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第九十七章

永豐坊位於南市以南,是長夏門以北第三個坊,坊中西南有一荒園,不知是何許人的舊苑,已經荒廢有些時日了。此時正午剛過,園中靜謐非常,垂柳,荒草,以及破敗的房屋,除了間或傳來的一些蟲鳴鳥叫,再無其他聲響。

就在此時,幾個人灰袍窄袖從園外而來,這幾個人步伐極輕,即使滿院荒草,也沒發出什麼多餘的聲響。這幾個人目的性極強,直奔園北正屋,把頭的郎君目光銳利,面容瘦削,眼睛四下一看,無聲地打了個手勢。

身後幾人立刻分散開來,兩人直奔後門,一人在附近警戒,還有一個跟著把頭的郎君往前門而去。那郎君伸手蘸了蘸自己的唾沫,在窗戶上輕輕點出一個孔洞來,湊上去一看屋內的情況。

豈料他剛將眼睛看向屋內,正屋之中忽然聽得一聲輕響,接著房門大開,灰塵也跟著撲了出來。那郎君心裡一驚,正要懷疑是中了埋伏,要趕緊撤離,他腦中瞬間轉過了千萬個念頭,卻見那從房門中走出來的人,微笑著豎起一根食指在嘴唇之上。

薛崇簡有些焦躁地在園子外面轉了很久,他瞞著母親調了一點府中衛兵,為的就是這件事,他雖然嚮往沙場戎馬,但自己卻是個除了長安與洛陽從未去過別處的,這種活動自然他只有在外面等的資格,此時他們已經進去有些時候了,園內似乎還是靜悄悄的,不知成功了沒有。他正胡思亂想著,忽然覺得肩膀被人拍了拍,薛崇簡嚇了一大跳,轉身正要埋怨,卻看到了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的主人竟然是陸澄身邊的陳廣,不由大驚失色:「怎麼是你?」

時間撥回幾個時辰以前。

司錄參軍韋固一到州廨就把陸澄找了來,兩人寒暄完畢韋固就開口道:「近來神都頗不太平,陸參軍經辦的職方司的案子,可有進展?」

陸澄拱手道:「還在查探之中,澄懷疑這與長安城中的一起失竊案有關,眼下線索諸多,還請韋司錄再給澄些許時日。」

韋固點頭道:「這案子的卷宗我也看了,確實頗多可疑之處,不是樁容易的案子。不過聖人聽說神都已經接連出現了三樁人命案子,大為震怒,督促洛州廨與大理寺刑部聯合,儘快結案,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陸澄低頭道:「是澄辦案不力,還請韋司錄責罰。」

韋固哈哈一笑,上前拍了拍陸澄的肩膀道:「這當然不怪你,我剛才不也說了,我也看了卷宗,確實千頭萬緒不知從何抓起,不過起碼我們還有些思路線索,你不必妄自菲薄,依我看,此案能走到今天這步,陸參軍功不可沒。」

陸澄知道韋固的安撫之意,但心情依舊不怎麼好,她明白接連三樁人命案子一出,對韋固對自己都是很大的壓力,而小田之死,則更讓她確定了心中的猜測。

回到小院,李汝寧已經到了,她見陸澄回來滿面陰雲,就知道大概是怎麼回事。陸澄看向她,輕輕點了點頭。

李汝寧心下瞭然,上前低聲問道:「那你打算怎麼做?」

陸澄看到陳廣景昇兩人也看向自己,招呼兩人過來道:「職方司的案子進展到這裡,實在是太多巧合了,對方似乎總能先我們一步將我們的線索掐斷,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昨日回家我仔細思考了一下,我需要你們分別幫我做一些事情,而這件事的結果,可以幫助我們找到我們想找的東西。」

陸澄吩咐了幾人幾句,景昇與陳廣各自領命出去,等他們走後,李汝寧面露擔憂之色問道:「萬一他們兩個都不是呢?」

陸澄長嘆一口氣道:「如果我真的誤會了他們兩個,那隻能說這背後之人棋高一著,此事我們所能追查到的,僅僅止步於小田。」她看了看天色,看向李汝寧道:「時候不早,我得趕在他們見面之前把人引開,後面的事就交給你了。」見李汝寧點頭,陸澄握了握她的手,接著就轉頭往外走,剛走到門口,正好看到趙長慶匆匆而來。

趙長慶行了禮,拱手說道:「陸參軍,屍格屬下已經寫好,您要不現在看看?」

陸澄看著趙長慶過來,忽然福至心靈,扭頭對李汝寧道:「長慶這邊有些發現,我去看看,若是國公來了,你跟他說一聲。」說著眨了眨眼睛。

李汝寧本來也要編一個理由解釋,眼下借口這麼現成,頓時明白陸澄的意思,點了點頭讓她放心。

陸澄拉過趙長慶往洛州廨偏門走去,邊走邊說道:「怎麼樣,小田真的是自縊而死嗎?」

趙長慶有點不清楚狀況,但還是開口道:「小田應當是先被人勒暈,而後被掛在樑上,做得很高明,表面上看是縊死,當然其實最終的死因也是縊死,但其實是被勒暈在先。」

陸澄眼下沒有時間問個清楚,只看向趙長慶道:「你確定他是先被勒暈而後被吊在房樑上的嗎?」

趙長慶點頭道:「勒痕與自縊產生的痕迹方位不同,尤其是死者死了已經有些時日,淤血更為明顯,人在自縊而死的時候會有下意識的掙扎自救的行為,而在小田的屍體上,扭動很輕微,勒痕十分清晰,應當就是這樣沒錯。」

兩人邊說邊討論,很快就到了洛州廨的側門,陸澄點頭道:「我相信你的判斷,眼下我要去驗證我的一個猜想,而我需要你回到仵作處,如果有任何人去你那裡找我,不管用什麼借口,你一定要營造一種我們很忙,一時半會脫不開身的意思,你明白嗎?如果我的猜想得當,可能我們能從眼下的死局中找到一條新的線索,而如果不成,我也需要你再次檢查下郭熙,歐吉和小田的屍體,看看是否有什麼別的遺漏,你明白嗎?」

趙長慶少見陸澄這麼嚴肅,但也知道事情重大,於是點頭道:「陸參軍放心,屬下知道該怎麼做。」陸澄深深地看了一眼趙長慶,這便出側門而去,門口自己的九逸已經在等著她了。

沒過多久,薛崇簡就到了洛州廨,他昨晚似乎有些沒睡好,眼底有些許青黑,一進小院不由打了一個哈欠。他抹了抹眼角溢出的一點淚水,這才發現小院里除了李汝寧一個人都沒有,而李汝寧看著也有些神情焦急的模樣。薛崇簡有些奇怪,開口問道:「他們人呢?別告訴我陸參軍也有來得比我晚的時候。」

李汝寧早就看到薛崇簡進來,此時裝作剛看到的樣子,上前有些六神無主的樣子說道:「表哥你可算來了。」話一出口李汝寧不由想翻一個白眼,不過多年的不爭不搶的淡漠性子讓她很清楚此時絕不是要胡鬧的時候。

薛崇簡皺了皺眉,自從上次在母親的宴會上他理虧被陸澄說了一頓以後,自己和這個表妹之間,倒少有這樣的親近,於是他開口道:「怎麼了?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李汝寧聲音中帶著顫抖,說道:「聖人知道最近神都接連發生命案,十分生氣,要我們趕緊破案,這倒也沒什麼,但今早陸司法剛剛得到一條新的線索,可是先是被韋司錄叫去說了一頓,而後仵作那邊又有了些發現,表哥你知道的,線索這種事,差一個時辰兩個時辰可能都不是一回事了,可眼下無人,我很擔心就這麼讓兇手逃脫出去,到時候若是他逃出神都,我們想再抓他可就難了。」

薛崇簡轉了轉眼睛,盤算了一會,心道若是他薛崇簡能抓獲真兇,那可是大大有臉的的事,這買賣做的不虧。但稍微遲疑了一下,問道:「那個總跟在陸澄那小子身邊的兩個不良呢?怎麼也不見人影?」

「那兩個人啊,聽說陸司法有可能被處分早就找上別人去了,現在或許在辦什麼別的案子吧。眼下我與陸司法無人可用,偏巧仵作那邊的事又走不開。」

薛崇簡也沒多想,開口道:「聽表妹的意思,看來這線索是關於殺死小田的兇手了?其實表妹也不要太過憂慮,你面前不就有個現成的好人選?」

李汝寧留了個心眼道:「你看我一著急卻忽略了表哥,誒?今天怎麼沒看到豆盧評事?他沒跟你一塊來?」

薛崇簡的心思已經全被那條線索抓住了,滿不在乎地說:「誰知道怎麼了,今天出門的時候沒看見他,可能在忙別的吧。表妹你剛剛不是說線索差一會都不一樣了,咱們事不宜遲,快行動起來吧。」

此時薛崇簡不很在意去向的豆盧成達剛一出大理寺就被陸澄攔了下來,他自從跟著薛崇簡以後,每次都會提前去太平公主宅門口等候。鑒於太平公主在神都中也有不少宅子,他又不可能每次都問薛崇簡今晚住哪個,所以還使了些銀錢買通一個乞兒幫他留意下薛崇簡晚上回了哪裡。他出身的豆盧氏本是大戶,可惜他這一支卻不是主枝,跟如今顯赫的太子賓客豆盧欽望那一脈相比更是遠房中的遠房,靠著祖蔭入仕,他比誰都珍惜跟達官貴人接觸的機會。

不過可惜今早他在大理寺點卯完畢正要去太平公主位於正平坊的宅子,今天薛崇簡住得遠,從皇城到南邊的正平坊中間足足隔著四五個坊區,更不要說還要過洛水。他心裡盤算著時間,覺得有些緊湊,正想著事情的當口忽然被人叫住,扭頭一看,原來是大理丞陳宗之。兩人自上次張去疑墜馬案就是搭檔,從官階上來說,陳宗之還是他的頂頭上司。

陳宗之不太擅長言談,說話也硬邦邦的,開口問道:「豆盧評事這是去哪?」

豆盧成達拱了拱手說道:「兵部的案子還沒處理完,屬下去見郢國公一起去洛州廨。」他解釋完畢也不想多說,正要告辭,卻聽陳宗之又道:「看來我沒攔錯,此案刑部也會參與,陸寺卿正叫你我過去呢。」

豆盧成達內心砰砰直跳,他知道這或許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自從他好不容易參與進職方司的案子,他就知道或許他的機會就來了。他是文官,在掌管刑名的大理寺任職,如果運氣好,推翻幾個看似板上釘釘的大案,就能迅速的展露頭角,然而載體進入大理寺的第二個年頭,他就基本知道這條路很難走得通。

不要說本身地方上就已經有自己完善的形式流程,大理寺所能掌握的,不過是數份卷宗與口供。早年聖人實行酷政,酷吏滿天下的追查官員的罪過,這樣也導致很多人不敢在刑事案件上動什麼手腳,因而想要推翻一個案子談何容易。況且既然人家能交上來,即使這其中有貓膩,也絕不是能從他們所擁有的資料上能察覺出來的。既然翻案無望,他不得不思考些其他的方式,本來張去疑墜馬而死的案子是一個很好的契機,不過誰能想到陸澄一個人就把此事研究得明明白白,竟然還順便破了一樁經年舊案,這是何等的運氣?要知道當時的案宗可都是他一份一份從各處調集而來,可是他卻沒有成為第一個發現兩起案子共通之處的人,他心中是又後悔又惋惜,只恨不得以身代之。

不過在聖人移駕神都的路上,就在那次魁星節上,他遇到了一個人,一個說不定可以給他的仕途帶來新的轉機的人。

李承況想到剛才豆盧成達顫抖著聲音說出洛州廨的司法參軍可能已經快要找到殺死小田的兇手的時候,他是慌張的,也是遲疑的。事情發展到如今,已經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他沒想到,宴飲之時,自己隨口說出的一樁事涉軍情的舊事,竟然會引起郡主的興趣。

不過眼下他已經沒有退路了,他額頭已經滲出了汗水,他想到如果此間事發,自己被牽連進去,父親會怎麼對待他,大哥又會怎樣。他作為次子已經失去了太多,而大哥什麼都不需要,僅僅因為自己的長子身份就早早地擁有了他可能永遠都不會擁有的一切。他設想了很多很糟糕的結果,但他也清楚眼下還有一絲轉機,而轉機,就來自於這個坐在榻上,臉上似笑非笑的男人身上。

韋捷輕輕嘆了一口氣,而這聲嘆氣如同一聲悶雷,炸響在李承況的耳邊,嚇得他不由抖了抖。韋捷有些好笑地看著這位右羽林大將軍的小兒子在瑟瑟發抖,心裡卻在盤算著這條信息要怎麼用才合適。他思考了一些可能性,但卻也不確定到底該選哪一條,他看著李承況在自己面前驚懼至極,忽然心中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快樂。

不過可惜,只有裹兒和韋氏的利益值得考慮,這個沒有繼承權的小兒子,一個紈絝子弟,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呢?

於是他緩緩開口道:「不,我們不要管,讓那個什麼評事自己去就好,我們的人,一個都不會出現。」

李承況猛地抬起頭,汗水順著他稀疏的眉毛流了下來:「可是,萬一他們真的有兇手的線索?」

韋捷微笑著搖了搖頭,高深莫測地開口道:「這是一場試探,我們的人去了,才是真的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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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宅邸與荒園的信息都來自於清代徐松所著,李建超增訂《唐兩京城坊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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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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