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way you lie(你的謊言)
永樂四年,兀良哈部。
「阿納(舅舅)!阿納!」小娜仁興沖沖捧著一堆五顏六色的物事跑進了帳子。「你看你看!我照你教的法子,把他們的夏嘎都贏來了呢!」
「夏嘎」即羊踝骨,一枚骨頭有凹凸正反的六面,因為形狀奇特,常被草原住民染成彩色當做玩具,用來做拋接一類的遊戲。多人一起玩時,定好規則,反應最快手法最準的就能取勝,把旁人的「夏嘎」都贏過來。
「阿納正和你額赤格說話呢!」阿赤烈邊嫌棄邊愛憐地把她撈了起來,放在膝上,「來看看?哇~你贏了這麼多啊!」
恰時吉雅挺著便便的大肚子,攙著一哭唧唧的小男孩走進了帳里。「拿那麼多,你也玩不了呀!娜仁乖,就把阿銀的還他吧?」
「不要!」小娜仁緊緊把夏嘎們摟在胸口,「這是我憑自己本事贏的!就是我的!他有本事,再贏回去呀~他還比我大一歲呢!就知道哭哭,好不害臊哦~」
「娜仁!」吉雅柳眉倒豎,大聲呵斥起女兒來。
「這麼凶做什麼?娜仁又沒有說錯。」穆華伊上身微微前傾,歪頭看向吉雅身旁的男孩,饒有興趣,「草原上的男兒漢,想要什麼,怎能靠著人施捨?你想不想把娜仁的夏嘎也贏去?阿恰也教你法子~」
「阿納!」娜仁急得直跳,「你怎麼能幫他呢?那我怎麼辦呀?」
「怕什麼,阿納再教你新的玩法,你再贏回去呀~」穆華伊笑眯眯地逗弄著外甥女。「夏嘎就是要搶來搶去的才好玩嘛!」
「阿恰!」阿銀和吉雅同時呼喊。不過一個是興奮「能贏娜仁了!」,一個卻氣憤「哥哥凈教壞小孩子!」。
「哈哈哈哈哈~」穆華伊拍腿大笑。
「額可你彆氣啦!不然肚子里的弟弟又要鬧了~」娜仁伸臂環住了母親,小腦袋貼在她鼓鼓的肚子上,一臉的溫柔甜蜜。
「再鬧也比不上你啊……」吉雅輕輕捏了捏她的小耳垂,「最讓額可不省心的就是你了!怎麼能騎在男孩兒身上打架呢?別再惹哭人家了,好不好?」
「哼~誰叫他輸不起,來搶我的夏嘎呀!」
「才不是你的!你耍奸,還耍賴!壞娜仁,你等著啊!等我同阿恰學完了本事,找你再戰!」
「你連夏嘎都沒有了,怎麼找我再戰啊?好啦好啦,我把你的八個還給你,以後都不跟你玩了~」
「我不要!你別還我!草原男兒漢,不要人施捨!我要堂堂正正贏回來!靠自己!」
「可我偏不想跟你玩了,給你給你~」
「不要不要!」
「別鬧了!阿恰他們在談事情呢,你們先到一邊玩兒去。」
吉雅頭痛地領著兩個吵吵嚷嚷的小傢伙走了,留下身後樂呵呵看著他們的穆華伊,還有若有所思的阿赤烈。
想起近日盛傳的風言風語,後者眉頭微擰:「阿穆,你老實說,這次阿哈出推了猛哥帖木兒當指揮使,是不是你煽動的?」
「是。」穆華伊答得爽快,仰頭飲了一大口奶酒,帶著諷刺的笑意聳了聳肩。「怎麼,你還怕徐天晴會怎麼樣?」
兩年了,屍骨都涼透了!
「你答應過我的事……一定、一定要做到!」
有生之年,不同徐天晴為敵。
為了花姣的遺願,他在滇東做了整整四年的田舍翁。就連阿魯台揣著汗位來找他時,他都拒之門外。
如今徐天晴已死了,他還要客氣什麼!
兩年前他剛一得到消息,就動身北上來找過阿赤烈,把徐天晴的死訊告訴了他。可阿赤烈卻無論如何不相信,說孟耿每半年都會帶著徐天晴的信來,還罵他不講信諾,為背誓言亂找借口。兩人自然又弄得不歡而散。
穆華伊的身世尷尬,不願再回到福余衛去,便輾轉跑到和林找舅舅阿魯台。彼時阿魯台卻已有擁立本雅失里為汗之意,再看雄心又起的穆華伊,反而生出了忌憚,想尋機除掉他。幸好穆華伊乖覺警惕,趁夜逃了出來。
星空茫茫,草原遼闊,瓦剌、韃靼、兀良哈……蒙古各部落紛繁林立,然而穆華伊卻無處可去,權衡再三,不再冒險向西,一路往東來到了女真,投奔胡里改部。
永樂元年時,朱棣以胡里改部屬地設置建州衛,首領阿哈出為指揮使,賜名李承善;永樂四年,又在阿哈出推薦下,授斡朵里部首領猛哥帖木兒為建州衛都指揮使,賜姓童。
這位猛哥帖木兒,正是清朝肇祖原皇帝愛新覺羅·特穆爾,后金開國之君努爾哈赤的六世祖。
「哼,那個妖女也有出錯的時候。」想起她曾經對他說過的話——「或許只有女真人才能搶走大明江山了」,穆華伊大不以為然,「阿哈出不過是條聽話的狗,明國丟塊骨頭,都能搖上半天尾巴,能有用才見鬼了!倒是那個猛哥帖木兒,還算有些見識,好好打磨,興許成得了氣候。」
「阿穆,你總說阿晴死了,但我……」阿赤烈仰了仰臉,看向帳篷頂雲絲流動的陶腦天窗,「便是她真的不在了,如今三衛有封地有賞賜,又可以和明國互市通商,部里日子一直太太平平的,有什麼不好?為什麼一定要挑事呢?」
如今三衛的住牧地幅員可觀,由錦義過遼河,至白雲山,大片水草肥美之地都囊括其中。明皇帝所說的承諾都做到了,包括他在內,部里大家都很滿意,根本不覺得像阿穆說的那樣,需要豁出性命征戰,改變什麼現狀。
「哼……枉你曾經口口聲聲,拿成吉思汗當榮光榜樣,如今卻是這副沒出息的樣子!和阿哈出有什麼分別?做明國人的哈巴狗,吃人家的殘羹剩飯就滿足了?呵呵!虧你還曾號稱是草原上第一勇士!我看,還不如那六歲的阿銀呢!」
「要是連妻兒衣食安穩都保不住,還談的什麼榮光!為了家人,我阿赤烈死都不怕,何況丟掉什麼虛名!」阿赤烈忽地起身,「阿穆,你現在幫著女真三部,就是攪得天翻地覆,最後真的打勝了朱棣,又和成吉思汗有什麼相干?他們是女真人,難道會讓你一個蒙古人做皇帝嗎?你的身體里流的可是黃金家族的血!怎麼能幫著外人、算計對付自己人!」
什麼黃金家族的血……穆華伊冷笑。
草原上往來通婚再平常不過,就是女真、高麗,哪裡沒有黃金家族的血?早就稀淡了。外人?自己人?連親那什都能對他舉起屠刀——利益面前,血緣又算得了什麼?親疏又有什麼分別?
或許有吧……穆華伊自嘲地想,起碼於他,始終無法割捨唯一的妹妹——吉雅。
母親一年前過世,在外遊盪的他卻一無所知。如今吉雅和她的孩子們,已是他在這世上僅剩的最親的人了。
「你能這麼想就好。」像是根本沒在意阿赤烈的質問,穆華伊聲音淺淡,「記住誰才是你的自己人。等哪天發現徐天晴是真死了——
你也要記得才行!」
……
永樂二年夏,風若流火,紫金山上綠蔭蔽日,不過勉勉強強將襲人的熱浪擋住了小半。
尤力看著T恤運動褲打扮的天晴,一臉羨慕:「真好啊,回去后,你又能天天穿短袖了……」
天晴呵呵笑:「不好意思啊,還麻煩你特地來送我。」
「不看著你走,我也不放心啊。反正本來就跟著道衍大師在靈谷寺理經,過來也不遠。」
「這次真的要謝謝他,不然的話,也不會這麼順利。」
她的假死葯,正是道衍給的——當年讓徐增壽心臟驟停的藥方,經過改良,能夠使心率變得緩慢若無。不過要不是她天生奇異,也沒法在十二小時后還復跳正常。當時道衍對她希望「死去」的要求十分詫異,但最後還是被她說服,答應按照她的指點,研製符合她體質的假死奇葯。在靈谷寺的「禪修」,正是唯一的一次實體試驗。
她定期地「過敏」、「衰弱」,就是為了等待道衍研究成功,讓「病逝」變得順理成章。
「哦!方憐半年前已被帶出教坊司,這你是知道的。就在前幾天我還收到消息,說付家太倉本家有個佃戶夭折了一個小女兒,付惜敏讓方憐頂了她的戶缺,人已經被送了過去。等遷都之後,更加不會有人注意她了,絕不至於落到鐵家母女的地步的。真有什麼風吹草動,我會想辦法帶她離開國境,到南洋落腳。算一算,很快就該到第一次出航的時間了,你不必擔心。」尤力說道。
「嗯,我不擔心。但還有一件事,也希望老師能幫忙。」天晴道。
「你說吧!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替你完成。」
「是我的侍女小葵……我已經可以確認,她就是花姣的親妹妹沈芳婷。她一直想隱瞞這一點,可能是朱棣的意思。他應該是拿沈家或是穆華伊相威脅,讓她留在我身邊,照顧我的同時以作監視。」
天晴曾問過尤力小葵的真實身份,但尤力對當年他匆匆帶回北平的那個小女孩實在沒太深印象,更別說她「女大十八變」后了。朱棣一直對天晴的病情有懷疑,會找個容貌和沈花姣像到她無法拒絕的人貼身監視也解釋得通,不過……「她入宮和穆華伊有關?」尤力有些不解。
「嗯。穆華伊當時帶著花姣屍骨回雲南安葬,自此紮根當地,應該再沒回去過烏齊葉特部中。如果我沒猜錯,芳婷對他應是有些情愫,所以才被陛下說服,病癒后化名小葵進宮。」道衍後來承認,可能因為芳婷年紀太小,沈昂並沒有對她施用真的噬心蠱,她體內的慢毒很早已經清除,后被送回了雲南余夫人那裡。所謂「循序施治」之說,不過是道衍為留在北平替朱棣善後立的幌子。
畢竟從朱棣登基的那一刻起,北平就再不是齊心對外的鐵板一塊了。
「我走後,希望老師能夠從中斡旋,送芳婷出宮。如果她有想去的地方,請務必讓人護送她周全。」天晴掏出了兩樣物事,「這琉璃佩、夜明珠,原都是屬於花姣的東西,我一起帶了出來,讓芳婷一併帶走吧!」
天晴不在了,朱棣也再沒留著沈芳婷的必要了。尤力接過點點頭:「這個不難,我應該能做到。」
「謝謝老師。」天晴釋然一笑,宛若霽月照拂清風過,「那我就再沒什麼遺憾了。以後——
「好好照顧朱棣吧。這世上真心待他的人不多,你是一個。」
「臨走前還得你這樣惦記,也不枉費他對你……」尤力說到一半,覺得不妥,便改了口,「不枉費他對你這麼好了。」
天晴自然懂得他衷心。「他對我沒什麼,就是見我老倔強不低頭,非要我死心塌地,才覺得滿意。我走之後,估計他會難過上一陣子,覺得我到最後都沒讓他贏,想通也就好了。老師你也常勸著點,當皇帝,要做的大事還多著呢!斗贏了我這小女子,又有什麼了不起?我死都死了,也該放下了。」
尤力心嘆,也只有這樣想,你才能放下吧……便順著她道:「好,好,總之我能勸就勸吧。」
「嗯!」
一字出口,相對無言。一路至此,天晴已經歷過太多太多分離,極少有能好好告別的機會。為了今天,她明明早就打好了腹稿,此時卻開不了口,只因這一行很可能將是永別,她無法與尤力「再見」了。
「……那,我走啦。」最終,她道。
「一切小心,多多保重。」尤力心中也是傷感,只怕再下去自己都要哽咽,說完便轉身退到十米之外。
天晴緊了緊背包帶,一手抱住琴盒,另手從口袋裡掏出Qkey,深深呼吸三次后,拇指按下。
立時間,周遭氣流波動,指甲大小的圓點很快出現在了空中,慢慢地、慢慢地擴大,直到——
「啵~」
這、怎麼回事?!
天晴和尤力的表情一齊凝固。
Qkey它——
壞了????!!!!
永樂三年。
鄭和的浩蕩船隊從龍江港起航,駛向福建太平港,一路經了占城、爪哇、馬六甲、舊港、阿魯、蘇門答剌、南巫里、錫蘭山、小葛蘭、古里……於次年返航。其間見聞無數,志錄累牘。
卻沒有她的消息。
永樂五年七月,朱棣敕告天下,皇后徐氏因病崩於南京,謚仁孝文皇后,於靈谷寺、天界寺舉行三日大齋,令群臣致祭。
時人都讚歎帝后同甘共苦,乃是一段伉儷情深的佳話;然而誰也沒能想到,就在訃告發出的一個月後,皇后「屍骨猶未寒」,皇帝突下詔旨,派大內總管太監黃儼親赴屬國朝鮮,選秀女入宮。
朝鮮王李芳遠不敢怠慢,立即下令,禁止婚姻嫁娶,廣采各地童女,兢兢業業選出美人十二名,備待進獻。出人意料的是,黃儼卻對結果表現得大為不滿,以為「所選無美色,意圖敷衍君恩」,大肆發難了一番。李芳遠無奈,只得分遣各道巡察司再選。如此折騰半年之久,終於又優選出十數名妙齡少艾,一同被送往京城金陵。
同年,兀良哈三衛來朝貢馬千匹,並受賜賚鈔幣。錢貨兩訖后入宮叩謝聖恩,原是常例——可這次,事情卻出了岔子。
原因兀良哈部少主阿赤烈不僅登陛不拜,還衝著皇帝破口大罵:「日你個阿媽!朱棣!阿晴這樣好,拼了命地幫你,為你吃了那麼多苦,連她阿爹都是因為你沒的!你卻把她活生生逼死,你不是人!你連禽獸都不如!」
這日他剛踏入金川門,就得知了天晴的訃訊,頓如遭晴空霹靂。
他以為,靖難功成,朱棣定會感念她的恩義,視她如珠如寶,好好照顧她一生——結果呢?他才一登基,就露出了本性,把她全拋在了腦後,「廣募天下女子入宮」!傷透了她的心!
不然,她那麼年輕、健康,就算受了傷也馬上能好,怎會說死就死了呢?!
阿穆說的話,居然全都是真的!
阿赤烈嘎啦嘎啦捏緊了拳頭,幾乎想衝上去將朱棣打成肉醬。若不是他答應了額赤格絕不衝動,才得了可以陛見朱棣、祭拜阿晴的機會,這時他早已經動手了!
可一見面,朱棣卻笑著問他什麼?
「如今後宮余空,兀良哈部有無美人要進獻呢?」
這個畜生!!
阿赤烈怒火中燒,朱棣卻心寒如冰。
原先被期待鼓漲得滿滿的心腔,只剩下一片冷清清的空落。
「大膽!」黃儼尚在朝鮮,尤力出海遠行,如今伴隨御駕的正是馬雲,哪能由著主上受辱,一步跨前大喝一聲——「區區兀良哈衛,竟敢在御前如此放肆!口出狂言,對陛下不敬!來——」
「夠了。」朱棣漫漫揮了揮手,垂目盯視著台下那張怒意滿面的臉,「阿赤烈,你給朕記住——徐天晴是朕的人,要她生要她死,都輪不到你來廢話。朕不準,你便不配祭她!」目光驟然轉向了脫兒火察,「指揮使若想長保本部安寧,可得記得,好好管教兒子!」
「是!都怪臣教子不善,謝陛下饒恕!」脫兒火察正大悔不該應允了阿赤烈,如今見這樣都能被輕輕放過,趕緊行禮表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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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key也沒了……大家覺得天晴會用什麼方法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