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堂
深夜。幼瑜躺在床上,閉著眼睛靜靜的思考。
段清鴻其人,心思縝密,處事圓滑,審時度勢借力使力的本事是很強的。方幼瑜的前世中,他也確實是一路扶搖直上。可以說,他是一個天生的政客。他身上並沒有很強烈的是非觀,否則也不會做出為了幫安若愚復仇而娶了方幼瑜的事情。
這種性格和處事觀念,極大程度上根植於他的生活環境。他出身寒微,父母雙雙早逝,太早的見識了世間冷暖,他一個人靠著自己自己讀書生活,過去唯一能進入他的領域的只有同病相憐的安若愚。他渴望權力、能利用身邊所有可以利用的東西。即使是前世娶了方幼瑜,未嘗不是將寧安公主府當作了又一個踏板,但是娶了她又無疑是讓安若愚心中複雜,所以他又能長年累月冷待方幼瑜。
前世的方幼瑜,憐惜他的經歷,總怕傷他自尊,明明是錦衣玉食、甚至有自己封邑的堂堂郡主,在他面前卻永遠將自己低到了塵埃。為了他,成日里與他吃一般普通澀口的食物,不再穿素日里最愛的名貴錦緞、不再戴華貴精緻的首飾,放棄自己陪嫁里寬敞舒適的宅子,和他擠在狹窄的官邸中。
事實證明,想要得到段清鴻的心,一味的卑微自己根本沒有用。他會覺得你退讓的姿態高高在上,把你的珍惜當作施捨。多麼可笑的劣根性。
睡意漸漸襲來。
黑暗中的人最愛的是仰望光明。你需要做的,不是與他投身黑暗,而是做他永遠觸及不到的那一縷光。
同樣無眠的夜晚,首輔府邸,南苑。
燕臨輕輕扣了扣門,門內傳來一聲溫和的女聲:「誰?」
「是我,奶娘。」
裡面傳來一陣慌亂的響動,隨即一個有些老態的婦人急匆匆打開了房門,花白的頭髮和臉上的皺紋昭示著她並不年輕的年紀,她有些嗔怪道:「大公子這麼晚了怎麼還要過來!」
「總是無事,也想來看看奶娘。」燕臨素來顯得有些生硬的神色多了幾分柔和。他隨著蘇嬤嬤進了屋內,接過了蘇嬤嬤遞過來的茶水,「也有事想與奶娘說。」
蘇嬤嬤坐回了軟榻上,拿起放在一邊的綉繃子,有一搭沒一搭的綉著,聞言,眼神示意燕臨說下去。
「奶娘可還記得寧安公主府上的清瑜郡主?」
蘇嬤嬤聞言,笑道:「怎麼不記得,那年去寒山寺給你求平安符遇到了流寇,馬車又壞了,還得多虧了那個小姑娘,老奴才能平安回來。」
燕臨輕咳一聲,聲音中難得的帶了分不自在:「寧安公主有意與我議親。」
蘇嬤嬤登時驚訝的睜大了眼,聲音卻不由自主的帶出了喜氣:「大公子終於想開了?」她激動的站起身來,來來回回的繞著圈子:「哎呀,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大公子可想好怎麼提親了?需要準備些什麼儘管吩咐,人家可是郡主,咱得顯出來誠意,還有萱明園可是能收拾出來了給未來夫人住,還有……」
「奶娘,」燕臨有些啼笑皆非的靠著蘇嬤嬤,無奈的嘆了口氣:「還只是有些想法,沒那麼快塵埃落定呢。」
蘇嬤嬤伸手輕輕錘了他的肩,故作生氣道:「清瑜郡主老奴瞧著是極好的,出身品行模樣樣樣出色,難得的是人單純,卻有一片赤城之心。」
「你從前不願娶親,難得有些想法,卻也沒算左了眼。老奴啊,這輩子也就希望還能看見你娶妻生子,不然老奴到了地下也沒臉和夫人交代啊。」一邊說著,忍不住落下淚來。
聽她提起了他母親,燕臨沉靜的眉眼透出一些傷感。他安撫拍了拍蘇嬤嬤的肩,此時此刻,這位年輕的首輔卻突然有些羨慕那位小郡主。
真是無憂無慮的金枝玉葉啊。她的父母無微不至的為她遮風避雨,金堆玉砌精心呵護出來的嬌貴名花。
若是以後能將她養在自己的身旁,想來也是獨一無二的景緻。
燕臨微微的笑了。
殊不知,段清鴻已然在公主和駙馬的有意考校下登堂入室了。
段清鴻這些日子有些苦惱。
月末時皇帝下令整修江南運河,工部、戶部忙的像陀螺一般,實在缺了人手,於是暫時將他從翰林院調出來,在工部搭一把手。駙馬身為工部尚書,是他最頭頂上的上峰,常常以公務的名頭邀他過府,他總不能拒絕。然而每次去了寧安公主府,總是撞上那位清瑜郡主,有時是在書房,有時是在迴廊,容貌嬌美、天真愛笑的小姑娘,即使每次見了他都要用拙劣的演技訴說著「偶遇」的巧合,也顯得可愛可憐,讓人生不出厭惡。時間久了,聰明如他又怎能不知這小郡主對他是有了什麼心思。
果不如然,今日他才踏進了書房,就看見幼瑜眨著眼睛,悄悄的從屏風後面露了小半張臉出來,眼睛彎彎的像月牙一般,盛滿了細碎的星光。
「吭吭。」駙馬坐在桌后,故意咳了兩聲,段清鴻看著那小姑娘撇了撇嘴,不情不願的縮回了屏風后,不知為何,連日奔波勞碌而帶來的低沉心情居然有些轉好。
雖說駙馬喚他來府上確實是有探查之意,但是卻也是真的忙於處理往來公文。修正運河所需耗材、人力的費用,修理模式、來回運輸、途中損耗,都是他們需要考量的,駙馬雖也出身江南,到底二十多年沒回去了,許多事情不免要問問段清鴻的意思。
忙起來時間總是過的快,段清鴻來的時候是正午,轉眼間便過了兩個時辰。
待他從一堆圖紙中抬起頭來,卻不見了駙馬的蹤影。想來是去解手了。正要將他挑選出來的幾張圖紙收起來,屏風后突然出來一陣翻箱倒櫃般的倒地的聲音,伴隨著一聲嬌氣的痛呼聲「哎呦!」
那動靜實在太大,段清鴻不好裝聽不見,只好溫聲問道:「郡主殿下可還好?」
又時一陣動靜以後,幼瑜揉著額頭哭喪著臉走出來,她的眼眶還泛著懵懂,眼角微紅,釵環鬆散,有些歪歪扭扭的斜在她烏黑的髮髻間。
這樣的裝扮在她的身上,一點也不讓人覺得邋遢,只顯得她越發的嬌憨可人,額頭上有些微紅,輕玉薄紅,斜斜的釵又為她增加了一分青澀的風情。
段清鴻垂下眼帘不便多看,只心中不由好笑,這怕不是在屏風后無聊睡了過去,又不小心從塌上跌了下來?
「這都什麼時辰了?」小郡主剛剛醒了,腦子還有這迷糊。
「申時三刻。」
「哦。」幼瑜本能的應了一聲,喚人進來給她取了她愛喝的青梅飲,一杯下肚整個人才清醒過來。
她在門外瞅了瞅,歡快的跑回來,去屏風後端出來一碗櫻桃煎,蹲在段清鴻身前的小案旁,推到他眼下。
「清鴻哥哥,我特意給你帶的我最喜歡的櫻桃煎,你快嘗嘗!」
段清鴻並不是很想與她有太多接觸,只是這小郡主粘人的功力著實不同凡響,一聲聲清鴻哥哥喊的如同這碗櫻桃煎甜膩。他清雋淡然的臉上露出淡淡的無奈:
「郡主自己用了吧,臣不敢奪人所好。」
「給你帶的就是給你的!」幼瑜不滿的嘟囔道,「清鴻哥哥,給你留了好久的,你就用了吧好不好?」她抓住段清鴻長長衣袖的一角,輕輕的晃了晃。
段清鴻嘆了一口氣,總不能一直這麼僵下去,萬一被駙馬看到了總也說不清,他只好點了點頭,幼瑜臉上綻放出一抹笑顏,歡歡喜喜的端起了那隻碗。在段清鴻看不到的時候,帶著笑意的彎彎的眼睛中劃過一絲惡意,白玉一般精緻纖細的手微微一顫,一個端不穩,那碗脫手而去,直接摔在了案几上,桌上的圖紙無一倖免,全濺上了深紅色的蜜漬。
「啊!」幼瑜一聲驚呼,此時也有些顧不上掩飾聲音中的幸災樂禍,還好段清鴻急著擦拭桌上圖紙上的污痕,沒有注意到。
「清鴻哥哥我不是故意的……」幼瑜看著他還試圖以清理污痕,心中冷嘲,且不說沾了水漬圖紙會不會褶皺,光說這碗櫻桃煎,可是她特意吩咐的廚房,碗中加了年節時給糕點上點綴紅色福字圖案的褚紅色顏料,這些圖紙,是完完全全的要廢棄的。
段清鴻臉上出現了陰霾,往日里一副溫和清雋的面具也出現了裂縫,這些圖紙全是他尋著古籍上的模樣一張一張親手繪製的,誰知這麼一折騰所有的功夫全白費了,縱然理智如他也不由陰著臉,冷冷道:
「郡主殿下,臣今日是在忙公事,實在沒有心情配郡主尋什麼樂子。」
「郡主要鬧要玩耍,自有無數人願意陪著您,實在沒有必要在臣的身上浪費功夫。」他看著眼前姑娘帶著水意的眸子,渾身上下散發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離:「還請郡主,莫要再打擾臣辦公事。」
幼瑜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此時眼眶裡的淚水終於忍不住砸了下來,她負氣喊到:「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凶什麼凶啊!」一邊抹著淚,衝出了書房。
她生怕再待下去,她會綳不住唇角的笑意。
屋內,段清鴻沉默的看著眼前的一片狼藉,半晌沒有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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