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第三章:

國夫人何氏笑眯眯地看著濟濟一堂的孫男孫女,再過幾年,等得大孫兒衛放娶親,生下一男半女的,那就是四世同堂。

人生七十古來稀,硬硬朗朗地活到重孫兒滿地跑的,那都是幾世修來的福氣。

福氣歸福氣,就是不能細想,看看這一屋的糟心子孫,就沒一個能讓她死後安心閉眼的。呆的,憨的,橫的,好玩的,好吃的,就沒一個知上進的。

國夫人忍了又忍,沒忍住,跟身邊的管嬤嬤抱怨:「你說,我這是有福呢還是沒福呢?我要是說我沒福氣,像是貪心不知足,說了虧心話要挨雷劈的;我這要說我有福氣吧,我又覺得憋得慌,不是白操這一世的心。」

管嬤嬤笑著低聲道:「我的老夫人呀,咱這博古架上,擺了三隻猴,一隻不看,一隻不聽,一隻不說。哪家都有點不足,都有點不如意的地方。」

國夫人橫她一眼,不滿道:「這哪是一點啊。」隨意一撥拉就有一籠。

管嬤嬤頓時失笑:「不管是一點還是一勺,如今家中和睦,縱有點小心思小彆扭,也是親親熱熱的一大家子。」

國夫人略有安慰,低笑道:「這話倒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咱們家還算好的,看看樓家,本家爛到根子里,旁枝倒支棱出秀葉奇花。」比出息的子弟,衛家拎不出一個來,但這往下比吧,好歹還能撈一撈,好賴沒出惡臭之徒,什麼二子爭一女,什麼私奔扒灰,比話本還香艷,嫡庶之間更是鬥成烏眼雞,堂堂百年之家,庶子竟餓暈在大街上,令人債目。看看樓家那些污糟事,再看看自家的子孫,一個賽一個招人喜歡。

管嬤嬤道:「可不就這理,細看看咱家小郎君小娘子,生得又好,兄弟姊妹又都和氣。」

國夫人摁住高興的管嬤嬤:「還是別細看了,粗看看就罷。」細看糟心,粗看可樂。她叫身邊的小丫頭捶著雙腿,慈愛地看著幾個孫兒孫女圍坐在爐火邊聽衛繁說話,她都不用過問,定又是在說吃的。好好一個生得秀美的小娘子,也不知她娘怎生教養的,怎就這麼好吃?吃得臉兒圓圓的,目光往下一移,唔!比別家小娘子略豐……也罷,好歹看著福氣討喜,不像有些前胸貼後背的。

衛繁完全不知祖母正在心裡嫌棄她,與兄弟姊妹說道:「這可是古方,能追溯到三國之時,用了好些藥材,還有補益的功效,拿龜板、土伏苓、甘草、地黃、忍冬、石蜜小火熬煮成漿,等得晾涼便凝結成脂,剔透晶亮,再澆上牛乳,撒上各樣碎乾果,美味去火減燥,是不可多得的佳品。冬日偎著暖爐食用,更得風味。」

衛紫皺眉:「龜板?不要不要,我最怕龜鱉,生得醜陋,做成菜皮流肉爛的更是嚇人,我從不吃它。」

衛繁忙道:「不是龜鱉,是龜板。」

衛紫兩道秀眉越發皺得緊緊的:「二姐姐,不管是龜尾、龜板還是龜tou,還不都是龜身上的?我就罷了,二姐姐別算上我的份。」

衛繁輕嘆口氣,一本正經道:「四妹妹怎能以貌取人呢?這天下間好些美味大都生得醜陋,譬如螃蟹,張牙舞爪的好不怪異,蒸了吃清甜鮮美,拿糖酒燉了,濃郁鮮香。往常也沒見四妹妹嫌棄。」

衛紫為難道:「可是,可是……啊呀,反正我不敢吃龜鱉。」

衛繁大有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之感,重又申明道:「不是龜鱉,是龜板。」

衛素體貼生怕自己阿姊下不來台,深吸口氣,赴死一般,道:「二姐姐,那古方可製得了?幾時讓妹妹嘗嘗,品品到底什麼滋味。」

衛繁搖搖頭:「也不知哪處不對,嘗起來像苦藥湯,許是廚娘錯了方子,我幾時與她探討探討。」

衛放唬得趕緊拍掉身上的雞皮疙瘩,忙道:「誒!哪用得妹妹動手,煙熏火燎的,讓廚娘操心去。繁繁放心,也不必著急,我叫人日日剝了新鮮的龜板送來,一日不得就兩日,兩日不得就十日,再不得,一年半載的也無妨嘛,哈哈哈……」

衛紫和衛素跟著鄭重點頭。

衛繁沖他們皺了皺秀氣的鼻子,跑到國夫人身邊,偎進她懷裡,道:「祖母,他們都不信我,等我製得古方,只孝敬祖母一人。」

國夫人眼皮狠狠一跳,笑得和藹:「繁兒有心了,只是啊……這上天有好生之德,這龜又本是長壽之物,你這古方,連老帶少的,也不知讓多少長壽龜成了短命鬼,祖母心中過意不去。要不,你拿別的孝敬祖母如何啊?」

衛繁悔悟,內疚不已,認錯道:「是孫女兒想得不周全。那等哥哥幫我尋了別的古方,我再獨獨孝敬祖母。」

國夫人笑攬著她,撫著她的背道:「繁兒的孝心,祖母都記著呢。」說罷,掃一眼藏頭縮尾的衛放,「大郎最近都念了什麼文章啊?可有沒有練字習武?你這一日大一日,還天天在街集瞎逛。」還幫妹妹找古方。

衛放乾笑幾聲,連忙湊過來討好,搶過一個小丫頭手裡的美人錘,不輕不重地敲著國夫人的雙腿,笑得跟朵春花似得:「祖母您看您這……又誤會孫兒不是,您看孫兒生就愚鈍,這天生的總不能賴我吧?我也想過目不忘、一目十行、舉一反三的,實在資質有限。先生嫌我是根腐木,都懶得雕琢我,我都恨不得給先生遞鑿子、刀子、剪子,讓他狠狠心下死手,讓孫兒脫胎換骨。祖母您老不知,我天天雞鳴就去請教先生,一立就小二時辰,唉!奈何!悲哉!先生瞧不上我。」

國夫人將懷裡想要抬頭的衛繁又給摁了回去,睨著衛放:「竟有這等事,俞先生好大的架子,府里請他來教導家中子弟,他使著府中給的俸銀,反看不起我家中兒郎,這般清高自持、眼高於頂,打一頓都是輕的。」

衛放整個呆了呆,渾身一個激靈,連忙道:「不不不,先生待我可好了,跟親兒子似得,我都恨不得叫他爹。」

「嗯?」國夫人冷哼。

衛放將美人錘塞回給小丫頭,自己改為替國夫人捏肩:「孫兒之意:師徒如父子,從師不從父。」

衛繁在國夫人懷裡掙紮起來,眨了眨眼,她很喜歡俞先生。俞先生雖來歷古怪,但學識淵博,文韜武略無有不精,又不迂腐古板,就是嘴巴稍嫌刻薄了些,罵起人來真是筆舌比刀,一刀一刀能把人削成人棍,不過,無傷大雅。

算起來,俞先生還是她的知己,每有什麼新鮮的吃食,俞先生都是大加讚賞的。

「祖母,俞先生有大才,還很親切。」衛繁幫襯道。

國夫人便問衛放:「那這有大才又親切與你情同父子的俞先生都教了你什麼啊?鬥雞?」

衛放哭喪著臉,心窩子痛。

衛繁捂著嘴,好玄沒讓自己笑出聲來,俞先生還真會鬥雞,也不知他從哪裡找來的一隻禿脖子雞,愣是將衛放淘換來的紅衣大將軍給啄死了,衛放死雞不算,還輸了五十兩白銀。

衛放沖著衛繁撇撇嘴,白疼這丫頭了,竟笑他。

國夫人敲敲几案:「兄妹打什麼眉眼官司,問你話呢。手上也別停了,人老,肩膀僵板。」

衛放委屈地「噢」了一聲,道:「我爹,不,我先生說:讀書一道我天生就不通,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孫兒想了想,甚是有理,可我這也沒法遠□□萬里啊,在城中來往個千百回的,許抵得萬里路。」

國夫人哼一聲:「那驢拉磨也走了萬里路呢,學了什麼?」

衛放衛繁兄妹對視一眼,雙雙不吱聲,有些相似地臉上,齊齊露出一點小心翼翼奉承的笑來。

國夫人無奈嘆口氣,伸指點著衛繁的額頭,輕斥道:「你們兄妹幾將城中藥鋪的地黃土茯苓一掃而空,管事來我這訴苦,說這兩味葯堆了一庫房,害得外頭好些藥鋪,一時都配不齊葯。」

衛繁垂眸:「祖母別怪哥哥,都是孫女兒的錯,哥哥是幫我買的藥材。」

國夫人道:「這算不得什麼,那是你們兄妹間的情誼。我只問,何至於用一倉庫?」

衛放摸摸鼻子:「這這這……順手就買下來。」

國夫人氣得心肝疼,不想再細問,免得再問出什麼來,連飯都吃不下。許氏與於氏坐另一側,忙過來打圓場。

「國夫人,這天也不早了,又冷,不如早些擺飯罷。」

國夫人點頭應允,讓管嬤嬤吩咐下去,道:「我今日吃素,就不一桌子吃了,圍著火爐,各人前擺上食案,分著吃,有趣又自在。省得你們顧慮我這老婆子,不能安生用膳。」

於氏忙奉承道:「伺侯老夫人是侄媳的福氣,哪裡來得不自在。」

許氏慢上一拍,笑著款聲附和:「是啊是啊。」

國夫人真想沖著兒媳翻個白眼,真是恬淡人,別人過十五,她還在想初一呢。

許氏半點不知自己的短處,份外無辜朝著國夫人笑,還道:「繁繁不要歪纏著你祖母。」

於氏差點笑出聲來。

國夫人沒好氣,照舊攬著衛繁:「繁兒坐我旁邊。」眼見許氏還要張嘴說話,立馬道,「你也忙一天了,坐著歇歇吧。」

許氏感激不已,國夫人寬厚,待她又好,比親娘也不差什麼,順從坐下,道:「謝婆母疼惜,說來慚愧,兒媳這一日不曾忙碌,也不曾累到。」

國夫人暗想:你啥事不幹,萬事不管,也就喘氣費勁些,能累到什麼。自己跟這個憨人計較什麼?道:「安心坐著吧!」扭頭對於氏說道,「你也安心在這邊用飯,家裡頭那些事不必理會,隨他去,管好這一雙兒女才是正經。」

於氏聽了這話,心裡熨貼,拿手帕沾了沾眼角,道:「侄媳都聽國夫人的。」

國夫人一愣,笑道:「你婆婆不理事,你就是當家主母,哪能都聽我的啊,自個得有主意。」

於氏頓覺自己的熱臉貼了冷屁股,唉,總是差一層肚皮啊!仨個婆婆,唬詐人,只沒一個搭手,全坐一邊端著茶耷著眼,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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