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畫80
厲副檢察長說:「朱局長,先請您別有什麼誤會。據雷拂塵交代,說皮傑、他,還有梅玉琴,他們同您的私交都不錯。我想請您談談,是不是掌握一些同他們案子有關的情況。」
「對對,我同這三位平日交往都比較多。但也只是在一起吃吃飯,打打保齡球。」朱懷鏡便把他同三個人的交情說了。他像在說故事,說了些他們三位的軼聞趣事,很好玩的。朱懷鏡嘴裡說出來,皮傑很貪玩,也很夠朋友。雷拂塵辦事老成,人很豪爽。玉琴開朗大方,辦事潑辣。這些顯然不是厲副檢察長他們想聽的。朱懷鏡也猜得出,他們慢慢會提一些具體問題。
果然,厲副檢察長很講究措詞地發問了:「朱局長,我們想核實一個具體細節。據雷拂塵交代,說在龍興收買天馬娛樂城之前,您同他說過這事,是嗎?」
「對,說過。」朱懷鏡想都沒想,爽快地回答了。
「您能詳細說說當時的具體過程嗎?」厲副檢察長問。
朱懷鏡先是笑笑,再說:「我不清楚這同案子有什麼關係,但我仍然願意說說。皮傑同我常見面,在一起要麼吃飯,要麼喝喝茶。有天他同我說,天馬公司的攤子鋪得太大,顧不過來,想收縮戰線。他說天馬娛樂城,生意做得紅火,有人看不過,老是挑刺。又說他爸爸對他的娛樂城天大的火,叫人查過封過,事後見面就說他。所以,他不想再經營它了。想來想去,打算同龍興大酒店談談,看他們那裡吃得下不,賣給他們算了。我說這個主意好,也免得皮市長經常為你這個娛樂城操心,而且畢竟你的身份特殊,影響也不好。他便開玩笑,說我也同他爸爸一個鼻子出氣,老是教訓他。這事是在閑扯的時候扯的,他說了,我聽了,就這麼回事。後來,我同雷拂塵扯談時,不知怎麼扯著扯著就扯到皮傑了。因為都是經常在一起玩的朋友,容易說到朋友間的一些事情。我隨便說到皮傑的這個想法。雷拂塵聽了很感興趣,說他原來還在龍興的時候就有這個想法,只是以為皮傑肯定不會把這麼個好地方脫手的,他就只是一相情願地想想罷了。至於後來他們是怎麼談的,最後是什麼價格成交,我就不清楚了。可以這麼說吧,龍興收購天馬娛樂城的事,我自始至終都知道。但僅僅只是知道。」
厲副檢察長點頭斟酌再三,才問:「皮市長事先知道這事嗎?」
朱懷鏡便明白厲副檢察長的真實意圖了。果然有人想把矛頭指向皮市長。他回答說:「這個我就說不準了。按常理說,皮市長畢竟是皮傑的父親,兒子有什麼事,會同父親說。但據我了解,皮市長兩個兒子,他最欣賞的是去美國留學的二兒子皮勇,他對皮傑一向嚴厲。皮傑也知道父親不滿意他,沒什麼話同父親說。皮傑不太住在家裡,幾乎很少同父親碰面。我知道皮市長的夫人王姨,為他父子倆的關係還很傷心。」
厲副檢察長所有的提問,都被朱懷鏡這麼輕巧地敷衍過去了,真是滴水不漏。厲副檢察長自然不太滿意,最後當然非常感謝朱懷鏡,說耽誤了他的時間。
送走厲副檢察長他們三位,朱懷鏡舒了口氣,又不禁為自己應對自如而得意。他又鑽進了廁所。這回是如釋重負地小便,聽著順暢而流的水聲,他感到特別痛快。對著鏡子再次整理自己,感覺這張臉瘦是瘦了,卻仍然很精神。他發現自己到底是個腰杆子邦邦硬的大丈夫,沒什麼能難倒他。他想今天回家吃晚飯,在家裡好好睡一覺,同香妹說說話。這一段,他天天服用秦宮春,卻從來沒有萌生春意。面臨這種局面,哪有心思風花雪月?有時,他甚至為自己的荒唐懊悔不已,發誓今後再也不沾別的女人。這會兒,他想著回家睡覺,竟有些蠢蠢欲動了。
下班回家,不見香妹,卻見她的包放在茶几上。知道她回來了,便喊了兩聲。不見回答。朱懷鏡便往卧室里去更衣,隱隱感覺陽台上有人。過去一看,正是香妹坐在那裡,低著頭,雙肩微微聳動。
「你怎麼哭起來了?」朱懷鏡撫著她的肩頭問。
香妹撩開他的手,依然把頭埋著。也許她聽到什麼話了!朱懷鏡心裡一陣慌亂,竟然比面對檢察官的時候緊張多了。他在她身後默默站了一會兒,又問:「說話嘛,只是哭,叫我怎麼辦?」
香妹嚶嚶地哭出聲來了:「全世界都知道了,就我一個人蒙在鼓裡!」
「知道什麼了?」朱懷鏡裝作糊塗。
香妹擦了把臉,眼淚汪汪地抬起頭來,「你說清楚,你同梅玉琴到底是怎麼回事?」
朱懷鏡笑了起來,說:「我還以為你說什麼哩!我比你還早些聽說梅玉琴的事哩。最初說她同方明遠,後來又聽說她有誰誰,反正說跟她好的男人多著哩,就是沒聽人說她同我。我跟你說過,有人在搞鬼。梅玉琴同我、方明遠、皮傑,都是很好的朋友。我們了解她,她既不是貪得無厭的受賄犯,也不是風流浪蕩的壞女人。她陰差陽錯地落到這步田地,我想中間自有隱情。現在她落難了,人人都向她吐口水,說她為了自己得到二十萬,不惜讓國家損失一千萬,說她專門勾引有錢有勢的男人。這個小梅你不了解,她是個孤兒,沒有任何親人。現在出了這種事,連一個關心她的人都沒有。外人只知道朝她潑污水。人言可畏呀!」
香妹鼻子一哼,說:「你倒蠻同情她!難道她是被抓錯了?」
朱懷鏡說:「我並不是說她抓錯了。在同一個罪名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具體情況。哪怕是殺人犯,有時他殺的人的確該千刀萬剮,但他照樣犯了死罪。小梅是受了賄,但她絕不是個見錢眼開的罪犯。」
這時聽到兒子在喊媽媽,朱懷鏡忙出來說:「琪琪你去外面玩一會兒回來,爸爸媽媽有事。」
香妹揩乾了眼淚,追到門口,叫住兒子:「別出去了,外面風大,冷死了。」
兒子望望爸爸,又望望媽媽,無所適從的樣子。香妹便伸過手,拉著兒子回來了。朱懷鏡知道香妹的脾氣,兩口子再怎麼賭氣,決不會讓兒子受苦的。她會暫時休戰,等做好飯,一家人吃了,兒子做完作業,上床睡了,戰爭重新開始。
今天香妹沒那麼從容,這事的確在她來說太重大了。她只勉強吃了一碗飯就放了碗,進廚房收拾去了。朱懷鏡知道她是一個人躲進廚房流眼淚。他也沒胃口了,交代兒子慢慢吃,也放了碗。朱懷鏡望著兒子吃完飯,將碗筷收了,送進廚房。香妹拿了塊抹布,低頭在裡面四處抹。朱懷鏡也不知說什麼好,只好出來了。香妹半天不出來,老呆在廚房裡。朱懷鏡在客廳呆著,不知所措。兒子懂事了,看出爸爸媽媽在賭氣,也不說話,坐在那裡,低頭摳著沙發。朱懷鏡進廚房給兒子倒水洗臉,見香妹還在那裡四處抹著。兒子洗了臉,朱懷鏡交代他去自己房裡,做好作業,早些睡了。
香妹將灶台、廚房四壁、吊櫃抹了一遍又一遍,只是不抬頭。朱懷鏡站在廚房門口,說:「這事我同你說清楚了,希望你相信。現在人家落了難,我們不要幫著別人損人家。」
香妹又哭出聲來了,「我不是聽一個人說,而且說得有鼻子有眼,具體情節都有了,你叫我怎麼相信你?」
朱懷鏡說:「你也不想想,這種事情,別人越是說得有具體情節,就越是瞎說。如果我同小梅真有那事,誰能知道什麼具體情節?是我們被誰在床上抓了,還是我同她風流的時候床底下躲著人?為什麼在別人沒出事的時候沒人說,現在才有人說?明顯是有人在搞鬼嘛!」
香妹低著頭說:「相信不相信,都沒什麼意思了。你想怎樣就怎樣,過不好我們就分開過算了。我不要你一分錢,兒子我養得活。」
朱懷鏡不論再說什麼,香妹都不做聲了。他感到很沒有意思,一個人上床睡了。今晚,香妹沒有上床來,她去兒子房間了。
朱懷鏡的日子過得很沒有生氣了。他在局裡,似乎依然是位受人尊重的副局長,部下們見了他總是點頭微笑著打招呼。他感覺人們仍然關注著三個熱點案子,只是大家都迴避在他面前談論。多年的領導幹部經歷,讓他養成了昂首挺胸、目不斜視的習慣。他從不左顧右盼,從不回過頭去看後面。可他總感覺自己從容走過之後,那些同他點頭微笑的人,也許正回頭神秘兮兮地望著他的背影。他中午總是去銀杏園休息,一個人睡在床上望天花板。他需要想清許多東西,卻越來越糊塗。腦子裡總是亂糟糟的。晚上回家睡覺,也總是一個人睡。香妹沒什麼話同他說,他想同她說些什麼又總是搭不上火。這天夜裡,一個人睡著很沒有意思,便索性起床去了銀杏園。
銀杏園的床寬大而柔軟,躺上去便萌生某種慾望。朱懷鏡擁被側身而卧,閉上眼睛就想起玉琴了。玉琴在他腦海里是一長串定了格的特寫鏡頭,每個鏡頭都令他喉頭髮燒。太難受了,他只好睜開眼睛,讓這空空蕩蕩的現實驅散他腦中的幻象。可這也不怎麼奏效,下身挺得難受。他下了床,在地毯上不安地走動,像發了癮的吸毒者。外面歌舞廳傳來幽怨的歌聲。朱懷鏡馬上想起了李靜,那個豐腴香艷的伴舞女郎。他感覺身上有股火辣辣的東西再也壓抑不住了,忍不住閉上眼睛,趴上床去,咬著牙齒喘粗氣。恨不能馬上找了李靜來,同她風情一個通宵。似乎被褥有種肉體的質感了,就像李靜細膩溫潤的肌膚。打電話給她!當他萌發這個念頭時,止不住渾身顫抖。可是,最近遭遇的事情太多,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想起李靜的電話,有些淡忘了。他便同自己打賭,要是想不起她的電話號碼也就罷了,要是想起了說明同她還有緣分。他用被子蒙著頭想了好久,仔細地回憶。李靜的名片上有手機號碼、傳呼機號碼和家裡的電話號碼。他想了好久,才隱隱記起了李靜家裡的電話號碼。可是真要掛電話他又有些害怕了,心裡怦怦直跳。最後他咬咬牙,還是抓起了電話。「喂,你好,我李靜。」聽著這飴糖般甜而柔滑的聲音,朱懷鏡手直發抖。他膽怯了,忙放下了電話。他氣喘吁吁地坐在床頭,唇焦口燥。怔怔地坐了一會兒,他又恨自己怎麼這麼膽小,連話都不敢同她說一聲。「當你懷念這個夜晚,請你Call我。」他反覆想著這句話,弄得渾身難受。無可奈何,他去了洗漱間,正像《紅樓夢》里說賈璉,兩個指頭告了消遣。
回到床上,腦子木木地躺了一會兒,感覺全身都在瓦解、崩潰,心情便灰暗起來。悔恨像渾濁而骯髒的洪水,洶湧而來,沒頭沒腦地淹沒了他。他悔恨剛才的無聊,悔恨自己做過的很多事情。他熄了燈,讓自己陷入無邊的黑暗。
幾天以後,朱懷鏡接到市紀檢委電話,說是明副書記請他去一趟。朱懷鏡說馬上就來。放下電話,他感覺雙腿有些發虛,不知道又會有什麼事情發生。紀檢委找他,他只有乖乖地去,不敢像對待檢察院一樣,請別人上門來。儘管已是法治社會了,可當領導的似乎更害怕紀檢委。朱懷鏡叫了司機小陳,說出去一下。上了車,朱懷鏡才沒事似的說去市紀檢委。他感覺身子有些往下垮,便故作優雅地靠在座椅上,手在扶手上輕輕敲著。內心卻莫名其妙地由猜疑到擔心,進而是恐懼了。因為有些領導幹部就是被紀檢委傳喚時被檢察院收審了,而且這邊人一被扣,那邊搜查辦公室和住宅的人馬就趕了去。朱懷鏡越想越害怕,便想想自己辦公室和家裡有什麼東西見不得人。沒來得及想清楚,車已到了紀檢委了。朱懷鏡交代小陳在下面等著,他一會兒就回來。他這麼說,既是為自己壯膽,也是免得小陳有什麼疑慮,更想求個吉利。踏上紀檢委辦公大樓的台階,朱懷鏡又想上廁所了。他左右一看,見一樓的廁所在最棟頭。越往棟頭去,光線越暗,朱懷鏡有種走向地獄的感覺。進了廁所,卻又不知是要大便還是要小便。稍作遲疑,鑽進了大便間去小便。這時候才發覺自己並沒有便意。廁所里充斥著衛生丸的怪味,他為了放鬆自己,也只好眯上眼睛做深呼吸。一定要鎮定!他反覆交代自己。呼吸一會兒廁所里衛生丸的氣味,感覺才輕鬆些。
上了二樓一問,有人告訴他,明副書記在小會議室。朱懷鏡推門進去,見明副書記已坐在裡面了,還有兩位幹部。發現並沒有檢察院的人,他心頭稍微輕鬆些了。明副書記正同兩位幹部說著什麼,沒有馬上打招呼,等朱懷鏡說了聲明書記久等了,他才站起來,伸過手來握手。
「請坐吧,」明副書記自己也就坐下了,「懷鏡同志,找你來,有些事情想了解一下。請你配合組織。」
聽說配合組織,朱懷鏡便猜到這回不是了解別人的事,而是他自己的事了。心裡不免又緊張起來,臉也有些發熱了。「行,明書記想了解什麼,儘管指示。」
明副書記望著他,臉色和藹,目光里卻透著嚴肅,「懷鏡同志,你的工作,組織上是滿意的。這個我們今天就不多說了,只了解一些具體問題。龍興大酒店的總經理梅玉琴被檢察機關收審了,你一定知道了。我們想了解一下你同梅玉琴的個人交往情況。在座的都是紀檢委的同志,你不必有什麼顧慮,如實說吧。」
朱懷鏡心裡又開始打鼓了,他知道紀檢委不會隨便過問幹部這類問題的。是如實說,還是搪塞一下算了?他幾乎不及細想,本能地開始自我保護,「我同梅玉琴很熟,經常同她,還有別的一些朋友在一起吃飯。要說交往,無非就是大家在一起聚一聚,沒有什麼特別的情況值得細說。」
明副書記笑了笑,說:「懷鏡同志,你應該清楚,要是真如你說的,我們沒有必要問你這個問題。何況,你們的個人關係還很可能同其他一些事情有牽連。請你好好想想。」
朱懷鏡也笑了笑,盡量用一種很隨便的口氣說出很嚴正的話:「明副書記,我不知道組織上要了解的是個什麼性質的問題。就我同梅玉琴的個人關係而言,說到底是我們個人之間的事,不牽涉什麼嚴重問題。」
明副書記說:「我聽明白了,你想說的是,這是你的隱私,別人沒權干涉。不過我想提醒你懷鏡同志,如果你是普通老百姓,沒有人來過問你的隱私。但你是相當層次的領導幹部,情況就不同了。何況,你們的個人關係還很可能同其他一些事情有牽連。」
朱懷鏡越發緊張了,卻仍不想如實說出他同玉琴的關係。他認定這是兩個人的事情,只要兩個人中間有一方不承認,別人是沒有辦法弄清楚的。何況現在還沒有跡象表明玉琴已公開他們的關係了。他即興編了一個他同玉琴如何認識、如何交往的故事。他承認自己同玉琴的關係比較密切,這都是因為玉琴同他說過自己的身世,她是個孤兒,沒有任何親人。他把她當做自己的親妹妹一樣關心和愛護。玉琴也像對自己哥哥一樣尊敬他。
明副書記當然沒有因他的故事而感動,而是亮出了底牌,「懷鏡同志,我看你是不準備如實說清問題。你看看這是什麼。」
明副書記叭地將一疊照片攤在桌上。朱懷鏡下意識地微微抖了一下。這都是他和玉琴的一些合影,多是親親熱熱摟在一起的。他立即明白,這些照片一定是檢察院從玉琴住宅里搜查出來的。他沒有話說了,額上滲出了汗珠。會議室里沒有一點聲音,氣氛很尷尬。
「懷鏡同志,」明副書記語調溫和起來,「這個問題,組織上並不准備追究。組織上對幹部是愛護的,是珍惜的。培養一個幹部,不容易啊!檢察院把這些照片交給我們后,我們是嚴格保密的。我們請你自己談這個問題的目的,一是想看看你個人的態度,二是向你敲敲警鐘。懷鏡同志,組織上對你是寄予厚望的,你一定要自珍自重啊!」
朱懷鏡的心理防線崩潰了,卻仍然保護著尊嚴,用純粹的官話表明自己的態度:「我虛心接受組織上的批評。對這個問題,我將深刻反省,並願意接受任何處分。」
明副書記說:「現在還沒到談處分的時候。這個問題先談到這裡。下面請你談談你同皮傑的關係。」
聽明副書記這麼一說,朱懷鏡反倒鬆了一口氣。可他馬上又意識到,也許紀檢委真正想了解的是他同皮傑之間有什麼問題。剛才過問他同玉琴的事,可能只是想先在心理上制伏他。好在他心裡有底,知道自己同皮傑的案子沒有任何瓜葛,便很誠懇地說:「皮傑走到這一步,我是沒有想到的。也可以說,我的警惕性不高吧,對他沒有任何察覺。不過,要說到我同他的關係,只是很好的朋友關係。別人都說他這個人傲慢,可他在我面前卻是很不錯……」
明副書記顯然不想聽他說這些,打斷了他的話,「聽說你有輛私車,可以說說來歷嗎?」
朱懷鏡回道:「那車是皮傑的。」
明副書記問:「皮傑怎麼想著要送車給你?」
朱懷鏡馬上申明:「不是送的,是他借我用的。這是輛舊奧迪,他不用了,一直閑著。有回扯談的時候,說到車子的事,他說我平時自己有事用公車也不太好,就說把這舊車借我用。我想也行,反正他也不用,閑著也是閑著。有輛舊車平時應急也方便些。我這人就是這樣,自己有事,不用公車的。」
明副書記先不問這車到底是不是借給他的,卻問皮傑是什麼時候把車借給他的。朱懷鏡想了想,說:「去年三四月份吧,具體時間記不清了。對了,你們可以看看我的駕駛執照,正好是辦證那會兒借給我的。」朱懷鏡說著就掏出了駕照,遞了過去。明副書記遲疑一下,伸手接過了駕照。他瞟了一眼駕照,就遞給另外兩位部下。他似乎對駕照並不感興趣。兩位部下湊著頭看了駕照,交還給朱懷鏡。明副書記說:「這麼說來,皮傑借車給你,沒有任何目的?」
朱懷鏡笑了起來,說:「我看不出他有什麼目的。以皮傑的特殊身份,他有什麼事用得著求我?他這個人就是豪爽,有時可能也是頭腦發熱吧。」
明副書記想了想,又問:「懷鏡同志,我們不會隨便懷疑一個同志。據我們掌握的情況,你在龍興收購天馬娛樂城的事上,幫過皮傑的忙。說得更明白一點,是有人反映你向雷拂塵和梅玉琴做過說服工作,還打著某位背景人物的牌子向他們施加過壓力。因此,可以這麼認為,在這樁使國家財產蒙受巨大損失的不公平交易中,你可能充當了某種不應該充當的角色。」
朱懷鏡很吃驚的樣子,說:「明書記,這個問題請組織上一定弄清楚。你關心皮傑借我車用的時間,是不是懷疑皮傑是用這輛舊車作為向我的回報?我請組織上注意一個基本事實,他借車給我,同龍興收購天馬娛樂城,時間上差不多相隔一年。他借車給我時,根本就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把自己雄心勃勃建起的娛樂城賣掉。至於我是不是幫他做了說服工作,我向檢察院的厲副檢察長解釋過,相信他一定向你彙報過。我現在還可以把過程一五一十地再彙報一次。」明副書記點點頭,他便將上次同厲副檢察長說過的話原原本本重述一次。
「組織上願意相信每一位同志,但你要經得起組織上的相信。我們也希望情況就是你說的這樣。」明副書記顯得十分的善解人意,「懷鏡同志,我再問問你,真是這樣嗎?沒有人指使你同雷拂塵和梅玉琴去說這事?」
朱懷鏡說:「反正皮傑從來沒有讓我去說。我想象不出還有誰會叫我去說了。明副書記,既然有人反映某位背景人物指使我,你可不可以透露一下這個背景人物是誰?」朱懷鏡自然明白,他們一再暗示的這個人就是皮市長,但他一定要讓這話從明副書記嘴巴里出來。
明副書記考慮了一下措詞,很方法地說:「這個……這個……我們想弄清的問題,就是要維護領導同志的威信。有人反映你打著皮市長的牌子,壓著雷拂塵和梅玉琴接受皮傑出的價格。這事也許皮市長自己並不知道,可在外面影響很不好。」
很明顯,對皮市長下手的人已經形成一股勢力了。厲副檢察長是這個態度,明副書記也是這個態度。明副書記口口聲聲要維護領導同志的威信,事實上卻只想給皮市長羅織罪名。朱懷鏡很清楚,他要是順著這些人的意思,把皮市長抖出來,對他自己沒有半點好處,反倒會落下個恩將仇報的罵名。於是,他很感慨的樣子,說:「領導同志的日子也真不好過啊!明書記,你們考慮領導同志的威信,我非常擁護。我在皮市長身邊工作的時間長,皮市長平時對部下要求嚴格,人倒還隨和。可是,他在皮傑面前就完全是位嚴父形象。大家都知道,兩會期間,天馬娛樂城被封了,關門整頓了幾天,就是皮市長親自下令,讓公安去封的。皮傑很怕他父親,簡直不太敢見他的面。所以,要說皮市長插手龍興收購天馬娛樂城的事,我是不會相信的。」
明副書記看看時間,說:「我們當然希望情況如此。這樣吧,你回去以後,把今天向我們談的情況寫個報告給我。給你兩天時間,夠了吧?」
朱懷鏡沒想到還要寫個報告,心裡不太情願,也只好接受了。說得好聽些是寫報告,其實就是寫交代材料,或者說是寫反省材料。
朱懷鏡下樓來,見了停在原地的小車,就做出興高采烈的樣子。上了車,對小陳說:「紀檢委認為我們局新班子上任后,廉政建設抓得不錯,要我作個彙報。我以為很快就結束的,沒想到一扯就是一個上午。」小陳一邊發動車子,一邊奉承說,新班子真的不錯,重新樹立了財政局的形象。
朱懷鏡沒有回家去,讓小陳送他去了銀杏園。他沒有胃口,不想吃中飯。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了一會兒呆,才猛然地意識到今天是這輩子最屈辱的日子。關於他同皮傑的事,他可以理直氣壯地說話。可是在他同玉琴的事上,只好聽憑明某人教訓。他還得態度誠懇地承認錯誤!這種事情,讓人家抓到把柄,只好由人家指指點點。這就像在荊都發生過的一個真實故事。某局有個老處長,快到退休年齡了,這人一輩子老老實實,從沒幹過半點出格的事。有回,別人請客,硬要請他去洗桑拿。他從來就不知道桑拿是怎麼回事,死活不肯去。請客的人很熱情,非讓他去不可。老處長沒辦法,只好領情了。結果,老處長的桑拿洗得很舒服,大開眼界,一高興,就給桑拿女郎拿了張名片。後來,那位桑拿女郎被公安抓了,要她供出二十名嫖客就放人。那女郎便拿出老處長的名片湊了個數。結果,老處長就被公安抓去問話。老處長痛心疾首,說自己一輩子清清白白,問心無愧。公安人員便教訓他晚節不保。老處長發火了,說你們他媽的天天花天酒地,醉生夢死,紙醉金迷,日日洞房,夜夜新郎,倒有臉說我晚節不保!我還只是晚節不保,你們一天節也沒保過!老處長的家人送了五千塊錢罰款才把他領回去,他怎麼也想不通,沒幾天就活活氣死了。朱懷鏡同玉琴的關係,自然不是老處長同桑拿女郎的關係。同是男女之事,性質天壤之別。朱懷鏡又想起一事。荊都市的公安人員在賓館抓了一對男女,原準備罰一千塊錢了事的。臨時公安人員又問這是他們第幾次在一起同宿。那對男女說是第一次。公安人員把臉一橫,說,第一次?罰五千!那對男女便問,這是什麼道理?公安人員解釋說,你們若是經常在一起睡覺,說明你們是情人關係,只是非法同居,從輕處罰。如果是第一次在一起睡覺,肯定就是賣淫嫖娼了,要從重處罰。一位領導在會上講話引用了這個例子,語重心長地告誡說,這就是法制啊同志們!要轉變觀念啊同志們!朱懷鏡同玉琴自然也是情人關係,但到底不是可以大白於天下的事,讓人家知道了,嘴巴就硬不起來了。別人可以代表組織一本正經地先教訓你一通,然後馬上跑去同他自己的情婦幽會。誰叫你背時倒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