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婚 議
曲終人散。
燈火輝煌的礬樓門外,無數身著常服的文人儒士在互相拱手辭別,也會寒暄幾句,隨後便不由自主將談論的時間拉長,直至門口候著的車馬被人催促,這才不得不意猶未盡的散去。
這場花魁盛宴呈現出來的結果,可能令某些人失望——不得不說,第二曲《衩頭鳳》出來時,太子已然絕望,而隨著趙元奴一展歌喉,《臨江仙》貫入耳中,聽了幾句后,太子反倒不再看魚,專心致志去窗前觀看錶演了!原本他心中對出出謀劃策的李邦彥、求詞的呂本中、作仲裁的袁綯……等人心中的惱怒竟也淡了許多——差距大到一定程度,絕望不會再有,反倒是麻木與釋然了。但對絕大多數人來說,這是一場無與倫比的饕餮盛筵。回去后不會睡覺,要記在文集與筆記中。能夠適逢其會,足以炫耀一生了。
一行行隊伍,一盞盞燈籠,離開礬樓,離開夜市,隨後散入汴梁城的街街巷巷,喚響了此起彼伏的犬吠烏啼。
回家的路上,趙士起屢屢審視身側的兒子,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最終歸於一句嘆息。
「奢費了……」
趙士起營商多年,習慣了計算折耗,計算得失。在趙士起看來,今晚樓中女娘表演的詞曲,隨便一首,皆可拿出來,留至上元去爭花魁,且成算極大。
酒樓正店與正經的青樓妓館不同,更貴,多走高端路線,談詞論曲之類的,極少涉及其餘。而若想令客人買單,則須捧紅女娘,這件事沒有別的辦法,全憑好詞,花魁大賽又是最好的宣傳場所,放在那時最為適宜。只要爭得一次花魁,三五年內那位女娘便無需多費心思。
這一晚,能換來三五個花魁的好詞,潑水一般扔掉,如今唯有趙元奴得花魁之名,怎能不令趙士起心疼。
這感慨聲銅臭味逼人,可趙不尤身為人子,不能胡亂說話。於是抖了抖馬韁,與他并行,低聲問道:「爹,你說迄今為止,官家設計要殺兒子,有過幾遭?」
不等對方回答,趙不尤舉了舉手指:「兩次,皆是劉延慶之子。皆未成事。爹爹猜他還會再來么?」
趙士起回頭望了一眼隊伍後方那頂青轎,李師師坐於其間,一時猶豫。
如今看來,官家對李師師,不比常人。身為人主,他不顧身份,屢行暗刺勾當,雖說兩次皆灰頭土臉,可誰能保證沒有下一次。
「所以兒要增加自身的分量,令他心生忌憚。」
越過趙士起,趙不尤偏頭望向右方燈火中的皇城,皇城深處,趙佶在裡邊應該尚未入睡,只怕他聽了礬樓情形,睡也睡不著。
趙不尤嘴角微勾,說道:「燕地之功,爹爹給要來了郡王,可在兒子看來,這郡王名號,不如今晚。爹爹信不信,明日之後,兒在大宋的聲名,會比文壇盟主呂本中更要響亮?到得那時,他還能輕易動手么?」
馬蹄噠噠,敲響深夜的街巷。趙士起思付片刻,問道:「你之前便想到這些,所以才殫精竭慮寫出這幾曲詞?」
卻是已經贊同了趙不尤的話,再不心疼這幾曲詞了。
「不難的,何須殫精竭慮。」趙不尤微微一笑,轉移了話題,「爹爹,你也不關心兒子這晚做了什麼?」
趙士起微微皺眉:「怎麼?使得錢多了?不妨事。」
呃……不就是借口要了二百兩銀子嘛,一頓飯錢也不足,你倒是還記得……趙不尤不滿說道:「沒使錢,兒約了女娘子在潘樓用飯,王掌柜未有收錢。」
「喔。」趙士起點頭,旋即急遽扭頭,「啊?!」
趙不尤輕描淡寫說道:「所以要煩勞爹爹遣人草貼問卜了,至於求婚貼,倒是不用麻煩爹爹,兒已經替爹爹送了。」
趙士起差點自馬上跌落,提聲喝問:「你說甚麼!」
已經到了家門口,趙不尤翻身下馬,將馬韁遞給迎上來的門房,從容說道:「庚帖問卜這種事吧,爹要選好人,要是他敢說半點不好,兒怕忍不住會將他揍死。」
「逆子!你莫走,來正院我與你娘有話問你!」
……
時間確實很晚了,舉世聞名的不夜城汴梁,距離夜市遠了,便能感覺到喧囂輝煌落幕的黯淡與清冷。
內城東北隅的昭慶坊,左府。
此處府邸,原是國初李文正公所有,向來有園亭別墅之美,當年文正公致仕,欲效仿白樂天洛中九老故事,在家中召人集會,適逢王小波、李順起事,這才作罷。隨後歷經百年修繕、重建,不僅未有衰敗,反倒愈發古色古香。閑庭深院,雕樑畫棟,沉澱著書香與清貴。趙楷能將此院送予左企弓,委實費了些心思。得虧是他,換作旁人,這樣的院子百萬貫買到絕無可能。
左家的根基尚在燕地,此番赴汴,左企弓亦未將全家帶來。
且說,左企弓得男甚晚,共三子四女長大成家,各自早已成家。女兒不提,三個兒子中,長子左泌,在遼國官至棣州刺史;次子左瀛,亡故,只留一女左明月;三子左淵,蔭萌授官,尚未正式出仕。
左明月幼年喪父,幾乎是左企弓親自帶大的,伯父左泌也多有照看。這次隨左企弓來到汴梁的,正是左泌。
左泌尚未睡覺,在府門前將左企弓與左明月迎回后,察覺老父有事要說,便陪同兩人一併來到正廳。
秋夜輕涼,左企弓雙目微闔,沉默無聲,左明月坐於下首,也是低頭不語。左泌感覺氣氛微妙,稍作思付,笑道:「呵……爹爹,明月是孩兒勸說出門的,她整日在家,也沒個人說話,這晚適逢盛會,她回來的雖說有些晚了,可找你同返,也無大錯。」
默然片刻,左企弓張開老眼,卻是問道:「七哥,你覺得趙不尤此人如何?」
這年月生養困難,便是富貴人家,孩童也會夭折。左泌在家中已然行七,卻在男兒中居長。
左泌尚不曉得今夜情形,此時左企弓問得突然,他愣了愣,看了一眼左明月,沉聲說道:「孩兒不曾見過此人,多是道聽途說,本不該妄加評論,可既然事涉明月,是家事,且是家中私談,孩兒還是那句話,此人絕非明月良配!」
「你說。」
左企弓平靜說道。
事實上,關於左明月與趙不尤之事,左家父子曾經討論過,且不止一次。
先是趙不尤入了燕京城,數日共事之後,尤其是蕭後身後事的措置,左企弓對趙不尤印象極好,有意招婿時,在與左泌的家書中提過幾句。趙不尤委婉拒絕後,也就不了了之。
隨後趙楷到了,左泌也回到燕京,彼時趙楷見過左明月後,拍著胸脯道好,且大肆宣揚,父子兩人騎虎難下。
燕地附官來到汴梁,起初皆安置在都亭驛,接待的禮部官員,從第一日起,便有意無意向眾人說起趙不尤之狂妄、之逆悖,李師師之事也被隱晦講出。原本打算面見趙不尤的,紛紛打消了念頭,左家父子相對苦笑,更是不願見到趙不尤。
稍作打聽,白溝河南劉延慶之事,軍中能無私下議論?將明月嫁過去,朝不保夕,像入火坑,兩人豈能願意。
原本已成定議之事,此時左企弓再問,顯然有所動搖,左泌怎能不據理力爭!他也不顧左明月在場,憤憤說道:「有甚麼可說的!爹爹,可是今日晉王殿下又與你說了些什麼?你莫受他蒙蔽。要我說,這官不做了,宅院退還與他,左右不能讓明月推入火坑!」
這便夠了,讓左明月聽到這些話目的已達,左企弓望著氣憤交加的兒子,緩緩搖頭:「晉王殿下不曾多話,倒是今日花魁盛宴見過趙不尤,讓我多了些想法。」
左泌黑著臉不接話,左企弓微微停頓,望向左明月:「明月,大伯說的『火坑』,你可懂得?」
左明月無聲點頭。
沉默便說明了一切,左企弓望著低頭不語的孫女,抬手制止了想要說話的兒子,嘆了口氣,說道:「七哥,你聽我說。」
「毋庸置疑,大宋比大遼要講規矩。換而言之,則是哪怕身為官家,亦有掣肘,亦不能為所欲為。」
「先前老夫最怕之事,乃趙不尤與官家仇怨,累及明月。可此人委實不能以常理猜度。如他這般作為的,換作旁人,怕早已屍骨無存。如今你來想想,官家隱忍無奈,還封他為郡王。風言風語作不得真啊……出頭的劉使相,死了兩個兒子,躲在軍營不敢出門。今日老夫在礬樓見他,一言不合,他便當眾毆打蔡少傅,蔡少傅忍氣吞聲,他卻如若無事。」
「事實上還真無人敢與他計較……」
「事到如今,誰敢說他是魯莽無智之人?他甚至對老夫講,要……「
」駭得老夫一時失神,放他走了……」
老人失神片刻,擺了擺手:「算了,不重要。老夫懷疑,趙不尤,乃至其父定有後手,官家亦諱莫如深,這才不得已隱忍。所以,他的性命大抵是有保障的。」
左泌不滿說道:「無論如何,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這門親事,兒仍堅持不可。」
左企弓嘆了口氣:「以前倒也罷了,互不理會,兩廂安好。可今日他在街坊偶遇明月,再不會善罷甘休。此人老夫了解,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他連官家的女娘尚且敢爭,孤身一人敢去收復幽燕,遑論明月之事?」
左泌憤然說道:「那是李師師甘願!我家若不同意,他還能強搶?」
「這便是問題所在了。」老人眸中精光綻放,盯向左明月,鄭重說道,「明月,你是如何思量的?雖然老夫方才說了那麼多,可你清楚,左家不怕任何人。若你不願,老夫替你做主!」
「何須再問,明月定然不願!」左泌脫口而出。
那廂左明月緩緩抬頭,輕聲說道:「伯父……兒是願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