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倉
這天,俞馨娘又在小鏡庄忙到後半晌才回家。
夏天日頭長,此時天色倒還早,只是到了每天該授課的時間了。
俞馨娘惦記著今天要學新字,看天色差不多了,就把一攤子收拾利索,跟小鏡庄的人一起回來聽課。
俞信跟柳和昶這倆孩子早就商量好了,一天一輪,換著講課,今天輪到柳和昶。
如今柳和昶已經歷練出來了,不像一開始那樣怯場,哪怕是親娘也坐在下頭聽課也一樣。
他還是穩穩地站在黑板前頭,取了根粉筆,端端正正地寫下今天該學的千字文里的幾個字:「上和下睦,夫唱婦隨。」
柳和昶寫完便拎起竹子做的教鞭,挨個兒點著黑板上的字,開始釋義:
「上和下睦,和,協調也;睦,親近也;這句話指上有和,下有睦,長輩與晚輩之間要和睦親近。」
「夫唱婦隨,唱字通倡,是指夫妻本是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丈夫倡導的妻子一定要擁護。」
他講上半句的時候,大家還聽得認真,可講到「夫唱婦隨」時,就有人在下頭吃吃地偷笑:「你這娃娃毛都沒長齊,懂什麼叫夫妻一體嗎?」
也有人跟著起鬨笑道:「就是就是,昶哥兒莫不是想娶媳婦了?連夫妻相處之道都這麼一清二楚。」
他們這授課隨意的很,聽課的人不固定,但是來來回回的,能堅持下來的就是那麼一兩拔人。
時間久了,大家彼此間都熟悉親近起來,偶爾開個玩笑也無傷大雅。
所以柳和昶被人打趣了也不惱,就是有些羞紅了脖子,故作鎮靜地維持著秩序:
「看來今天講的這兩句大家都聽懂了,那太好了,本來只用把『上和下睦』這四個字寫十遍的,既然大家都學得這麼快,乾脆今天把『夫唱婦隨』也順便寫上十遍吧。」
罰抄寫,永遠是老師「教育」學生的殺手鐧……屢試不爽!
果然就連「學生們」的反應也是一樣的。
院子里哀嚎聲一片,剛才多嘴的那兩個人被大家好一通埋怨:「叫你們多嘴!現在好了,大家一起挨罰。」
「足足八個字啊,一天四個我都記不住!多虧那上、下兩個字是以前學過的,那夫字我也會寫……咦?還好還好,只剩下五個字了。」
聽著那高興勁兒,就像是白撿了三個字一樣……
柳和昶就站在那兒,笑眯眯地看著底下老老少少的學生們抱怨,心堅如鐵,絕不鬆口。
一開始,他和俞信是從百家姓講起的,除了教人寫名字,只教一些常用字,什麼上下左右,東西南北之類的。
那時村裡人來聽課,多半是沖著後半截的算學課來的。
字嘛,學會了自己的名字,簽契的時候不用按手印,那多長臉。
但是好像識了字,也就這點兒好處了。他們又不讀書,字認多了沒什麼用處。
倒是學會了加減乘除的用處很大,那效果是立竿見影的,進城買賣東西一下子就能算清楚帳了,不被人坑,也不當冤大頭,因此村民們的積極性很高。
後來還是鄭先生知道此事之後,給他們提了建議:不光要使人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單純的認字沒有什麼意義,只有教人理解其中的含義,才能使人明智。
於是,兩人開始正經地按著蒙學的樣子,用三字經、千字文授課,除了告訴村民們字怎麼寫,還要講解其釋義。
結果很意外,不光聽認字課的村民越來越認真,被家人送來聽課的小娃娃也多了起來。
這些小娃娃的態度比那些大人認真多了,一個個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抱著懷裡的沙盤,一遍一遍地描著黑板上的字,絕不偷懶。
柳和昶走到母親俞馨娘身邊,見她只寫「上和下睦」四個字,卻絕不寫後面那句夫唱婦隨,不由的腳步一滯。
柳和昶注意到,自己停留的那一瞬間,俞馨娘手裡的竹筆也是一頓,脊背綳得很緊,他才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踱到別處去了。
隨著暮色漸漸降臨,今天的課也講完了,村民們嘻嘻哈哈地依次離開。
只剩下自己一家人的時候,俞善才把俞馨娘和柳和昶一起請到堂屋。
俞懷安早就等在這裡了,他親手把真正過了明路的和離書,交到俞馨娘的手上:
「這份和離書是真正的一式三份,柳家一份,衙門裡收檔一份,這一份你自己收好吧。」
從前俞善騙柳永壽簽下的那張和離書只有一張,拿去衙門入了檔之後又原樣拿回來,也收在俞馨娘的手裡,好在關鍵時候拿出來自證。
如今這一份才算是明正言順,只等俞善再托一次吳志興,悄悄把該歸到衙門的那份真正入了檔,這件事在官面上才算圓滿。
俞馨娘立刻明白過來,恐怕這幾天善姐兒往外跑,就是為了幫自己拿到真正的和離書。
她心裡一沉,就憑柳庄那些人慣常處事的樣子,善姐兒究竟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才讓自己順利拿到這輕飄飄的一張紙?
這不是休書,而是和離書,族裡甚至還出了十兩銀子,這一切都很不尋常。
柳庄從來沒有過和離的先例,哪怕快被丈夫打死,最好的結果也是娘家人接了休書,把自家閨女領回去,嫁妝也沒能如數帶走。
幾年前還有一例,是新嫁過去的媳婦,沒兩個月男人就害急病死了。
婆家等了兩個月,確認新媳婦沒有懷上遺腹子,再加上其娘家人一直在談要把人接回去的事,結果有一天,新媳婦突然就暴斃了,說是她晚上出去在村裡瞎逛,不小心落水淹死的。
先不說這新媳婦整天大門不出的,何況天底下哪有那麼巧的事?
可娘家人知道了不依又能怎麼樣,最後不還是灰溜溜地把嫁妝拉走了事,婆家人高高興興地把這新媳婦跟自家兒子合葬了。
俞善向來覺得,自己的事情,自己絕對有知情權。
所以面對俞馨娘的疑問,俞善也不瞞她,就從吳志興找來示警開始,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講了一遍:
「……我親眼去看了,柳永壽就被關在柳氏祠堂的最後面,聽他的族人說是傷得不輕,怕是一時半會兒,再難出來搗亂了。」
話雖這樣說,其實俞善心裡隱約覺得,傷得那樣重,又呆在那樣潮濕陰涼的環境里,要是再拖著不給治,柳永壽怕是難熬過這一關。
她向柳族長提出的要求,是柳永壽以後在村裡種田,不能出柳庄,不能再去騷擾俞馨娘母子。
柳族長有一百種達到目的的法子,卻顯然選擇了最乾淨利落的一種。
所以俞善才覺得,柳族長是真正的大丈夫,無毒不丈夫啊……
不過她們是既得利益方,俞善不會在這個時候,假惺惺的替柳永壽叫屈。
她覷了一下俞馨娘和昶哥兒的臉色,見兩人皆沒有不忍之色,這才繼續往下說道:
「柳族長說叫你們只管在平溪村住下,逢年過節需要祭拜祖宗的時候,昶哥兒別忘了回去就行。」
柳族長這麼看中柳和昶,總要籠絡一二,恐怕這也是事情得已快速解決的原因之一。
俞馨娘只覺得手裡的和離書有千斤重。
她實在很想問俞善,到底答應了柳族長什麼條件,才能辦妥這件事,張了張嘴,卻覺得沒有臉面問出口。
不管多大的代價,善姐兒都已經給了,他們母子倆眼下是萬萬還不起的。
幾句輕飄飄的感謝不疼不癢的,只是安慰自己的話罷了,俞馨娘根本說不出口。
她伸手輕撫著面前的和離書,好半晌才收了眼淚,露出一個笑容只說以後的事:「咱們可以放心安家了。有了這十兩銀子,就可以多訂些磚瓦,多蓋兩間屋子,以後給你娶媳婦用。」
柳和昶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對柳永壽更是連問都不問,他神色沉靜,只有在母親開口以後,才笑著應和說:
「房子不急著蓋,那院子可要圈大一些,反正挨著善姐姐家,這周圍都是空地,以後兒子出息了,咱們還可以再一進一進的加蓋。」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著蓋房子的事,俞懷安本來捏著鬍子,笑呵呵地聽他們商量,這會兒倒是被提醒了:
不如趁著現在善姐兒家周圍沒人住,先給老二和小五子各占上一塊宅基地,免得以後這周圍越住人越多,再想占就來不及了。
尤其是俞小五,看樣子以後他的前程如何,就要看善丫頭能走多遠了。
俞懷安也想通了,反正早晚要分家,老話說得好,遠香近臭,各個房頭還是不要摻和在一起住,分開得好。
俞善這批糧食收得很順利。
有了靈活兩便的收購方案,百姓們怎麼算都不吃虧,俞善還簽下了兩千多畝的秋糧供應契書。
隨著大量的糧食入倉以後,楊庄頭他們也沒閑著。
儘管去年冬天剛修過糧倉,實在是架不住今年雨水太多,楊庄頭怕新糧受潮,乾脆在收夏糧之前又修了一回。
米糧皆怕潮濕,因此糧倉的地面全都用三合土重新鋪過一遍,經過幾次夯實,簡直平滑如鏡,也不返潮。
可隨著運回來的糧食越來越多,原先小鏡庄的糧倉肯定是不夠用了。
連專門為作坊新修的糧倉都趕不及俞善他們運糧回來的速度,幾乎是剛修好一座就囤滿一座。
新糧倉是俞懷安帶著村中青壯一起修建的,因為離河很近,俞懷安狠狠心,用上了最好的磚石,把庫房修砌得像宅院一般。
宅院三面都是用來存糧的房間,十間一排,牆上留著對應的通風用的小窗,院子中央留了足夠的空地,方便以後曬糧用。
人心齊力量大,糧倉建得很快,裝滿糧食之後,俞懷安還特意安排了村民,日夜不停地守著那些珍貴的糧食。
現在村裡人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站在糧倉前面,看著一袋袋糧食入庫——莊戶人家能想到最安心的場景莫過如此。
糧食堆得多了,要操心的問題也多。
稻穀雖然有堅硬的穎殼,卻極易生芽,又不耐高溫。
本來收糧時就連遇陰雨,如今又是盛夏,這一濕一熱,稻穀很容易爆腰,以後碾米的時候,米粒隨著裂紋攔腰而斷,產生的碎米太多,出米率就低了。
想要在這盛夏之時將稻米入庫,著實是一樁麻煩。不僅要擔心受潮,還要特別注意防蟲。
楊庄頭他們原先每年的糧食入庫,很快就被周府運走了,談不上貯存,而自家吃的糧食能填滿瓮就不錯了。
村民們也是一樣,家家都有地窖,可作坊的糧食太多,挖地窖顯然不現實,最終還是建了糧倉。
如今面對如此數量巨大糧食,楊庄頭和俞懷安都束手無策。
最後還是俞善又請託了郭縣尉一回,給村裡介紹了個衙門裡專門看管糧庫的老吏,這才學到一些竅門,把作坊的原料好好保存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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