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頭軍師
絲線由纖細的蠶絲搓紡而成的,從蠶兒結繭開始,要經過煮繭、繅絲等無數道繁複而細緻的工序,才能使其變成眼前這五光十色,深淺不一的絲線。
而其中任何一個環節出了問題,都有可能影響絲線的品質。
對於絲線的好壞,俞善或許比不上俞蔓精通。
可當初周家織坊為了織百花錦,在用料上也是無一不精。所以耳濡目染之下,俞善輕易就能分辨出什麼才是上等的絲線。
因此,只要在指尖輕輕一捻,她便覺出這批絲線的異樣之處:「這線摸起來略微有些乾澀,而且質地太硬了,是捻搓得太緊嗎?」
俞善話音剛落,自己就先搖搖頭,否定了這個猜測:「不像,看這批絲線的品相,工藝上似乎沒什麼問題?」
楊希月聞言坐不住了,她最氣的就是這一點。
她也不是那等粗心大意,買東西不知道驗貨的人。可明明驗了貨,卻沒看出來問題在哪裡,這就更教人生氣了!
楊希月一開始就要求對方拿一批樣貨出來,對方絲毫沒有為難地照做了,還十分貼心地將每種顏色、粗細的絲線,分別都提供了一束。
楊希月平日里給自己買東西都沒這麼精細過,她把樣貨里每一種絲線都認真檢查過,確定了是上好的絲線才簽的契書。
隨後交貨的時候,她還隨手抽了幾個箱子打開過目,那些絲線的顏色、數量都對,看起來也都色澤鮮艷,似乎沒什麼問題,楊希月這才放心地付足了尾數。
一直到有綉娘領了綉坊新買的絲線,才發現,這新絲線雖然看起來色澤沒問題,摸起來卻不夠柔軟光滑,質地也十分有骨性。
用在綉布上以後就更明顯了,綉出來的圖案不怎麼服帖,看起來剛性十足。
要綉娘說,這線最多只適合鎖邊,或是綉一些亂石、枯樹之類硬朗的景色,精細的圖案一概用不了。
而韓氏綉坊向來只收精品刺繡,只會用柔軟的絲綢作底料。
有時要繡的部位太過精細,綉娘們還要將原本就很細的絲線劈開,分成更細的線來用,力求所出的綉品,精細之處毫髮必現。
這批新進的絲線,無異是一批廢線。
「……事情就是這樣了,都是我的錯。」楊希月生平還沒受過這等奇恥大辱,這幾天心裡慪得要命又無處宣洩,好不容易強撐著講完自己的糗事,眼圈都紅了。
她深深後悔自己當初都已經打開箱子了,為什麼不伸手摸上一摸?要不然,也不至於落到現在這樣為難的境地。
「怎麼能是你的錯呢?」郭宜蘭見狀,把手覆在好友的手上,用力握了一下,以示安慰:
「他們以有心算無心,焉有不贏的道理?換成是我也一樣會中招,你想想,若那天在店裡的人是我,是我買下了這批絲線,你會在心裡責怪我嗎?」
「當然不會!」楊希月急急抓住好友的手,連連搖頭表態道:
「我怎麼會怪你呢?要說錯,也是那騙子的錯。好吧,其實我知道你不會怪我,可那些絲線怎麼辦?綉坊是你家的,這虧的也是綉坊的錢。」
兩個好朋友牽著手,總算互相澄清,表明了自己對於對方絕無芥蒂,重歸於好。
可一提到被騙子騙走的那筆錢,還有綉坊的虧空,又是新一輪的煩惱。
俞善左右看看,見堂屋裡連個下人都沒有,心裡突然明白過來,她福至心靈地問:「……該不會這麼大的事情,你們倆還瞞著,沒告訴韓娘子吧?」
此話一出,兩雙水汪汪,紅通通的大眼睛便齊齊向俞善望過來,搞得俞善頓時覺得自己是被兩隻可憐巴巴的大兔子盯上了:
「咳、咳,你們別這樣看著我啊,這種事情要告訴家長才好處理啊,別的不說,光靠你們兩個,怎麼把騙子找出來啊?怎麼不也得先找到那騙子,看能不能挽回一些損失。」
楊希月聞言煩躁地跺了跺腳:「已經讓人去找了,連個影子都沒找到。」
她坐不住了,騰地站起身來,激動得手舞足蹈:
「那騙子實在太可惡了,當時我就覺得他官話說得很好,沒什麼口音。事後我已經讓人去他說的地方查過了,那家店倒是真的,可店裡根本就沒有這個人,他是隨便借了個名頭,有心來騙我們的!」
說著說著,楊希月剛剛收住的眼淚,又有決堤的跡象:「蘭妹妹,要不然我把這筆錢賠給你吧,要是讓你娘知道綉坊里虧了這麼多錢,怕不是要罰你跪祠堂跪到老……」
……看來這孩子調皮的時候沒少被罰跪祠堂啊。
「你們到底進了多少貨?」俞善後知后覺地問道。
這絲線其實不是完全不能用,只不過用途太少,光用來鎖邊要用到什麼時候去。
俞善想著,要實在不行的話就再低價賣出去,好歹能收回一些成本。
楊希月看了一眼郭宜蘭,埋著頭,吞吞吐吐地說:「我、我見絲線便宜,買了夠綉坊用上一年的量……」
所以,綉坊的帳面已經空了,又等著絲線才能運作,偏偏這批線砸在手裡不能用,該如何事好?
俞善聽完頭都大了:還是坦白從寬吧,這熊孩子惹的禍太大,根本抗不住啊。
楊希月帶著哭腔對郭宜蘭說:「要不以後我用月錢慢慢還你?你能不能幫我跟韓姨說一聲,容我慢慢兒的還?」
說了兩個慢慢兒還,再想一想當初遇到楊希月時,她那個花錢大手大腳的樣子,俞善就覺得這分期付款的希望十分渺茫。
郭宜蘭緊握著好友的手,眼巴巴地對俞善說:
「善姐姐,我們知道不可能一直瞞著家裡,只不過不想就這樣把爛攤子扔到母親手裡。我們只想要先想出個對策,再跟母親請罪,到時候任打任罰絕無二話。」
俞善卻覺得,事情不像倆小姑娘想得這麼簡單。
此事一個弄不好,韓氏綉坊恐怕就要倒閉了,兩個小姑娘根本抗不住,終歸是要告訴家中大人的。
楊希月再怎麼說也是楊紹光的侄女,偏偏楊紹光又是郭家的上官,這樣複雜的關係,讓俞善不得不以大人世界的眼光來看待這件事情。
郭家會要楊家的賠償嗎?
幾千兩銀子,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對綉坊來說是元氣大傷,可對郭縣尉來說,恐怕寧可不要這幾千兩銀子,也不敢讓上官賠這筆錢。
那楊家會希望郭家自認倒霉嗎?
對於楊家來說,錯的確是楊希月犯的,要是不填上這個窟窿,似乎就欠了郭家一個人情,楊家是寧可花上幾千兩銀子,還是願意欠著下屬的這個人情呢?
許多事情放進大人的世界,就不能多想,想多了傷感情。
俞善深吸了一口氣,走到楊希月面前,拿起帕子輕輕把她的眼淚擦乾:「你先別急,既然信得過我,不如咱們一起坐下來商量一下,還有沒有什麼補救的手段吧。」
楊希月難得乖順地點了點頭。
她不止一次聽七叔楊紹光誇讚過俞善,所以在她的心目里,俞善的點子最多了。
意識到被騙了以後,她和郭宜蘭不約而同地決定,先把事情瞞了下來,沒敢告訴任何人,卻在知道俞善來訪的第一時間,又同時決定想跟她討個主意。
俞善若是知道她的想法,肯定會吐一口老血,再說一聲謝邀!
見倆小姑娘情緒都冷靜下來了,俞善才開口問道:「既然這線的顏色和光澤都沒問題,那能不能用來在棉布上刺繡?」
以絲綢為底布太過柔軟,絲線稍有骨性就顯得很硬挺,那麼用在纖維稍微粗糙一些的棉布上呢?只要儘快把絲線消耗掉就好。
郭宜蘭首先搖頭,否認了這個想法:「在棉布上綉太複雜的圖案,水洗之後會縮水變皺,而且棉布太粗,用絲線刺繡時,線很容易被刮斷。」
俞善頓了頓,又問道:「那不用來綉東西,拿來打絡子行不行?」
此間的絡子不單純是裝飾品,而是一個個小網兜似的,裝個手絹、扇子、玉佩、香丸什麼的,掛在身上,既好看又實用。
俞善知道有些家境貧寒的巧手婦人就以打絡子和結子為生,會的花樣繁多,什麼方勝、蝴蝶、梅花、五福,造型百變。
她們往往都是去綉坊或衣鋪里押一點錢,領些絲線、珠子之類的回家,趁著閑暇的功夫做上幾個,再回給綉坊,好賺些手工錢補貼家用。
這回,郭宜蘭先是眼睛亮晶晶地點了頭:「行!這種有筋骨的線,拿來打絡子應該是再適合不過了。」
「不過,」她又遲疑道:「綉坊里絡子賣得並不是太好,絲線的數量也實在是太多了,這樣還要很長時間才能把錢賺回來,我看過帳面,綉坊周轉不過來了。」
俞善點點頭,她知道事情沒這麼簡單就能處理好,只能一步一步的來了:
「此事當務之急,還是要先告訴韓娘子,然後才好去追查,看騙子究竟是何背景,為什麼明知道郭、叔叔是縣尉之職,還敢騙到他家鋪子頭上,我不信騙子在下手之前,會不先調查清楚肥羊的背景。」
被俞善稱為肥羊,楊希月此時也只能無力地瞪瞪眼睛以示抗議了。
她還指望著俞善幫忙想主意處理這批絲線呢。
「還有,」俞善的話並沒有說完,她又指了指楊希月的方向:
「騙子若是事先調查過,那又究竟知不知道你是誰,那天真的是剛好你在店裡,所以才騙你簽的契書;還是一早就瞧中了目標是你,才專門撿你在店裡的時候下手呢?」
楊希月被她說得汗毛都豎起來了,頓時變得有些緊張:「不、不會吧?我跟他們能有什麼仇怨呢?為什麼會對我下手?」
正說著,她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臉色變得有些不好看起來。
她咬著牙恨恨地說:「怪不得當時那人還一個勁兒的追問我,要不要再進一些金銀線,我看過他給的貨樣,確實是上好的金絲銀線,只不過當時店裡帳面上沒那麼多錢,只夠買絲線的,所以我才沒買。」
楊希月越回憶,就越覺得有問題:「若是當時帳面上有錢,現在虧空至少要翻一倍。」
俞善服氣了,這有一個花一個,有倆花倆的性子,非大富人家不能養成也……
郭宜蘭鄭重地把打絡子的意見記了下來,有了這個思路做樣本,三個人湊在一處,集思廣益,你一言我一語的出著主意。
殊不知,此時在郭家後院的主屋裡,韓娘子面沉如水,身旁恭恭敬敬地立著一個僕婦模樣的人,在向主母一五一十地彙報打探來的消息:
「……那人的線索到那裡就斷了,奴婢想著捉賊捉臟,為了避免打草驚蛇,讓底下的人先在附近守著,最好能把那人抓個正著,免得對方抵賴。」
韓娘子此時不復平時的穩重模樣,眉頭緊緊皺在一起:「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的,確定是他們家在背後搗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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