看!#
聞秀當然知道自己擁抱的是什麼生物。
也隨時準備著舍卻一身鮮活的血肉飼養她的大小姐——但某種角度說來,她知道自家大小姐的意志頑固到何等地步,由衷相信那些血腥的場景並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明日洛二莊主定然會再來的,你要隨他出蜀嗎?」聞秀問道。
「晾他幾天再說。」
「還是要走?」聞秀難免憂心忡忡。
並不是她多慮,每回大小姐出去,總是傷痕纍纍回來……就算她知道那些傷對於蠱體來說什麼都不算,她還是會心驚膽戰,還是要感同身受。
蜀中有何不好,在這裡,大小姐就是天上的神,多的是人敬她愛她。
千葉平靜道:「當然要走,且是去漠北……我在藏金嶺布了個局,主角配角都上了台——不過作為觀眾,遲些到場也不礙事。」
聞秀好奇:「藏金嶺?通往北域的最後一個門戶?……再往外就不是大顯的疆土了。」
什麼局要布得那麼遠?與白翊又有什麼關係?
「混亂才有下手的餘地,你以為我願意出手白翊就會乖乖讓我動她了?再蠢都知道落我手裡生不如死。」千葉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