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那就告訴祖父和爹爹啊。」
衛素一愣,有些結巴:「告訴祖父和爹爹?」
衛繁理所當然:「那是自然,在外頭受了委屈,受了欺侮,怎能不告訴父兄呢?」
衛素用指尖描著手爐的浮凸的枝蔓紋,沉吟一會,繼續問:「那萬一爹爹和祖父不為我們做主呢?」
衛繁便答道:「不為我們做主,那肯定有不便之處,要是力所不及那就算了罷,只好吃下這一會的啞巴虧。偶爾吃個虧也沒甚打緊的,只要不是日日吃它。」她笑看衛素,叮嚀,「三妹妹也要記下,受了委屈要記得告狀。自己不能,又不告訴,悶在肚裡豈不是漚壞了?」
衛素展眉而笑:「二姐姐,我記下了。」她本還想問問謝家宴的事,看衛繁臉上有了點倦意,又琢磨著自己二姐姐粗枝大葉,八成懶得多想,甩手扔給底下丫環拿主意。她也想這般隨性,到底庶出,礙於身份,無論如何也要謹慎一些。
謝家的請帖真是燙手山芋啊!衛素拿著都覺得手指頭疼,愁眉鎖眼地回到清芷院,貼身丫環白墨、白芷看她悶悶不樂的,還以為她受了委屈。
衛素邊叫她們拆頭髮邊說備禮的事,她是真的為難。謝家眼又高,她手上又沒有什麼合意可送的小玩意,重不得輕不得,重了沒必要,輕了自己沒臉。
她生母甄氏不過一個婢女,沒有多少私房體己貼補女兒。
嫡母許氏雖然又慈愛,又大方,指縫又寬,可她從來不是細心人,家常賞物件專挑了名貴稀罕的送,還專好給衣裳首飾。小女兒家嘛,就要打扮得精巧貴氣,素素淡淡的實在不合許氏的脾胃,裝點女兒那都是下死手,沒有半點的不舍。
名貴的簪釵環佩實在不適宜拿去送人。
衛素叫白墨點點百寶匣,裡面一個格子一個格子收著好些精巧好玩有趣的小物件,玩的戴的逗樂,全是她和衛繁姐妹間的互贈。
轉送他人……衛素看看這個,摸摸這個,心痛難捨。
白墨知曉衛素的毛病,凡是別人送的,都是一片心意,豈有易手之理,一朵絹花都要好好珍藏著,藏得色褪形敗,自己忘了才算。
送人是不可能送人的。
「那……小娘子不如託大郎君從街集尋些好玩細巧的?」白墨出主意,一邊白芷跟著點頭。上回去謝家,衛素被冷落個徹頭徹尾,謝家女不易交,縱使將臉捂得滾燙,也貼不上冷屁/股,何苦自討沒趣。
衛素微有赧意,其實也不能怪謝家女冷落她,她不做詩不吟賦的,坐在座中也是無話可說。
所謂主辱臣死,自家小娘子在謝家受了薄待,白墨快恨死謝家了,收起衛素的釵環,碎念念道:「尋常人家請客上門不都是客客氣氣的?又是下帖,又是遣人,把人巴巴請去園子里,不好好待客,倒叫人吃西涼風。」
白芷跟著附和,又道:「大郎君來無蹤去無影的,現也不晚,院門都還沒關呢!要不奴婢去大郎君那一趟送個口信,免得明日找不著人,誤了事。」衛放跟兔子似的,輕易逮不著人。
「也好。」衛素道,「那你裝一荷囊碎銀去。」
白芷怕挨罵,猶豫:「奴婢知道小娘子是周到,可大郎君哪會收錢啊。」
衛素堅持:「哥哥不要,那是哥哥對我的好,我卻不能大咧咧地就遞一句話去。」
白芷微嘆一口氣,取了銀子裹了厚衣帶著一個婆子走了,衛素看著屏風收怔怔出神,驀地擔心起來:哥哥是好哥哥,可大都時都是不太靠譜的……不會惹出事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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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素在那愁,衛繁卻是不肯多動心思的,伸個懶腰,掩嘴打了個哈欠,趿著軟鞋繞過屏風,一頭撲在熏得微暖清香的被褥上,不防被什麼碦了一下,疼得她「唉喲」一聲。
屏風外正與綠蟻說話的綠萼嚇一跳,連忙衝進來:「怎麼了?可是跌著撞哪兒了?」
衛繁從身/下翻出一枚鏤空桂葉軟玉球,透過空隙可見裡頭有一隻圓潤俏趣的小玉兔抱著葯杵那在搗葯:「我還以為是什麼,原來是它。」她笑著將玉球扣在手中,暖玉生溫,蘊潤著指尖。
綠萼嬌嗔道:「小娘子嚇我一跳。」看看衛繁手裡的玉球,「奴婢看這玉球精巧異常,不是俗物,偏小娘子記不清哪來的。」
衛繁又打了個哈欠,自己也有些迷糊:「只記得小時隨爹爹去了趟保國寺,回來就有了,就是記不起是誰給的。」晃晃玉球,關在球里的小玉兔輕擊球壁,叮啷有聲。這是拿整塊玉雕琢鏤出玉球,再挖空內料,雕琢成一隻玉兔。
綠蟻從柜子里尋一瓶葯,躡手躡腳過來,又叫綠俏移燈過來,看了看衛繁手上的紅疹,擔憂道:「這都幾年沒起癬疾了,竟又犯了,好在奴婢不敢大意收了一瓶葯在柜子里,可這也是暖春時配的,斱近一年了,也不知還有沒有藥效。」
衛繁滿不在乎:「不必擦藥,這都快褪了,回頭全蹭被子上。」
綠蟻不肯:「雖看著不顯,還是小心為妙。」捉過衛繁的手,拿葯撲沾了藥粉薄薄撲了一層,「也不知是不是跟謝家犯沖,一年難得去一次,每次還招點邪氣回來。」
綠俏接嘴道:「可不是,上回去遊船,吹了船頭風,受了寒,回來后愣是躺了好幾日。這回人還沒去呢,手上就起了癬。」
衛繁將臉埋在軟枕里悶笑出聲:「你們說得謝家好似挨不得蹭不得,最好遠離百千里的。」
綠俏駁道:「這哪說得准,難保有神通古怪,天生不對付的。要不求道袪瘟符戴身上?」
衛繁在暖被中躺好:「不好,大姐姐在謝家住著呢,我帶道符在身上,萬一露出馬腳,大姐姐臉上怕過不去。」微嘆口氣,「我和大姐姐之間本就尋常,鬧出不好,自家骨肉姊妹,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大眼瞪著小眼,太沒趣味了。」
綠萼幾人不出聲,事關衛絮,她們也不敢多嘴多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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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衛簡不死,衛絮才是侯府的掌中寶手心珠,集萬千寵愛於一身,衛繁一乾姊妹全要往後靠。衛簡一死,爵位落不學無術的衛箏頭上不說,衛絮的境遇也整個顛倒了個。
要命的是,國夫人與衛絮還不怎麼投緣,老人家愛熱鬧,衛絮父母早亡,自憐自哀多有愁容。初時,國夫人憐惜孫女兒孤恓,養在膝前,細心照料,時時開解,常常哄逗,費了老鼻子勁,衛絮還是愁眉不展。
國夫人難免受挫,她又沒有周幽王哄褒姒百折不撓的韌勁,人老精氣神短缺,再者遠香近臭的,時日久了,難免有些疲憊疏忽。
衛絮本就敏感纖弱,察覺后倒也沒鑽牛角尖,反暗暗自悔傷了祖母的心,本也沒什麼,一家骨肉慢慢描補就行,但,這世上偏偏還有個衛繁。
衛繁打小就生得雪□□嫩,根生得正,衛家人的那點傻氣她一樣沒落下,天天樂呵呵的,也不知在傻樂些什麼,嘴又甜,什麼祖父祖母叔父嬸娘的,叫得滴溜溜轉,逗她也不生氣,給啥吃啥,給啥玩啥,還衝著人樂。衛府上下有點年紀的都愛極了衛繁,連僕婦都喜愛她。
更讓人氣悶得是,小一輩里衛素、衛紫也愛跟衛繁玩到一處,無他,衛繁大方,又好跟人分吃的,一塊糕,她吃著香也要讓旁人嘗著甜。大夥心性也差不離,拿起書就打嗑睡,看琴譜兩眼直犯暈,拈起針全戳自己手指頭,王八看綠豆,半斤對八兩,臭味相投,別學了還是一塊玩去吧。
愛琴棋書畫的衛絮有如山間一股清流,再看看衛繁幾個,大城門外臭水溝,這如何玩得到一處?
衛絮眼看國夫人疼愛衛繁,兩個妹妹也親近衛繁,倍覺失落苦澀,再思及自己父亡母去,又添傷心。
偏許氏又是個行事粗疏的,當了侯夫人後莫明還有點心虛,雖說衛簡的死與自家無關,但不管怎麼說,最後的好處卻實打實落在了自家頭上。許氏聽多了閑言碎語,覺得好似是有這麼些道理,憑白佔了便宜,對衛絮就添一絲愧疚,一愧疚,就想著揀好的補償。
太客氣就失了親近。
衛絮偶爾看許氏責罵衛繁,那真是嘴由心動、隨心所欲、全無顧忌,她失怙失恃,見了自然心生艷羨,誰知許氏一對上自己就換上一成不變的笑臉,笑也透著客氣,話也透著客氣,送來的物件除了貴還是貴。衛絮對著金銀珠寶,卻羨衛繁頭上一朵許氏隨意從自己妝匣中翻出的珠花。
家裡越熱鬧,衛絮就越孤凄,獨坐花下,獨自憑欄,獨看詩書……真是從裡到外透著孤單。
謝家接了衛絮去小住,衛絮見外祖母家行事做派與自家完全兩端,一下子從爛渡口到了桃花源。外祖母慈祥,表姐妹意趣相投,一起品詩作畫,一起撫琴下棋……不像在自家,姊妹間說得不是吃的就是玩的,還不跟她說。
衛絮樂不思蜀,不知不覺就住久了。
衛家女長住謝家,再皆身世堪憐。京中顯貴好事之家,紛紛拿眼暗瞟衛家,懷疑衛家是不是薄待了孤女。
衛家嘛……家風不正,什麼事干不出來?從衛老國公開始算,幾代盡干不入流之事,宣之於口都嫌污了口舌。苛刻了孤女,也不奇怪嘛。
三人成虎,有鼻子有眼,搞得國夫人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刻薄了大孫女兒,左思右想:這也沒冷落大孫女兒啊,真要細算,自己憐惜大孫女兒雙親亡故,凡有好的,都先緊著她,反倒是二孫兒衛繁要往後靠一靠,反正那丫頭貪吃,給點吃的就樂呵。
國夫人越想胸口越犯堵,越想越不能入睡。
衛詢已經超脫物外了,看眼國夫人,一本正經道:他們昂藏男兒,效長舌婦嘴舌,該羞慚的是他們,你生什麼氣?
國夫人怒道:放屁,女眷也議這事。
衛詢理所當然:長舌婦本就長舌,言行合一,大善。
氣得國夫人忘了閑言碎語,專心和衛詢生氣。
衛絮的事日積月累,漸漸在衛府不可細說。不提,相安無事、其樂融融;一提,骨頭縫裡直痒痒,說痛也不痛,只撓不到深處令人氣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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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繁翻了個身,寬心道:「謝家又不是龍潭虎穴,去幾個時辰,掉不了一塊眼,吃點好的,就可以和大姐姐一道打道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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