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5 章

第 195 章

餘霞成綺彩雲若蒸,呂瀾心騎著馬向東豐坊前行的路上,必要穿過布袋街。

這布袋街呂瀾心也挺熟悉,貢院就在前方不遠處。

前幾個月科舉考試的時候,呂瀾心可是每天都在這兒轉悠。雖見不著某,但感覺和某距離近了一些,心裡也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喜悅。

距離和使團約定的時間還有一炷香的工夫,呂瀾心迎著夕陽慢慢穿行布袋街。

有段日子沒仔細瞧過這漫天夕陽了,挺好看。

她記得自己七歲那年心事重重,總是喜歡一個人跑到瀾家山莊落日閣,趴在石台上看日落。

每當紅日落盡,四野魆黑,她便開心且安下心來。

天黑了,她可以藏起來,誰也找不到她。

此時近宵禁,路上的行人漸少,呂瀾心的馬噠噠噠地前行,忽然前方路側多了一個熟悉的人影。

呂瀾心餘光只是一瞥,便將馬停住了。

她看向馬下之人,微沉的眼眸之中帶著訝異。

那人抬起頭看她之時,她那訝異已然轉為明了的笑意。

「沒想到會在這裡巧遇啊,阿器。」呂瀾心從馬上下來,牽著馬走到石如琢面前。

石如琢束著簡練的單髻,一根發簪都沒有,加上毫無修飾的竹青色長裙,手中握著一把扇子,看上去便是博陵城內最普通的文人之風。

和當初呂瀾心在雲遙山初見的石如琢幾乎一模一樣。

要是非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石如琢褪去了明顯的青澀,無論是五官還是身形都更為精緻而清透。

原本忽隱忽現的雙眼皮此刻已經穩定,是很明顯的雙鳳眼。

雙眸之內藏著的是與之年齡不符的沉穩,以及不知從何而來的風情。

「不是巧遇。」石如琢說,「我特意在此等你。」

「哦?」呂瀾心語調中一向帶著飽滿的笑意,無論任何時候說任何事,對於她的心思都不太好拆解。

此刻的呂瀾心驚訝與否,也無從分辨。

「我知道你阿娘是吏部尚書,掌管著官職擬定和官員調動之事。我有一位好友前陣子被調去了蒙州。世人皆知蒙州北地風刀霜劍萬分難捱,我那好友和我一般,是土生土長的南方人,恐怕受不了這罪。今日我來找你,便是想問你是否能幫忙,向你阿娘說一說,將她調回來。」

石如琢說這番話的時候全然沒有懇求的語氣,語氣平淡如水,似乎對說完之後呂瀾心給她的結果毫不關心。

呂瀾心仔細地品味著石如琢。

這是她兩年來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再看她。

石如琢發現了她凝視的目光,心裡有些不適,但今日將呂瀾心引開的大計不可失敗。

絕不能半途而廢。

「你的仰光,是我弄走的。」呂瀾心微笑著說,「在知道你來博陵應考的那日起,我便開始好好上朝,將曾經一盤散沙的中樞人際關係重新握了回來。你的葛仰光被調去蒙州一事還用不著我阿娘惦記,完完全全是我的手筆。」

石如琢眼皮一跳,咬緊了后槽牙——果然是呂瀾心所為!

呂瀾心仔細看著石如琢的表情,竟將怒意忍了回去,這讓呂瀾心有點失望。

可是石如琢堅韌的模樣依舊這般讓她悸動,想要立即將石如琢堅固的鎧甲狠狠剝去的衝動,在呂瀾心的心裡橫衝直撞。

「我猜到是你了。」石如琢眼眸一閃,方才一直沒正視呂瀾心的眼神,忽地落到了她的視線之內,教呂瀾心的心倏然一升。

石如琢向她走近,呂瀾心見她強迫自己直視過來,臉色並不好看:「既然你可以將她調走,那也能將她調回來吧?呂瀾心。」

呂瀾心,這三個讓呂瀾心本人不喜歡的字,從石如琢的口中念出來的時候,帶上了軟糯清甜的東南口音,變成了一個美麗又溫柔的名字。

「你現在有空嗎?」石如琢說,「我請你吃飯。」

呂瀾心笑道:「為了喜歡的人居然願意接近最痛恨的人,看來你是真的很愛你的葛仰光啊。」

石如琢:「嶺南菜館行嗎?我渾身上下也就只有一百文,只夠請你吃這菜館了。」

「現在?」

「嗯。」

想到瀾宛在她出門前叮嚀的話,呂瀾心原本萬分愜意宛若夢境的心,立即被拽回了現實。

不用瀾娘多言,她也知道今夜護送六皇子出城,乃是她們數個世家和多衣國最重要之事。為了此事她們謀劃了許久,總算找到了最為合適的機會。

若是辦砸,瀾娘會如何的怒不可遏,呂瀾心完全可以想象。

光是想,她便已然覺得自己被扒去了一層皮。

這會兒已經晚了,她必須立即前往東豐坊。

否則城門關閉,使團就出不去了。

「今晚恐怕不行了。」呂瀾心有些不舍地說,「要是阿器願意的話,明日我來找你?」

石如琢沒說話,呂瀾心心思搖擺了一番,還是回頭要上馬。

就在呂瀾心要躍上馬背時,石如琢說:

「呂瀾心,你真的不來嗎?」

自雙眼中了花椒彈后,呂瀾心多用耳朵聽聲,對於人聲所沾染的情緒變化愈發敏感。

石如琢這句話帶著誘惑和默認,讓呂瀾心停下了動作,回頭看她。

大概是今日眼裡滴了藥水,教呂瀾心的眼睛格外好用,也發現了更多的細節。

晚風之中的石如琢帶著倔強和不甘的情緒輕咬著唇,看到呂瀾心回眸之時很快鬆開。

雙鳳眼裡帶著一層探究和引領的渴望,如同一隻無形的手抓住了呂瀾心的心。

將她的心狠狠揉著,毫不容情。

……

石如琢獨自往回走,渾身被沮喪之意墜得發痛。

我太高估自己了……

石如琢懊喪地想,還是說我做得不夠好?我分明已經在儘力模仿銷金窟里那最惹人疼,最會招惹恩客的風塵女子之態了,卻還是沒能將呂瀾心留住。

大概是第一次做這等戲碼,還是太假太生硬了。

石如琢回憶了一番自己方才的言行舉止,對比曾經對呂瀾心的深惡痛絕,連她自己都尷尬不已,呂賊又怎會相信?

到底是高估了自己在呂賊心中的地位,呂瀾心看待她,也不過是一件玩物罷了。

今夜之事有多重要,呂瀾心不可能為了一件玩物而棄大局於不顧。

那,她這頭沒成功留下呂瀾心,該如何是好?

石如琢沉著步子往前走,心裡盤算著是否還有別的方法彌補之時,忽然聽見有人在身後說:

「我不太會吃辣,嶺南菜館的菜辣不辣?」

石如琢驚訝地回頭,見折返回來的呂瀾心正牽著馬,站在她身後對她笑。

.

天邊最後一道光斂起,夜色漸合,燈火初上。

童少臨騎著馬從里坊轉出來時,頭一陣暈眩,險些墜馬。

她心下一驚,急忙拽緊了韁繩,勉強將身子穩住。

半晌,人聲和燈火的光亮漸漸回到她的意識內。

馬上就要宵禁了,今日也未找到阿多。

童少臨悶著往回走時,迎面行來一隊人馬。

看裝扮應該是胡國人,他們這個時辰向東小門去,自然是要趕著出城。

童少臨原本滿懷心事地往前走,根本沒有注意到這浩浩蕩蕩幾十人的胡國使團,直到其中有個人不知道在想什麼,直愣愣地往她馬身上撞,差點被馬蹄子蹬個正著之時,雙方一陣低喊,童少臨才發現自己不小心走到了別人的隊伍之中。

「可撞著了?」童少臨見撞上的是個小娘子,便柔聲詢問。

卻見那小娘子神色慌張,另一位婦人上前一把將她拽到懷裡,兩人什麼也沒說,悶頭跟著隊伍往前走。

童少臨若有所思,和隊伍的末尾交錯之後,回頭望了一眼,卻見方才那拉住孩子的婦人還在警覺地瞧她。

兩人對視的瞬間,婦人便把目光移開了。童少臨調轉馬頭看了這隊人馬許久,直到他們消失在視野之中。

「被發現了嗎?娘,我們被發現了嗎?」方才一路走神,不小心撞上那蒼國女子的小娘子,在她阿娘懷裡瑟瑟發抖。

「噓!」婦人捂住她的嘴,「別說話了!你再慌慌張張的,必要壞事!」

那小娘子被驚得渾身是汗,她嘴被阿娘捂著,目光卻情不自禁看向在隊伍之內那垂首的男子。

那人不是她們使團的,不止這一人,還有好些人她都沒見過。小娘子一早就發現了,她還特意去問了她阿娘,為什麼有這麼多陌生人加入她們的隊伍。

阿娘說,小孩兒不要問這麼多,這事兒跟你沒關係。你只要乖乖的走出博陵的城門就好,其他的不是我們能惦記的事。

小孩兒對周遭新鮮事物更為敏感,也更沉不住氣,她知道自己身處危險之中,這種危機感讓她頗為緊張,魂不守舍。

而且她出發之前隱約聽到使團里有人在小聲嘀咕,頗為焦躁地說什麼典客令為何還不來?說什麼再不來就來不及出城了……

最後大家等待的人究竟來了沒來,小娘子並不知道,但整個使團籠罩在一層急迫、緊張又壓抑的氣氛之中,她還是能清晰地察覺到,並且被嚴重地影響。

眼看博陵的城門就在眼前,小娘子抬頭看去,只見那城牆比她故土的任何一座城池的城牆都要高上許多。

在夜色之中向城牆望,彷彿一面誰也不可能撼動、穿越的銅牆鐵壁。

……

「大姐!」

童少懸沒想到會遇到童少臨,兩人一個交匯,童少懸的馬躥得極快,根本來不及停下。

童少臨騎術精湛,在極小的範圍內立即調轉馬頭,策馬急奔,跟上了童少懸。

「阿念?你這是要去何處?」

「我去東小門!」童少懸壓低了聲音喘著氣,因為馬奔的節奏,她的氣息也跟著被打亂,「大姐,你從東小門的方向來?可有見到一隊胡國使團?」

「方才正好與之擦肩而過。」

童少懸聽她這麼說,確定了自己猜測無誤,精神一振,加快了速度向前方奔去。

再想問大姐有沒有見到呂瀾心,可是轉念一想,大姐應該都沒有見過呂瀾心,根本不知道她長得是何模樣。

「大姐你……可有見到一穿官服的女子混在使團之中?個頭很高,大概和葛仰光差不多高,長得還很漂亮!」

童少臨和她並駕齊驅:「我沒留意,不過那群胡國人似乎心懷鬼胎,不知因何事出城門。」

童少懸道:「絕不能讓他們出城!」

童少臨明白了,童少懸是來阻攔這使團出城的。

可她只有一人,如何能攔得住?

使團到達了東小門,六皇子穿著一整身的麻布衣衫,是胡商最普通的裝扮。

城衛就要關閉城門,見忽然來了這麼多人,便詢問道:

「你們是何人?要去何處?」

典客丞上前遞交了自己的官符和通行文書,對城衛好聲好氣地說:「這是菘藍國使團,因為一點事兒耽擱了,這個時辰才出城。」

城衛看了他的官符和通行文書,納悶道:「你們典客令呢?送胡國使團出城,為何不見典客令?」

典客丞乃是典客署的官員,呂瀾心的下屬。

他是沈家旁支的女婿,今夜一直都在等呂瀾心,結果到了最後呂瀾心也沒來。

這麼大的事兒呂瀾心居然能撂挑子,典客丞頭髮都快脫乾淨了。

眼看著城門要關閉,耽誤到明天的話所有的通行文書都得再改,只怕夜長夢多。

而且他收到的指令是一定要在今夜將人送出去,否認他性命不保。

那典客丞笑著說:「這不秋季四處鬧風寒,典客令病了,沒能來,特意差我來辦事兒。」

典客丞和城衛溝通著,城衛翻看了一番文書之後,抬頭瞧這人。

城衛目光略定,問他:「涼爽秋夜,典客丞為何滿頭大汗?」

典客丞強撐的笑容有些僵硬,在聽到城衛的詢問之後,突然大笑了起來:「我這人怕熱,而且……哎,兄弟,跟你說句實話,這些鬍子們身上的味兒可太難聞了,一想到要跟著他們一長段時日,我這心裡苦,想說快去快回,路上奔得就快了些。這汗都算少的了。」

城衛沒說相信也沒說不信,正在琢磨的時候,有一都尉大步而來:「怎麼回事,為何城門還不關閉?!」

城衛道:「這使團……」

都尉不耐煩地一擺手:「讓胡人快些出城去!不要耽誤關城門的時間!」

說著就要讓城衛放行。

之前一直和典客丞對話的城衛沒有立即放行,而是拎了長矛往隊伍後方走去。

典客丞汗水順著他的額頭往下淌,他覺得自己後背都僵了。

城衛目光從胡國使團每個人的臉上掃過去,走到隊伍中間,目光落定在喬裝的六皇子臉上。

「你。」城衛對六皇子說,「這位朋友,請出來一說。」

六皇子眼珠轉了轉,呼吸都快沒了,立在原地未動。

典客丞回頭看了一眼,便知大事不妙。

「這位朋友,穿藍色短打的朋友。」城衛撥開人群,走到六皇子面前,「為何不應?」

六皇子腿在暗暗打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城衛更覺可疑。

城衛正要拉住六皇子的時候,旁邊一高個男人站了出來,對城衛說:

「這位胡人不通大蒼語言,官爺說再多他也聽不懂。」

城衛看向這高個男人,此人一雙鋒利的鷹眼炯炯,渾身的煞氣,一瞧便是武夫。

城衛看著此人的短打,略略一想,說:「在大蒼行商卻聽不懂大蒼語言,他這是行的什麼商?」

鷹眼男人目光微微一凝,城衛對著城門口的下屬道:「不可放行!待一一盤查之後再放!」

「喏!」

典客丞聽這城衛要盤查,方才還在緊張的情緒很快便消失了。

查是不可能讓查的,那麼,只有行另一條路了。

我們也不是只有一手準備。

只要出了這個城門,將六皇子送出去,之後的事便不是大蒼天子能控制的了。

城衛就要將六皇子帶出來時,鷹眼男人猛然上前扭住了城衛的長矛,城衛立即要與他爭奪,不承想,對方氣力大得驚人!這一拽長矛居然被對方奪去了。

城衛還未來得及驚呼,鷹眼男人將長矛準確無誤地刺進了他的喉嚨里。

使團內突然衝出幾名武藝精湛之人,手持武器砍殺城衛。

方才那都尉忽然引弓向城門怒射,警鐘邊的城衛轉眼被射殺,掉下城樓。

城門瞬間大亂!

距離東小門還有一里地,童少懸和童少臨都聽見了打鬥的聲音!

為何會有打鬥?!

莫非呂瀾心敗露了,要硬闖?

這也太大膽了!

可是轉念一想,若是出了城門將質子送回多衣國,只怕更是後患無窮!

硬闖之人已經做好了就死的準備,此時城門處更是兇險!

城衛們拼了命要奔到城樓撞鐘,卻全部都被拖了回來,瘋狂砍殺,血流滿地。

這些藏在使團之中的高手猶如鬼魅,叫城衛們膽戰心驚!

其中一雙十年華的小城衛,握著長矛的手都在打抖,但見同伴們猶豫不敢上前,便提氣大喊:

「莫讓胡賊在我博陵作惡!我們大蒼男人怕死嗎?!殺!」

說著便第一個殺了上去!

同伴們聽到他這番吶喊,士氣大振,立即擺好陣型殺將上去。

雙方血拚之時,從暗處又殺來一批黑衣人,原本守衛就不多的東小門城衛之陣瞬時被碾壓!

童少懸已經看到了城門的慘狀和城衛慘死在血泊之中!

警鐘未響,城內兵甲根本不知東小門的動亂!

童少懸早也想到會有此狀況!

她從兜里掏出個火摺子,將一事物點燃,一撒手那事物便躥上天際。

童少懸捂著耳朵提醒大姐:「快捂住!」

童少臨立即捂上,只聽咣地一聲巨響,整個大地都在顫抖,巨大的爆炸聲震得博陵全城都愣了一愣。

隨著巨響,東小門上空炸出一團詭異的煙火。

城中所有守衛都看見了,東小門有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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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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