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2)
河燈
中元節,蜀地的風俗是放河燈祭祀亡靈。
晚晴從早上起來便心思沉重,她已經背著鈺軒抹了幾次眼淚。鈺軒看在眼裡,疼在心裡,只好騙著大兒子去哄娘親開心。誰料祖兒並不樂意,他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一本正經地問:
「爹爹,阿默叔叔說您曾是刑部尚書,很是威風,您為何不打娘親?」
「打娘親呀?為什麼又要打娘親啊?鈺軒佯怒,拎起他的小耳朵,娘親那麼溫柔,那麼善良,還要打呀?」
「娘親哪裡溫柔了?」阿祖撅起小嘴,告狀說:「我看娘親罵爹爹,罵祖兒,罵弟弟,對那些下人倒是很和氣,對阿默叔叔和阿諾叔叔尤其好,從沒罵過他們。」
「啊呀,我們祖兒真棒,連這個你都發現了?對了,弟弟這麼小,娘親也罵了?」鈺軒強忍著笑,問兒子道。
「嗯」,祖兒點點頭,絞著胖乎乎的手指,不好意思地對父親說:「因為我讓弟弟去把娘親的粉全撒在帳子上了,結果娘親打我和弟弟的屁股,還不許乳母帶我們進你們的寢室。」
「喔……怪不得為父也跟著挨了好大一陣罵呢,原來是你小子惹的禍!」鈺軒故意沉下臉,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訓兒子:
「你們能不能放過娘親的那些脂粉哪,都很貴的!最關鍵的是,這些都是爹爹買的啊!」
「爹爹說得是」,祖兒像個小大人那樣點了點頭,乖巧的很:「既要費銀子,那我不玩了,對了爹,我想到了,娘親有好多好多的書,我要帶弟弟去上面畫烏龜……」
這個小不點還沒說完,就被爹爹捂住了嘴,恨鐵不成鋼地訓斥:「你娘親自小嗜書如命,你亂畫了她的書,爹也救不了你啊。」
祖兒撅著小嘴道:「爹爹……夫子不是說,女人要講三綱五常嘛,您怎麼這麼怕娘親哪?」
「因為沒有娘親就沒有爹爹的今天,而且沒有娘親就沒有祖兒、宗兒,你想咱們這一家子都是因為有娘親才合在一起的,爹爹能不怕娘親嗎?爹爹不僅怕娘親,爹爹還愛娘親呢。」
「嗯嗯」,祖兒點了點頭,張著小手讓爹爹抱,又摟著爹爹的脖子道:「祖兒也愛娘親,弟弟也愛娘親。」
鈺軒欣慰:「嗯,這才是爹的好孩子,你看,娘親現在不開心了,你去哄著娘親樂一樂。」
「爹爹,娘親為什麼老一個人流淚啊?」祖兒歪著頭問:「娘親讓祖兒背《凱風》《蓼莪》,祖兒一個字都沒錯,娘親還淚流滿面。
娘親還時常拿著她的一支鳳頭簪掉眼淚,有時看著醫經也掉淚,為什麼啊爹爹?」
鈺軒鼻子一酸,他強忍著眼淚,笑道:「娘親那是想起自己的父母、姐妹和故人了,沒事,走,祖兒,你和爹爹一起去看看娘好不好?」
「好,祖兒不願意見娘親掉眼淚,娘親一掉眼淚就不好看了。比起來,祖兒還更願意讓娘親打祖兒一頓。祖兒乖巧的很。」
「所以你才老去娘親的梳妝台搗亂是不是?」
做爹的心裡一軟,不由抱起兒子,心裡暗暗愧疚,自己怎得連個幾歲的黃毛小兒都不如,眼見得晴兒這些年越來越釋然,還以為她已經放下舊事了,原來她一直在自己眼前掩飾,在小孩子面前沒有遮掩,所以小孩子看得清楚,不惜用自己的方式逗娘親開心。
他抱著兒子進去,見晚晴拿著一本書,正在看書。他放下兒子,兒子跑去撲在母親身上,大叫了一聲娘親,又驚到:
「娘親,你怎麼滿臉都是淚啊?爹爹,你看,娘親在這裡哭呢。」
鈺軒眼淚一下湧出,他過去從後面攬住晚晴母子,哽咽道:「晴兒,對不起,是我疏忽了,我以為你會慢慢忘了那些舊事……」
晚晴握住他的手,強顏歡笑道:「軒郎,沒關係,我是……一時沒忍住罷了。咱們收拾一下,去放河燈吧。」
鈺軒給祖兒說:「祖兒去找阿默叔叔玩吧,阿默叔叔就在室外守著呢。」
祖兒用小手抹著娘親的淚,說:「娘親乖乖,不哭了啊……說著,吧唧親了娘親一口,這才跳下娘親的膝頭,自己開門出去了。」
鈺軒摟住晚晴,深深道:「晴兒,以前大風大浪都過了,怎得現在又這般難過?你本來身子不好,又愛多思慮,你若有個什麼閃失,讓我們父子三人怎麼辦?
逝者已逝,生者還要向前,這是你少年時勸慰我的話,怎得現在反倒想不開了?」
晚晴聞言,淚如雨下:「軒郎,我覺得自己不配得到今天的幸福,我的父母我一天都沒孝養,我的姐妹,我眼睜睜看她死,無能為力;
良兒,那麼好的一個弟弟,替我喝了鴆酒;我踩著這麼多人的血和淚過來,我怎麼敢幸福?我不敢……」
傻娘子,鈺軒摸著她的頭髮,愛憐地說:「要是你都沒資格幸福,誰有資格?當日幽州一帶發生旱災,赤地千里,是誰冒著生命危險逼得皇上在壽宴上親自允諾放的賑濟款?
為此你自己被□□在黑牢里關了40天,出來眼睛都要盲了,一頭青絲生出了白髮,如果這種功德還不配得到幸福的話,那誰能有資格呢?
岳父母若是知道女兒被立生祠奉養,難道會不欣慰嗎?若你只是孝養父母,能解救那數萬災民嗎?
淑兒和媚兒,那是我爹他們定的婚事,富貴人家的婚姻都是政治聯姻,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就連我的婚事,不也被捉弄了兩回嗎?
晴兒,你儘力了,你已經盡了最大努力去幫助他們了。良兒確實是救了你,我也好生感激,在青城山,我已經為他立了牌位,和他叔叔一起,受寺廟供奉。晴兒,你莫要自苦,總是要惜取眼前人啊!」
「軒郎,謝謝你。」晚晴揚起臉,眼中還噙著淚花:「謝謝你開解我,也謝謝你給了我一個家。」
「傻瓜」,鈺軒吻住她的額頭,笑道:「以後有我們三個男人保護了,裴夫人還老哭鼻子嗎?」
晚晴破涕而笑。
鈺軒擁著她,一面替她擦拭著眼淚,一面感慨道:「晴兒,你知道嗎?咱們祖兒現在也大了,知道娘親不開心,故意逗你開心,是以以身試法,讓你打兩下子。」
晚晴一下從他懷裡坐正身子,狐疑道:「嗯?不可能吧,這孩子自來和你一樣詭計多端,我根本不信……」說完自己去打開梳妝台的各種小抽屜檢查。
鈺軒哭笑不得:「你看你,總是誤傷,我怎麼詭計多端了,我看咱們孩兒十分像我,品質端方,才……」
「裴鈺軒」,晚晴忽而柳眉倒立,對著丈夫怒道:「你看看你兒子乾的好事……我這一式四支的眉筆……全毀了……」
鈺軒伸頭一看,晚晴拉開的抽屜里,果然是四支眉筆筆芯都斷了,兼之旁邊還散落著胭脂、香粉,滿滿登登一小抽屜的化妝品的殘渣。
他目瞪口呆,慢慢站起來,準備往外溜。
「你給我站住,我都吩咐了不許這兩個小崽子進我們的卧房,是誰帶他們進來的?」晚晴高聲道。
鈺軒顧左右而言他,撓頭道:「是嗎?這個,孩子調皮,要多教育,教育很關鍵……」
「奶媽」,晚晴咬牙沖外喝道:「奶媽到哪去了,給我把兩個小崽子帶進來。」
兩個小崽子進來了,祖兒一見自己的傑作被打開展示,忙躲在爹爹身後,嘴裡嚷道:「不是我娘親,是弟弟乾的,弟弟用小手掰的……」
弟弟無辜地躺在奶媽懷裡哈哈大笑,又伸出兩隻小胖胳膊讓娘親抱抱,晚晴沒好氣的從奶媽手中接過他來,略抱了一下,便要放到床榻上,鈺軒一個箭步衝上來,將愛子抱在了懷裡,向妻子諂媚地笑道:
「哎呀,娘子,你不要生氣嘛,孩子們還小,不懂事!」
「奶媽,是你們把孩子帶進來的嗎?」晚晴根本不理他,徑直問奶媽。
奶媽們忙擺手道:「不是不是。是老爺一手一個抱進來的。」
「你們……」鈺軒萬萬沒想到這倆奶媽連象徵性掩護都沒給打就直接把他賣了。
「好,你們倆出去吧,以後記得,如果沒有我的吩咐,誰再讓這倆兔崽子進來,我就把他當場攆出府去,誰要是想抱進他們來的話,讓他來找我,我親自去給他抱……」說完,拿眼直覷著鈺軒。
奶媽們捂著嘴忍笑出去了。
鈺軒尷尬地說:「娘子,你看,這個,以後當著下人的面,咱們能不能……」
「不能」,晚晴豎眉道:「誰要是再動我的胭脂水粉,就給我等著。」
宗兒見娘親忽然變得這般凶,小嘴一扁便要大哭,被晚晴怒喝了一聲:「不許哭」,可憐的孩子嚇得立刻合上了嘴,小臉憋得通紅。
鈺軒心疼,忙幫孩子拍了拍背,對晚晴說:「他才多大啊,又不懂事,你別嚇著孩子了。」
晚晴瞪了他一眼,先不理他,扭頭對始作俑者的大兒子道:「你,我平時怎麼教你的?
做人要光明磊落,不許耍小心眼,錯了要認,耍小聰明就要雙倍罰,去,給我去書房抄100遍『靜』字,抄不完,不許吃飯,不許睡覺,也不許去看河燈。」
祖兒垂頭喪氣的出去了。
鈺軒抱著小兒子,偷偷抬眼覷著晚晴,有點心虛道:
「那……為夫我也領罰?我是看著兩個孩兒粉雕玉琢,十分可愛,是以抱進來在榻上玩了玩,你不許奶媽進來的嘛,所以,我一時沒看住……喔,其實是我小憩了一下,讓哥哥帶著弟弟玩了一會兒……」
對,是,我不讓奶媽進來,你想讓奶媽進來?你卧在榻上看她帶孩子?晚晴怒視著他,逼問道:我看這新來的奶媽有幾分妖嬈,怎麼,你又要故態重萌?
「晴兒」,鈺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鼓起勇氣抗議道:「那個奶媽,臉和馬一樣長,還半臉麻子,水桶腰,到底哪裡和妖嬈沾邊了?」
「哼,你是看她比我年輕吧!」晚晴氣哼哼。
「她還年輕,她都生了4個孩子了,我……」鈺軒暗暗咬牙,卻也無法,只能一手抱著小的,一手攬著妻子,苦口婆心地勸說:
「行了晴兒,你看看咱家那些僕婦,各個都長得,哎呀,真是一言難盡哪,還有,阿默給我抱怨幾回了,說你給他們兄弟介紹的那些姑娘們,未免也都……就這你還擔心,這個未免矯枉過正了……」
「怎麼,那兄弟倆都抱怨我嗎?哼,怪不得這麼多年還沒挑中一個……」
晚晴根本不肯從善如流,她當即柳眉輕豎,佯怒道:「以德服人,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聖人說的,你們都不知道嗎?」
鈺軒只有點頭的份了,畢竟誰能說聖人有錯呢。還是當年方回有先見之明,他說哪個男子若娶了晚晴,怕男子雄風難展,你是說得過她呢還是學得過她呢?
果然自己是既說不過也學不過,只好點頭哈腰變成了老婆奴。還好,自己甘之若飴,甘之若飴……想到此,他不禁看著夫人樂呵呵笑起來。
「傻笑什麼啊?是不是心裡還在腹誹?」晚晴倚在他懷裡,用手點著鈺軒的額頭,嗔道:別忘了,去給我買雙份的胭脂水粉去,就明天,明天我看不到,你那倆熊孩子我一個打一頓。」
「買買買」,鈺軒點頭如雞啄米,心悅誠服地說:「娘子我買二十份給你啊,你千萬別打孩子了,上次把祖兒的屁股打的疼了好幾天呢。」
「軒郎」,晚晴忽然含情脈脈地望著他,戲謔地說:
「我記得你以前號稱閻羅,殺人不眨眼,動輒就要打斷人的腿,刑部大牢里那些死囚,一聽你的名字都發抖,是真的嗎?」
「咳咳」,鈺軒臉一紅,拿著兒子的兩隻肉嘟嘟的小手遮著自己的臉,吞吐道:「這不是此一時彼一時嘛,自從得了娘子,又生了這兩個孩兒,我連螞蟻都捨不得踩死了。」
晚晴笑道:「果然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軒郎,你變了。」
鈺軒目不轉睛地望著她,良久,方柔聲道:「娘子,我見過光明的模樣,便再也忍不了黑暗了。」
夜幕降臨時,萬千盞河燈在河面上隨水上下浮沉,將這一大片河水照得如同白晝一般。千千萬萬的人們彙集到這裡,在河裡放一盞河燈,以紀念那些已經往生的先輩們。
裴家這次買了多盞河燈,無論親朋故舊,甚至是仇怨舊敵,全部都點上一盞河燈。
裴氏夫婦,杜氏夫婦,杜若、鈺媚,小良子、珊瑚、阿旺、青萍,每個人都有一盞燈,遙寄哀思,念終追遠。
晚晴含淚祈禱:「公婆、爹娘,姑姑,請你們保佑我和軒郎及孩兒們都能平安順遂的過這一生。」
鈺軒一手抱著宗兒,一手攬著晚晴和祖兒,低聲道:
「娘子,會的,祖先們會在那邊保佑我們的。」
「呀,呀!」宗兒忽而咧開嘴,哈哈大笑,他的小手指著前方,大家一看,原來河對岸正在放煙花。
漫天的煙花照亮了整個天空,萬千的火樹銀花落下,像極了那年長安城裡的上元夜。裴氏夫婦相視一笑,緊緊握住了彼此的手。
正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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