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2)
臨走前鈺軒還百般不放心,讓阿諾一定盯著晚晴把晚飯吃了,又叮囑千萬不可再讓那些僕婦接近晚晴,怕他們又要說出什麼讓晚晴生氣傷心的話來。阿諾一一都應允。
結果鈺軒前腳剛走,後腳就有一個叫春姐的僕婦,采了一大把柳枝來,說是她們故鄉的風俗,女子若害喜害得太厲害,便在內室插上這柳枝,祭拜柳神,能治害喜。
阿諾本來還猶豫未決,可是聽春姐說得信誓旦旦,又想夫人的確這兩個月害喜害得實在厲害,寧信其有,不信其無,不如試試?想了想,便將那束柳枝讓春姐送進去了。
這春姐三十四五年紀,以前亦是在權貴之家做事的,可是郭元帥平蜀,那權貴之家倒台了,又找人介紹來到裴家。
她做事頗是伶俐老到,又會看眼色行事,雖來了不久,但覷著一大家子都圍著夫人轉,心裡自然百般想著巴結,只盼日後能混到夫人跟前侍奉,只是晚晴性子清冷,平日並不會無故與下人親近,春姐一直沒找到機會。
這次晚晴害喜嚴重,闔府惶惶,春姐逮住了機會,四處找人打聽方子,好容易聽了這麼一個土方,忙忙地告假出去折了些柳枝來獻寶。
誰料晚晴見了這柳枝,便似生出了無限煩惱似的,書也不看,茶也不喝,眉頭緊蹙,一直搖頭。
剛開始春姐還只當晚晴為了他事煩心,想糊弄過去,可誰料晚晴只翻來覆去看那柳枝,長吁短嘆,似有無限心事,到後來晚飯送來,晚晴還是推著不吃,早早到榻上躺著去了。
春姐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嚇得腿都軟了,只得偷著去找阿諾,打著團磨磨求阿諾救她。
阿諾一聽也急了,猛地想起柳枝的禁忌,悔之莫及,想要去內室將那柳枝拿出來,誰料晚晴根本不讓他們進門,那飯也在屋外擺得好好的,可見她根本一口都未吃的。
阿諾情急之下,也顧不得尊卑,只將那門敲得怦怦響,一再勸說道:「夫人,您開開門,把飯吃了,將那柳枝撇出來,不然公子回來,誰也擔不了干係。」
「你們都出去吧,告訴公子我吃過飯了,柳枝就留下吧,不是說辟邪嗎?」晚晴背朝里躺在榻上,心酸又悵惘地說:
「放心,你們誰都不會被牽連。這輩子,受我牽連的人難道還少嗎?我不會再無故造業了!」
這話說得阿諾更是頭大如斗,苦苦哀求:「夫人……您開開門,容我進來給您解釋……」
「天晚了,你回吧,你們公子忌諱多得很,你別惹他了。對了,你去那點賞錢打發了送柳枝的下人,別讓人白白費了這心。」
見晚晴這般固執,阿諾只得帶著春姐離開上房。
二人嚇得誰也不敢去安歇,一直等到深夜鈺軒才搖搖擺擺回來,他看起來喝了不少酒,阿默扶著他,他醉得東倒西歪的,饒是這般,一回來,他照例先問夫人今日如何,吐了沒有?吃了什麼東西?
阿諾不敢撒謊,只好說:「吐是沒吐,但也沒吃晚飯,自您走後,茶飯也沒吃一口,一直倒在榻上沒起來。」
鈺軒一聽急了,踉踉蹌蹌地推開阿默,一路小跑著走到上房。
看房內未點燈,鈺軒打開火折,見晚晴蜷縮在榻上,也沒蓋被子,只穿著一件家常白色繡花的睡袍,闔著雙目,緊蹙眉頭,臉上似有微微淚痕。
鈺軒心猛地一抽,將那火折吹滅,便俯下身子來抱了抱晚晴,低聲道:「晴兒,怎得便這樣睡著了?也不蓋上被子,一會兒著涼了……」
晚晴早聽到他的聲音,只是心裡酸楚,聽他這般說,便半紅了眼圈道:「軒郎,我,我是不是一直都不是個好人?老給人帶來無窮的麻煩?」
鈺軒一驚,問道:「怎麼了晴兒,你怎得忽然這般說?是不是又有人說什麼……」他猛地回頭,又待叫人,問今日誰來過,被晚晴一把捂住嘴巴,說:
「你不許再斥責下人了,和別人無關,是我今日心緒不佳,你上來陪我歇息……」
「好,好」,鈺軒道:「我去換下衣裳,洗個澡就過來陪你好不好?你看我一身酒氣……」
「不要」,晚晴把頭扭到裡面,聲音帶了幾分顫:「軒郎,你現在就來陪我好不好?我覺得好孤單……好冷……」
鈺軒猶豫了一下,點頭說:「好,那你吃點東西,你不吃,咱們的寶寶也要吃呀!」
「餓他一頓也無妨。」晚晴似乎非常疲倦,緊闔雙目:「我不起身了,我心裡不舒服,軒郎,你能陪陪我嗎?……」
鈺軒見她這般,哪裡還能不依,也沒再點燈,便脫下外衣扔到地上,上榻來攬她入懷中,夫婦二人又說了幾句話,便安歇了。
第二日鈺軒醒來,天已大亮了,一看,晚晴早已不見了蹤影,他大吃一驚,一骨碌爬起來,在室內找了一圈沒見人,剛要喊人,卻見阿默慌慌張張地跑到門外,稟報說:
「公子,夫人今天早上不知為何一大早便一個人非要出門去,又勒令我們不許叫起您來,阿諾現在跟著她出去了,您快去看看吧……」
鈺軒嚇了一大跳,心急如焚道:「為什麼夫人忽然生氣了?你們怎得不攔著她?怎得不叫我?」
「公子,您……您昨天穿的衣衫上是不是沾了胭脂印啊?我剛才好像聽夫人提到了一兩句。
夫人臉色不佳,她懷著身孕,我們不敢十分攔她,她又說誰叫您她就打發誰出去,是以僕婦們誰也不敢來叫您,我和阿諾陪她走了一小段,見她往岫山去了,我便跑回來叫您了……」
「衣裳沾了胭脂?」鈺軒看了一眼搭在條案上的昨日穿的那席淺藍色的衣衫,果然有個大大的唇印般的胭脂印子,不禁冷汗從腳底升起來,結結巴巴說:「這……這……」
他心中只覺懊悔莫及,昨日酒席例行都有歌妓勸酒,鈺軒和孟氏不熟,也不好拒絕,後來喝得醉醺醺的,也不知怎麼便沾染上了這印子,可他的確連昨日那歌妓長什麼樣子都想不起了。
昨日在席間他一面飲酒一面擔心晚晴,一心只想早點散席回來看看晚晴,還是程方興給他使眼色,他才勉強應酬下去。
席間孟氏又邀請他出仕蜀國,他堅守往日的諾言,並不肯應答,其實也是怕一旦出仕,勢必又要上報朝廷自己的親眷情況,故而堅辭不就,孟氏見他堅決,倒也沒強逼他。
他見孟氏沒逼他,心裡這才鬆了口氣,也投桃報李地儘力應酬了一番,這才喝得有點多了。
回來他只顧著哄晚晴,也沒看那衣衫,誰料晚晴起得早,必是看到了他衣衫上的胭脂印子,這才氣得大清早跑了出去。
他又是懊悔又是害怕,想晚晴才四個月身孕,胎像未穩,這麼三不管跑出去,又是氣,又是累,出了事如何是好?
想到這裡,他胡亂披了件衣裳便要出門,忽然扭頭看到了窗前插的柳枝,當即雷霆大怒,滿身的血都衝上了頭,高聲怒喝道:
「是誰把這東西插在這裡的?」
阿默戰戰兢兢道:「昨日,昨日有僕婦從外面採的,說是,說是可以防止害喜……夫人,夫人讓留下……」
他話還未說完,那裴鈺軒早將那瓶子連柳枝帶水全砸到了門外,勃然大怒道:
「怪不得……怪不得晴兒昨晚不開心,誰讓你們弄這種東西來的?你們吃了豹子膽了嗎!」
可憐阿默被濺了一身水,也不敢躲,只好默默地垂首站立著,心裡暗暗恨弟弟不知深淺,惹得公子這般暴怒。
氣歸氣,裴鈺軒到底還是擔心晚晴,急急忙忙地帶著阿默去追晚晴了。
此時晚晴已經爬到岫山上,那小山不高,亦極為平坦,是以晚晴攀得上去,她走得極快,阿諾緊緊跟著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晚晴到了山頂,選了塊靠近崖邊的巨石上坐在上面,將雙腿便盪在那崖邊,忽而笑問阿諾道:「阿諾,你怕什麼?我又不跳下去……」
阿諾嚇得臉都白了,他既不敢靠著她坐下,又不敢離她太遠,只好緊緊貼在她身邊站著勸說:
「夫人,咱們不要坐在這裡了,坐這裡太危險了……您是雙身子的人……」
「對啊,我現在為人妻,為人母,唯獨不是我自己了,是嗎?」晚晴滿目凄愴,心裡似有無限悲傷:
「經歷了前事種種,只覺萬念俱灰,阿諾,你說人生有何意趣?」
「夫人,」阿諾勸道:「您千萬莫要這般說,老爺待您可真是沒得說了……」
「可不是嗎?」晚晴掠一掠頭髮,冷笑道:「我這樣的婦人,便是那不知足的……」
「不不不,夫人,我不是那個意思……」阿諾本來便不會說話,此時更是手足無措,額上滾汗,語無倫次道:
「公子那都是應酬……夫人,那種場合都是免不了的啊……」
「免不了……每次都是免不了……」晚晴閉一閉雙目,有些神色索然,道:
「免不了受傷害,卻又免不了去傷害無辜之人,我杜晚晴,就算有一日重蹈覆轍,亦不過是咎由自取!」
說著,她的淚潸然而下,眼前閃過那一束剛剛抽芽的柳枝。
「晴兒……晴兒……你怎麼了?」忽聽得鈺軒氣喘吁吁喊道。
晚晴沒有回頭,她輕輕張開了雙臂,兩條腿也直直伸開,身子向前傾去。
鈺軒在身後嚇得魂飛魄散,顫著嗓子喊道:「晴兒,你做什麼……」
晚晴頭也沒回,含淚問道:「軒郎,這山風不錯,要是從這裡跳下去,我便自由了,你也自由了,是不是?」
「晴兒,不許你胡說……你乖,快把身子轉過來……這樣危險……」
鈺軒臉都白了,阿諾給他使眼色,他悄悄站到了晚晴身後了,半彎下腰,只待她有什麼過激,便一把扯住她。
「這樣危險什麼呢」,晚晴喃喃道:「人心惟危,人心才是最微妙難測的呢……」
「好晴兒,你先轉過身來,你聽我向你解釋,你千萬別衝動,好不好?」
鈺軒急不可耐,剛待要伸手去拉她時,卻見晚晴冷冷回頭道:「不許拉我,不然我真的從這裡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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