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正月二十二日,夜。
張易之有些心神不寧。
不知今晚是怎麼回事,到了時辰聖人卻久久不能入睡,拉著他與昌宗又說了好一會話。兩個人使出渾身解數,終於將聖人哄睡后,已是深夜。昌宗覺得疲累,跟他說不如就直接在集仙殿與聖人一道睡下算了。張易之拒絕了,他比昌宗年長几歲,為人處世也自有一套分寸,眼下聖人除了他們兄弟二人,幾乎誰也不見,這是恩寵,也是利刃。眼下聖人的身體是重中之重,其他任何的風言風語,都應該儘早扼殺在幼苗之中。這一年多以來,聖人對他們的好,他自然心中有數,但是想到聖人終有一天要離他們而去,這之後的事想想都令他膽戰心驚。
弟弟昌宗從來都不以為意,二十多歲的人了,還像個童子一般天真爛漫,隨心所欲。不過聖人喜歡的,不就是他這樣一幅不諳世事的樣子嗎?張易之瞥見弟弟已經困得上下眼皮打架,知道他剛才的提議並不是擅專,而是真的困了,他想到這裡,也不知怎麼,只覺心口沉悶,鬱氣不能舒。
張易之囑咐聖人身邊的侍女好好服侍,自己則準備與弟弟一道回到旁邊的偏殿去睡,他心裡不住盤算,上官內舍人一向深得聖人器重,若是交好此人是否在聖人離開后還保自己張家一門的平安?他心裡裝著事情,竟沒有第一時間聽到殿外的異響。
張昌宗一手拽著哥哥的衣袖,睡眼迷濛地準備從集仙殿走廊回偏殿的時候,耳邊忽然聽到一些很特別的聲響,那聲音「嚓嚓」有聲,在漆黑的夜色中分外清晰。他雖然已經很睏倦了,但卻還是豎起耳朵努力分辨這聲音的來源。
那聲音越來越近,他也越聽越清晰,等到那聲音近到不能再近時,張昌宗電光火石之間忽然想明白這是什麼聲音!
是刀鞘敲打在鎧甲上,也是鎧甲相互撞擊的金屬交錯的聲響!
他遲鈍的大腦顯出一絲疑惑:宮禁之中,就算有羽林巡邏,也不至於進殿巡邏啊?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便聽見一聲大喝:「凶豎,納命來!」
張昌宗還沒反應過來,便聽得「嘩」的一聲輕響,他明明很是睏倦,但對這一聲細微的,像是水的聲音卻聽得分外清晰。幾乎是同時,不知是什麼潑到了他的身上,還是溫熱的,潑了他一頭一臉。
他幾乎是瞬間清醒了過來,緊接著就意識到那溫熱的是什麼,是血,是哥哥張易之脖子里噴洒出的鮮血。張昌宗有些莫名其妙,但還不待他張口喊人,便覺得自己心口一痛,低頭一看:自己精美的白袍上怎麼插著一把劍?
張昌宗覺得在這短短的一瞬好像發生了很多事,他還來不及看明白。當他睜大眼睛想要分辨眼前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便覺得從自己的內心深處忽然湧上一股熱流,這熱流彷彿是他的一切生命所在似的,它們翻滾著,奔涌著,裹挾著自己年輕的生命,順著胸口漏風的大洞一去而不復返。
張昌宗心想:難道我已經開始做夢了嗎?
「咚,咚,咚,咚」。
多久沒有心跳的這麼厲害了?張柬之走起神來。是年少考中進士,看到金榜的那一刻嗎?還是六十四歲時參加賢良征試,他在千人之中侃侃而談的時候?又或許是那年聖人想要讓自己的侄孫武延秀迎娶突厥汗默啜的女兒,自己在殿上極力制止,明知會觸怒龍顏,卻還是要說自古無天子求娶夷狄女以配中國王者這樣的話的時候?如今他活了大半輩子,想到自己正在做的事,心臟還是不免劇烈地跳動著,如同年輕人一樣勃勃有力,即使自己已經年近八十。
此刻他騎在馬上,正在等待一個消息,一個事關李唐國運的重要消息。他此刻忽然很想嘆一口氣,但還是忍住了,他是身後五百羽林將士的主心骨,他不能流露出絲毫的軟弱。
可是,他所期待的君主,真的會從眼前這扇門中走出來嗎?實話說,張柬之心裡沒底,他仰起頭看見高大的門樓隱藏在漆黑的夜色之中,按理說應該看不清的,可是他卻能清晰地看見門樓上深深的,延展出去的高大檐角,這,便是玄武門。
與在長安城的格局類似,神都的北門也叫玄武門。武德九年,遠在長安的玄武門之中,當時的秦王李世民就是在玄武門之中射殺了自己的親兄弟,而如今同樣是一座玄武門,洛陽的玄武門,也要為今晚的大事書寫一段嶄新且血腥的新歷史。
後世又會如何書寫自己呢?亂臣賊子?晚節不保?還是力挽狂瀾,中流砥柱?張柬之啞然失笑,自己竟然已經開始想這種不著邊際的身後事了,果然是老了。他也不知走神了多久,只是忽然聽見身後的羽林將士有些躁動,抬眼一看,只見遠遠一隊人馬簇擁著一位華衣郎君從城門內而來,張柬之心中一定,知道此事多半成了。
來的正是如今的太子,聖人三子李顯。周圍的兵士舉著火把拱衛在太子身側,他的臉頰一半隱在黑暗中,另一半被火光照得晦暗不明,他緊抿唇角,一言不發,不知心裡在想些什麼。
張柬之心中一動,抽出腰間配刀大聲叫道:「太子殿下千歲!」他一喊出來,其餘的將士也就跟著喊了出來,「千歲!千歲!千歲!」聲徹雲霄,士氣也為之一振。
張柬之聽著叫喊漸漸中氣十足,又去看李顯,他似乎也沒料到這樣的陣仗,幾百人的叫喊令他有些心潮澎湃,不由握緊了韁繩,臉頰微微抽動,卻依舊什麼話也沒有說。張柬之有些失望,但知道剛才自己的那聲叫喊已經起了功效,於是手一揚,一眾人馬浩浩蕩蕩地往武則天所居住的迎仙宮而去。
剛一進到迎仙宮,遠遠就看到門廊下有人。羽林將軍敬暉一眼認出那人影正是張氏兄弟,他得到張柬之首肯,自然更無顧忌,心念一動,知道誅殺二賊是一樁天大的功勞,於是搶上前去,大喝一聲:「凶豎,納命來!」一刀砍在了毫無防備的張易之脖子上。
還不待他將張昌宗解決,便見一中年武將手起刀落,一刀戳中張昌宗心窩,抽刀時乾脆利落,張昌宗連叫喊都來不及就丟了性命。敬暉微微皺了皺眉,正看到那中年武將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他這才認出來,此人便是另一位羽林將軍桓彥范。
敬暉與桓彥範本來都不是武將,幾個月前敬暉還是尚書右丞,掌錄文書朝會,桓彥范則是大理寺少卿,在陸景初手下工作。為了今天這場大事,張柬之調集他們二人與另兩位自己人分別任左右羽林將軍,目的就是全面掌握宮禁羽林。他二人都是年少入仕,如今在宦海也沉浮多年,此事也是壓了全副身家性命的,不拼力一搏,怎知後事如何?
那邊敬暉與桓彥范暗中較勁,這邊集仙殿內的武則天已經被殿外嘈雜的人聲吵醒,其餘人闖進殿內,幾乎要將刀子放在武則天身旁。帷幔之後,年邁的天子猛然坐起,高聲問道:「亂者誰邪?」
畢竟是當今天子,即便是被人驚醒,也依舊有一份威儀。眼見眾人都不敢上前,張柬之上前一步拱手道:「張易之,昌宗謀反,我等奉太子令將二人斬殺,為了防止事情走漏,所以並未聲張,帶兵入宮禁,臣等罪該萬死。」
武則天一聽這話,便知道張氏兄弟凶多吉少,定了定神,點頭道:「是太子讓這麼做的嗎?既然賊人已經斬殺,那麼太子就回東宮去吧。」
李顯聽聞此言,幾乎要立刻上前行禮告退。張柬之當然不會任由主動權又掌握回武則天手上,他手上有兵,並不打怵,又拱手道:「啟稟陛下,當年天皇將太子託付給陛下,如今已經有數年了,如今天意民心都向著李唐天下,太子仁孝,人所共知,懇請陛下傳位於太子,以順應天人之望。」
武則天本想輕輕放過,卻沒想到張柬之步步緊逼,她一時有些心灰意冷,知道大勢已去,太子繼位已經是無可爭辯的事實,她身為太子的親生母親,這些大臣自然不會拿她怎樣,不過想到睡前與張氏兄弟的聊天,哪裡想到竟然是天人永隔,內心不免憤恨。正要開口對張柬之說些什麼,冷眼看到張柬之身後立著一人有些眼熟,仔細一看,原來是獲贈揚州大都督的李義府的兒子李湛。
早年間正是李義府叩門上表,請求高宗冊立武昭儀為皇后,才有了武則天後來的一切,故而李義府雖然行事不軌,且貪財不法,武則天繼位后仍舊赦免了他生前的罪過,並善待他的後人,如今李湛出現在這一群篡權奪位的賊子身側,更讓武則天覺得遭受背叛,於是話到口邊,又轉向李湛道:「我待你們父子不薄,乃有今日?」
她說完也不去看李湛的神情,又一連點了好幾個叛軍首領出來,這些人或於微時被武則天提拔,或是武則天對其家族有恩,一時之間,殿內眾人皆訥訥不能言。一旁的崔玄暐心中焦急,生怕勝利到頭卻功虧一簣,正要上前一步,卻不曾想武則天早在人群中看到了動來動去的他,開口道:「旁人都是他人推薦,只有崔卿你是朕親手提拔,你為何也在這裡?」
崔玄暐等的就是這樣一個機會,大踏步上前拱手道:「臣正是為了報答陛下才這麼做的。」他這話說完,殿內氣氛為之一松,剛才羞慚滿面的將領們也找到了反駁的話語,張柬之看在眼裡,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武則天明白再無迴轉餘地,這一想明白,登時覺得渾身乏累,這是她自當皇后幫助高宗處理政事,再到後面臨朝稱制,乃至當了皇帝以來頭一回覺得如此疲乏,彷彿心中有一股勁忽然就消散了。她看向兒子李顯,見他神色漠然,也不知在看什麼,盯著一個點怔怔出神,剛想教訓他不似人君,卻忽然意識到這個曾經心浮氣躁,嚷嚷著要將天下送給岳父的毛頭小子如今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紀,而這一場鬧劇之後,這個孩子會重新成為天下之主,取代她這個失敗的前朝君主。
罷了,她心裡想著,兒孫自有兒孫的命數,或許自己操勞了這麼久,是該好好歇歇了。
次日,張柬之等人將二張其餘親眷斬首,與張易之張昌宗二人的首級一道,掛在天津橋上示眾。神都之中,多是不明情況的百姓,早聽說二張多行不法之事,如今梟首,都是高興不已,又怎知道宮城之內的昨夜,發生了怎樣一起宮廷政變?
東宮。
東北方向有一處掩映在數叢梅花之中的小院,已是日上三竿,此處仍舊靜悄悄的。殿內帷帳層層疊疊,今日正是冬日裡難得的好天氣,陽光透過窗子照到帷幔之上,更添幾分朦朧。
「嗯~」
一聲婉轉的嘆息自帷幔深處的床榻中傳來,接著就有了些細細碎碎的人聲,仔細聽便能聽到一個女聲道:「別鬧了!還有好多事要做呢!」
而後是一個男聲,語氣中帶著些調笑之意:「怕什麼,事再多也不是你做,眼下卻有一樁事是你能做的。」他聲音越壓越低,繼而低不可聞,那女聲卻咯咯笑起來,一聲脆響,似乎是拍在什麼東西上。
床榻之中又悉悉索索一陣,只聽那女聲滿足地嘆了一口氣道:「真沒想到,這麼多年以後,竟然還有重新當皇后的一天。」
那男聲聲音裡帶著一些瓮聲瓮氣,笑道:「我也沒想到,竟然還能跟未來的皇后躺在一張床上。」
那女聲沉默半晌,似乎有踢蹬之聲,又道:「你是得了便宜還賣乖,要不是知道三郎這幾日都在等消息,哪裡輪得到你待在這裡?」
那男聲不以為意,也不知在做什麼,又引得女聲驚叫一聲,啐了他一口。只聽那男聲道:「我們的這位殿下可精明著,壞事都讓張柬之他們做了,若是成了,自己就當皇帝,若是不成,就是被亂臣賊子脅迫,可真是好手段。」
女聲冷笑道:「哪裡是精明,明明是貪心!什麼都想要,但卻又不敢在聖人面前提,早前兩個羽林將軍趁著他去給陛下請安的時候就已經偷偷說過了要成事,他整日擔憂得覺都睡不好,每日吃在正殿睡在正殿,生怕錯過了消息。」
那男聲應和道:「不管怎麼說,成了就是成了,之後你入主後宮,你我相見可難咯。」
女聲「嗤」了一聲,滿不在乎地說道:「這有什麼難的,三郎最是念舊,眼下要依仗著那幾個大臣穩住局面,等事情一過,還不是他想怎樣就怎樣。三思,你之前與我好,可不是唬我的吧?」
那男聲迭聲道:「我對你的心,自然是天地可鑒,你怎麼會這麼想?」
女聲嘆息道:「可惜潤兒走得早,不然三郎之後是潤兒做皇帝,可不就是我們想怎樣就怎樣?」
「邵王雖然走得早,但你膝下還有一位嫡出,我們也並非全無勝算。」
「裹兒?可她畢竟是個女兒家...」女聲聲音一頓,似乎想到了什麼,語氣中帶上一絲興奮,「你說的是,潤兒雖然沒福氣,可是裹兒卻好好的。」
兩人在殿中的密談遠在明堂的李顯自是毫不知情,此刻他正在焦急地等待一篇詔書,一篇走形式的詔書。
明堂之內已經聚集了不少大臣,李顯聽到前殿的嘈雜還不免有些恍惚,上次這麼緊張已經是二十多年前了,他只覺得自己的掌心微微有些出汗,不知自己究竟在興奮與激動些什麼。
長安五年正月甲辰,聖人敕令皇太子監國,大赦天下,改元。
是為神龍元年。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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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就安排這最後一章一定要是神龍政變,如今總算得償所願,具體流程與相關基本參照新舊唐書與資治通鑒,有些小說家言的部分還請諸位不要太過當真。
還有一章後記,與正文無關,有人說到其他的聯絡方式的問題,其實在中途我猶豫了很久,忽一陣覺得搞個群也沒什麼,又覺得好像也沒必要,如果大家覺得很有必要的話,我不介意留下一個聯繫方式之類,即便不真的搞一個群之類的,私信交流也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