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瑜
九幽冥司。這裡處在冥界的最北邊,依傍忘川河,終年不見天日。這裡唯一能生長的植物,是幽冥花,四季不敗,以怨念為食,開血染之花。
寂靜,陰森而冰冷。突然一道身影從遠處蹣跚而來。她一身紅衣,髮絲凌亂,形容狼狽,唇角染血,卻依舊帶著動人心魄的破碎之美。她踉踉蹌蹌的穿過大片的幽冥花叢,身後蜿蜒著拖拽著一地觸目驚心的血跡。她推開了那扇高大厚重的門。
終於支撐不住,推開那玄鐵打造的沉重冰冷的門似乎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癱倒在地上。
巍峨的殿宇空蕩而死寂,牆上青藍色的幽冥之火燃起噼啪的響聲。凶獸猙獰的雕像彷彿在注視著她,分外詭異。
「我知道你在。」她對著空無一人的殿宇喊,「我要魂石,不論你要什麼我都可以和你交換!」
長階盡頭的王座上,詭異的青煙緩緩升騰,幾番變換后,緩緩凝聚成人形。冥界的王,緩緩回過身,鳳眸狹長而妖異,唇色殷虹,膚色帶著常年不見天日的近乎病態的蒼白,神色冰冷。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那女子眼中的淚珠終於忍不住砸落,卻依舊神情倔強:「條件你開,我只要魂石。」
那身影突然化作青煙,下一瞬出現在萎頓在地的女子身前,狠狠捏住了她小巧精緻的下頜,聲音冰冷宛如忘川河下沉底千年的寒冰:「神女這幅模樣又是做給誰看?有了前車之鑒,你以為本君還會如那個傻子一般上當嗎?」
「我說了,我只要魂石。」那女子依舊固執著,眸色血紅,彷彿所謂的魂石已經是她最後的救命稻草。
冥君忽然覺得沒什麼意思。他鬆開了手,沉聲道:「他已經魂飛魄散了,本君知道你想做什麼。你與魂石同根同源,以你之力,催動魂石,不是沒有希望將他的魂魄重新歸攏。」
「本君不是不願意,而是無能為力。」冥君緩緩對上她的眼睛,「你難道感覺不到么?昔年冥界鬼門大開,百鬼夜行,為了封印加固封印,冥界以魂石為祭,將厲鬼重新封印進了六道輪迴。魂石,早在那時就已經破碎,隨著封印墜入六道了。」
那女子聽著他的陳述,神情越來越絕望,一口鮮血噴出,忍不住發出嘶啞的悲泣。
冥君冷眼瞧著她,速來高高在上、宛如明月的神女,此時狼狽到了極點。也不知過了多久,他似乎欣賞夠了,終於慢悠悠的開了口:「不過,也不是沒有辦法。」
女子愣愣的抬起眼看他,眼中突然迸發出絕處逢生的希望之火,明亮的驚人。
「你神胎化人的那一天,天地共鳴,靈氣充斥六界,恰恰是魂石破碎之時。」冥君的身影漸漸虛化,「你是三生石奪天地造化而生,掌管六界情緣。魂石受你神力所引,十有八九會附著於情愛交織的痴男怨女三魂之上。」
「你自去尋吧。魂石到底有多少碎片,連本君也不清楚。也許百年,也許千年。萬般因果,你自己擔著吧。
那女子獨自坐了許久。不知多久之後,她拭去淚痕,神情逐漸堅定,轉身一步一步的離去。
夏七月,寧安公主府。
午後的陽光熾熱而灼人。少有府中侍女穿梭在行道間,皆著碧色衣裙,託庇於林蔭,咋眼望去倒是與園中景緻交相輝映,顯得雅緻而鮮活。
公主駙馬祖籍江南,江南風水出才子,靖元十二年狀元及第時,尚且及冠之年,彼時郎君面如冠玉,意氣風發,騎馬遊街之時,驚艷了燕京城。次年,帝以寧安公主下降。寧安公主和駙馬感情極好,人人皆知駙馬與公主成婚二十年,雖僅得一女清瑜郡主,然後宅僅公主一人,是實實在在的夫妻美滿,不容二人。
珍園,是公主愛女清瑜郡主方幼瑜的居所,取掌中珍寶之意。
青苑掀開珠簾走進卧房時,幼瑜午睡方起,貼身侍婢正服侍她梳洗。少女尚且睡眼惺忪,半倚在侍女身上,時不時的打著盹。緞子一般順滑的黑髮鋪在身後,回首時露出一張清妍魄人的嬌艷臉蛋,眉如翠羽,膚白如雪,長睫盈目。她的臉頰仍然帶著幾分肉,非但不顯得鈍,反而讓她帶上了幾分嬌憨與明媚之氣,陽光透過煙雲紗遮擋的窗打在她的身上,整個人彷彿透著光。尚且混沌的杏眼在聽見青苑的請安聲時微微清醒了些,她似乎努力的睜了睜眼,親親熱熱的喊了一聲:
「青苑姑姑。」
「郡主。」青苑行了禮,隨即緩步上前,接過梳頭婢女手中的玉梳,利落的將那一頭秀髮挽了一個斜雲髻,又自取了妝匣中的釵環首飾一一為幼瑜帶上,命身旁侍女取來新做的鵝黃色煙羅裙替她換上,很快便梳理妥當。
幼瑜任由青苑動作著,空擋間睡意漸漸消去消去。待到一切收拾妥當,她歡喜的摸摸自己漂亮的髮髻,對著妝鏡左瞅瞅右瞅瞅,歡快的轉了個圈,「我從小就喜歡青苑姑姑給我梳頭,又新奇又好看。」
青苑看著她像一個雀躍的小鳥,一派端肅的臉也不由露出幾分愉悅之意:「郡主生的好看,奴自然也喜歡給郡主梳頭。不過呀,公主讓奴來,是要喚郡主去公主院里挑今年宮中賞下來的緞子,既收拾妥當了,咱們便該……」
「對對對,可不能讓阿娘久等了」幼瑜被提了醒,留戀的瞅了一眼鏡中的自己,「青苑姑姑我們走吧」,又回頭吩咐到「碧色璧月,我今日晚飯在阿娘那兒用了。」
碧色璧月二人應了是。就見花一樣美人宛如彩雲一般飄了出去,帶著銀鈴般的笑聲,所過之處皆是明媚。
景安苑內。
寧安公主看著小跑進來的女兒,姣好的臉上不由露出了寵溺的笑容,張開了手,連聲道:「慢點,慢點。」
幼瑜撲進她的懷中,被她一把摟住。寧安公主伸手刮過她的鼻尖,嗔道:「風風火火的,沒個閨中女兒樣子。」
「我只在阿娘跟前這樣」,幼瑜往她懷中蹭了蹭,「阿娘又不會嫌我。」
寧安公主笑了起來:「我是說不過你,」她坐起身來,把幼瑜推開,指了指堂下擺得滿滿當當的錦緞,「自己挑吧。」
幼瑜去桌前挑選緞子,對著寧安公主招了招手「阿娘來和我一起挑啊。」
寧安公主無奈的嘆了口氣,倒也認真的幫她挑選起來。「你皮膚白,這月籠紗襯你膚色,夏日裡穿起來輕薄又好看,還顯得清新可人……」
待到黃昏駙馬自工部歸來時,母女倆心滿意足,幼瑜挑好的差人送回她的院子,剩餘的造冊入庫,就等著駙馬歸來傳晚膳。
「阿爹!!」幼瑜沖他招招手,「再不回來我要餓死啦!!」
駙馬今年將將不惑之年,身姿挺拔,帶著文人特有的清雋之氣,氣度沉穩,舉手投足間的風姿,依然可見當年驚艷燕京城的少年狀元郎的模樣。
本朝並無駙馬不許入朝為官的舊例,卻也並沒有什麼特殊對待。駙馬如今官拜工部尚書,足見他確實胸有溝壑,能力不俗,是個為民為國的實幹之人。
寧安公主起身,親手接過駙馬脫下的官帽與披風遞給一旁的侍女。時而和駙馬視線交匯,兩人之間自帶濃濃的溫情。
「若是阿瑜餓了,夫人與阿瑜先用膳便是,我要是回來晚了,總不能真餓著你們。」駙馬笑著說道。
「哪兒就那麼誇張了,」公主回頭嗔了幼瑜一眼,「這丫頭不知偷偷摸摸吃了多少點心了,凈在這瞎說。」
被拆穿了。
幼瑜尷尬的笑了一聲:「阿爹一來阿娘眼裡就沒有人家了,哪兒有這樣拆女兒台的。」
駙馬低頭看了一眼妻子,眼中帶笑,神情繾綣,寧安被他注視著,不由微紅了臉,竟帶了些少女一般的羞意。
一家人和和美美的用了晚膳,又說了會話,幼瑜回到院子里時已經快到了她平日里睡覺的時辰。她由侍女服侍著梳洗過後便上了床榻,碧色璧月放下了床帳,自去外間的碧紗櫥休息了。
黑夜裡靜默無聲。幼瑜睜大了眼睛,想起今天看到的寧安公主和駙馬。
看起來多麼像幸福的一家人。美麗聰慧的女主人,睿智清俊的男主人,還有他們寵溺呵護的孩子,生活平靜而安穩,歲月靜好。
可惜了。終究只是一個像字。
如果不是早就知道故事的結局,幼瑜也會以為這是塵世間再普通不過的美滿家庭。
可惜,他們只是這個故事中的配角。
沒有人知道。出身江南的駙馬,赴京趕考的時候已經有了父母之命的妻子,甚至那位妻子的腹中已經有了孩子。一朝登天子堂,轉身棄了髮妻,瞞天過海,娶了尊貴的金枝玉葉。
接下來呢?
那位髮妻苦等丈夫不至,又被族中人欺凌,孤兒寡母,為了保住家業不被族中收回,於是謊稱自己女兒是男孩,那個孩子從那時起就是當男孩養大的。
她才是故事中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