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五章 死而後已
「丞相已不是我認識的丞相。可小主公還是我認識的小主公。我救了他兩次,他亦視我為老師。」趙雲張開自己的手掌,他手中緊緊捏著一張泛黃的宣紙。上面用稚嫩的筆墨畫了四個小人,一個高高大大手握長槍,一個瘦削挺拔手持羽扇,一個還是個小孩,笑得嘴巴咧到耳朵。三個人手牽著手,而遠處還站著一個戴著冠冕的人。
「是劉禪畫的?」毫無畫技可言,勝在寫實生動。
「他七歲生辰之時,我問他有何願望。他只說,望日日如今朝。小主公從不想要這天下。可丞相卻始終想打下來,雙手捧給他。他月月給我寫信,撒潑打滾叫我回去陪他。還說這陽平關不守了,不要了。只要師父。」說到這,趙雲亦露出一個無奈又寵溺的笑。
「我若生,他永無鬥志。我若死……雖不想讓他滿腹仇恨活下去,但,總強過一生渾渾噩噩。」
「我……帶你去看看他吧。」荷燁一抖鎖鏈,叫趙雲跟上。
變成冥靈的趙雲身上全是血跡,他懇求地看向荷燁,後者說:「陰陽殊途,你能看見他,他卻看不見你了。」
「無妨。他……總能感覺到的。我不想,最後一面,還如此狼狽。做師父的,在徒弟面前,還是體面些好。」趙雲努力地想要擦去身上的血跡,用頭髮遮住臉上的傷。
荷燁有些動容,便過了點冥氣給他。一身的污漬洗去,連容貌也年輕了許多。趙雲摸著自己的臉,欣喜地道謝:「多謝荷冥官!」
這是荷燁回到三國之後,第一次去蜀地,果然與他印象中迥然不同。這富庶程度幾可匹敵南宋。不知道諸葛亮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如何做到,復又想起諸葛亮給自己的將士下毒。
這人,為何如此矛盾?
趙雲似乎讀懂了他的困惑,「民若為水,他便愛之;民若為刀,他便用之。荷冥官,你大概以為是我們逼著將士們服下毒藥的吧?其實,全屬自願。你看這蜀地繁榮,若你是其中一人,可能忍受如此安詳富足的生活被鐵蹄踏破?」
荷燁瞭然,「原來如此。難怪他寧可擺空城計,也不願捨棄黎民。」
趙雲狐疑地問:「空城計是何物?」
荷燁打了個哈哈,「我只是隨口一說。」
皇宮之內,少年天子撐著頭,手裡的毛筆在奏摺上戳出一大攤墨跡。腦袋都要點到桌子上了。
趙雲與他幾年不見,他似乎長大了些,可眼角眉梢的稚氣依舊未脫。睡著的樣子也是他熟悉的那小貓模樣。只覺得一腔熱情無處釋放,想伸手抱抱那孩子,卻只抱了個虛空。
劉禪彷彿夢到了什麼可怕的事,他眉頭緊鎖,拳頭握著,一聲驚呼:「師父!」
趙雲聽他呼喚自己,立刻半跪著,把手附在他手背上。「阿斗莫怕,師父在呢。」
劉禪分明是感覺不到觸感的,卻驟然一陣暖意,猶如早春照樣驅散了他內心的恐懼與孤獨。
他自言自語地嘟囔,「也不知道師父今年會不會回來看看我。信捎去那麼多,師父為何一個字也不回我?」
趙雲眼眶濕潤,他胸前揣了二十幾封信,那是他每次收到徒兒的粉箋都會認認真真寫的回信。只是一封也沒有寄回。
「不回來也就罷了,為何一個字也不給我。」劉禪以手掩面,不知道是在哭還是沒睡醒。
阿斗啊,師父只是怕,你我一旦見面,為師便再也不忍離你而去了。
「你和劉禪,不是親人,勝似親人。」荷燁知道他不會跑,索性隱去勾魂索。讓他與自己一同站在墨蓮上。
「嗯,主公自小對他嚴厲,丞相也希望他能繼承主公大志,阿斗那孩子,善良、純真、孝順,是個好兒子、好徒弟,卻唯獨不是個好君主。他沒有治世之能,也做不好聖明天子。總有一天,主公,丞相還有我會一一離他而去,他又如何在這亂世之中保全餘生?因此,主公著急,丞相也著急,可他又有什麼錯?」趙雲頓了頓,繼續說:「那時候他才丁點大,軟軟的伏在我護心鏡下,又乖又聽話,不哭也不鬧。他兩歲那年,剛剛會說話便跟在我身後一刻不停地喊著『師父』、『師父』。從那時起,我便下定決心,要護他一世周全。」
幼年時期的阿斗和少年時期的趙雲,更像一對「父子」,他伸出一根小手指來給他握著,他替他趟過所有的荊棘泥沙,他帶他雲遊四方;少年時期的阿斗和青年時期的趙雲又像一對「戀人」,他追著他春秋冬夏,他帶著他信馬由韁,他笑著與他共賞繁花。
終有一天,他為他鎮守邊關,為他鐵馬金戈,為他逐鹿天下。
趙雲總覺得,等他老了,和阿斗便又像一對「兄弟」
阿斗,還記得吧,小時候你嫌葯苦,要師父替你先嘗;嫌水熱,要師父替你先下;這黃泉路,師父也沒走過,自然要替你先試試看,看那路寬不寬,風冷不冷,彼岸花是不是真的花開不見葉,葉落不見花。
「師父。」劉禪對著空氣喊了一聲,「是不是你來了?我好像聞到了你身上的龍涎香!」
奇迹出現,趙雲竟一點點浮現了身形。荷燁亦沒去管他。這冥靈若是執念夠深,是能顯形的,可是剛死的鬼就顯形,這得是千年難遇的冥界奇才。假以時日,當能獲得地仙修為!
荷燁幾乎要當場發名片了,妙啊,不考慮死後來我們公司再就業嘛!
若不是怕破壞氣氛,生生按住了這衝動,荷燁恐怕真想直接挖人了。
「師父!」劉禪恍惚以為自己還在夢中,可不管是夢還是現實,他終於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師父了!
師徒二人抱頭痛哭。趙雲是鐵一樣的漢子,流血不流淚,這會兒卻哭的比劉禪還凶。
「嗚嗚嗚,師父不哭,嗚嗚嗚……」
「嗚嗚嗚,阿斗也不哭,嗚嗚嗚……」
荷燁:……我是一條酸菜魚,又酸,又咸,又多餘……
「阿斗,你不懂。」趙雲畢竟是剛死的新鬼,那執念也只能支撐他一時片刻,此時身體便逐漸透明起來。
阿斗看著自己師父的身體越來越淡,又是驚慌又是手足無措,「阿斗不是不懂,阿斗只是不想懂,不願懂。師父,阿斗錯了,阿斗以後好好聽師父和相父的話,再也不調皮了。師父,阿斗會背《出師表》了,阿斗背給你聽。你……不要走好不好……」
阿斗不要哭鼻子,要走慢一點,師父等你。
「阿斗,轉過身去,背《出師表》,背完之後,師父便抱你,好么?」
劉禪堂堂一國之主,就像一個聽話的小孩子,果然背過身去開始大聲背誦:「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
虛空之中,趙雲想抱住這個看起來十分弱小的弟子。可冥靈在接觸到人類軀殼的時候就像一團墨一樣散掉,許久才慢慢聚攏。冥靈無法流出真正的眼淚,血紅色的液體從他的眼眶湧出,猙獰可怖,又無盡悲涼。
「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
劉禪的聲音顫抖著,肩膀也顫抖,指甲深深陷在手掌中,早已涕泗橫流。
「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至於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這孩子,還是背串了呀。」趙雲笑著抹去血淚,卻不敢去看劉禪那一雙驚慌失措的大眼睛。
「師父……」他一聲一聲地呼喚,開始還只是小聲呢喃,後來便是一聲高過一聲的悲泣,最後變成聲嘶力竭的吼叫。宮人都聞聲而來,乳娘把他抱著,一下下地撫著他的背。
「是不是又做噩夢了?」
劉禪狠狠甩頭,口中還是不停喚著師父、師父。
荷燁也於心不忍,對趙雲說:「趙將軍,時辰不早了,該上路了。」
趙雲亦聽不下去了,微一頷首,「多謝荷冥官帶我來見他最後一面。」
墨蓮越升越高,兩個長身玉立的青年並排站著,不像是要赴黃泉路,倒像是乘興郊遊,還飄飄忽忽盪出一支凄涼調,「眼睜睜把萬事全拋,盪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鄉路遠山高,命兒已入黃泉趁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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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上的《出師表》不是在這個時間點寫的~這裡純屬私設
所有人物性格與關係都是演繹~與歷史人物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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