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回 君且逐心

第九十六回 君且逐心

那文士身形修長,著一襲淡色棉袍,頭戴同色方巾,想是穿戴了多年,袍巾邊角已洗得隱隱發白,面容清癯,笑容溫和,目光清亮,少年時應頗具風采。

雲眷先是一愣,暗道這人果真不經念叨,剛在茶樓提起便在此處相見,拱手笑道:「果真是故人,雲眷見過唐師兄。」

「柳師妹,可願移步一敘?」唐薛側身,抬手作請。

「唐師兄相約,我等卻之不恭。」雲眷欠了欠身,款款而行。

唐薛見阿平緊隨其後,看了看雲眷,笑問道:「這位兄台是......」

雲眷望了望阿平,見他雙頰微紅,行動間略顯局促,對唐薛笑道:「平兄與外子情同手足,對我回護更勝兄長。」

唐薛拱了拱手,招呼他一同在廊下坐了,捧出茶盤待客。茶盤乃是竹制,盤中散放著一隻粗陶茶壺並幾隻竹杯。那竹杯粗細、長短各異,色澤有淡黃淺碧之分,既不成套也不成對,與時下慣用的青白二瓷相比另有一番古拙之意。他斟了三杯茶,先端起一杯笑道:「貴客臨門,先飲為敬。」

雲眷見那茶色呈淡黃,舉杯淺淺飲了一口,只覺入口雖粗糲,細品之下卻有一股竹葉清香,與茶器倒是極為相稱。放下茶盞,好奇地問道:「唐師兄怎知我在此處?」

「你指的『此處』是常山還是這條永川大街?」唐薛放下茶盞,伸手輕划,比了比門前街巷,意態頗為悠閑,笑道:「剛才街上那場吵嚷,我恰好路過,就站在茶樓對面。偶一抬頭見是故人,便留下字條,託人送到你手中,自己先回書齋烹茶相候。」打量了雲眷幾眼,溫聲道:「柳師妹與昔年相比除了挽發作婦人妝,遠遠望去與年少時似並無不同,故而我一眼便認了出來。」

「師兄過獎了。我曾聽人提起你在常山,是......離開書院之後便來了此處么?」

唐薛見她措辭謹慎,似是刻意避開了何事,搖頭輕嘆,朗朗一笑,輕撫著雙膝感慨道:「對,自離開書院我便輾轉來了此處,我......見怪於親長,不容於族,便就在此地討個生計。」

雲眷曾聽柏風提過他被逐出唐家,掐指一算,至今已有二十餘載,本以為他人至中年,雙親年邁,彼此間再無隔閡,未料竟是如此。

想起昔年他在彣彧館中受同窗逢迎如眾星捧月,然而眉間始終不脫乖戾之態,如今行止斯文儒雅,眉目間平和淡然,頗有出世之意,哪怕提起私隱也是坦然自若,一派豁達磊落,與少時相比真真判若兩人。雲眷心中感慨,持盞沉吟。

「那時年少輕狂,傷人傷己。柳師妹,昔年我也曾對你口出惡言,這杯茶便當謝罪了,請。」唐薛雙手捧起一杯熱茶,神色鄭重,便如敬酒一般。

雲眷回神,輕輕搖了搖頭,雙手舉杯,溫聲道:「唐師兄,無論你信與不信,時過境遷,我早已無惱意。請。」說罷舉杯相敬,一飲而盡。抬頭望了望牆外的竹林,換過了話題笑道:「師兄真是雅趣,這書齋雖離鬧市不遠,但難得有這一片竹林,自然清幽,彷彿與世隔絕一般。」

「昔年我不容於宗族,離開家后無處可去,為求生計,很是吃了些苦頭。機緣巧合之下到了常山,此處乃古郡,又是通京要塞,來往商客、胡人不少,我在書院時西夜語算是頗有根基,所以總能接到一些活計,為他們與當地人談生意牽線搭橋、翻譯文書,後來小有積蓄,便租賃了這邊角的店面,再後來買下改成書齋。因此處是街尾,又是城邊,荒著一片地無人照管,我便試著種竹,時日一長便有了這片竹林,碧瑩瑩的,比之前添了不少生氣。」

「書齋前面那幾排竹師兄是刻意栽培成那般模樣么?」

唐薛笑問道:「怎麼,是不是別有一番意趣?」說到得意處,他放下茶盞比劃:「我特意把書齋門前的竹子種得密些,間錯開來,待竹大成材,便似一面巨大的屏風,不仔細看便難以發覺竹后尚有乾坤。」

「聽聞竹若不得細心培護,入冬易凋,我看師兄這片竹林青翠碧綠,怕是費了不少心血。」雲眷站起身來在庭院中踱了幾步,抬頭望了望書齋后,只見碧竹林立,怕有千竿之多,轉身問道:「要種成如此這般模樣,只怕最少也需十年光陰吧?」

「何止。從我埋下第一節竹到如今......」唐薛垂頭默算,啟唇笑道:「已逾十五載。竹越來越多,這書齋便越來越清凈,久而久之,能來這的全是有心人、有緣人。」

「師兄胸中自有丘壑,我敬您一杯。」雲眷笑嘆舉杯,唐薛陪飲。

唐薛放下茶盞,向二人述說自己種竹的千般辛苦,萬般意趣,待提及這竹林近年來也被歸入常山一景,他滿面歡欣,望著牆外碧竹,目光中隱有眷戀之意。

雲眷曾聽聞他出身南方大族,竹林在他故鄉極是常見,此處卻是極少。他流落在外,遠離故土,卻苦心栽培這片竹林,想必也是戀著故鄉的緣故吧?

想到此處她腦中一熱,衝口道:「血緣至親之間哪有解不開的死結?你既然想家為何不回?哪怕只是探親小住,豈不比你整日對竹而嘆要好?」見他怔怔望著自己,忙住了口,訕訕道:「唐師兄,對不住,我失言了。」

唐薛垂頭不語,慢慢飲了一口茶,又往爐中添了兩塊炭,長嘆一口氣,默然半晌方搖了搖頭,淡淡而笑:「不必回了,徒惹煩惱,何必?」

雲眷一向不喜探人私隱,剛才一問已覺失禮,此時見他似有苦衷,便不敢多言,只默默而飲。

唐薛為她續了杯熱茶,想了想,開口問道:「柳師妹,你身為人母,又在書院中教過許多別人家的孩兒,我來問你:你因何養育孩兒?」

雲眷一愣,茶盞停在口邊,垂頭靜思。從來只有人問自己因何讀書習劍、因何傳道授業,卻從未有人問過自己為何生兒育女。想了一想,答道:「因為我喜歡。」見他不語,又笑道:「近日來了常山,與昔年故人同聚一堂,看著小小的孩兒或是肉肉一團,或是眉目小巧、精緻如畫,宛如年畫上的福娃娃,聽他們奶聲奶氣地喊我姑姑,只覺打從心底說不出的喜歡。」比如七月、若瑆和阿綽。

唐薛微微一笑,再問:「那你可曾想過讓孩兒為你所用?」見她面露茫然之色,解釋道:「為你所用便是讓孩兒以你之喜為喜,以你之惡為惡,你令出如山,他不得絲毫違逆。哪怕你讓他絕情棄愛,他也要心甘情願,照做不誤。」

雲眷明白他此番所言恐怕便是唐家父母的真實寫照,心中不禁難過,輕輕搖了搖頭,正色道:「我不會。」

「為何?」

「在這世間,人之所以為人,不僅是肉身存活,更是心中有所感,腦中有所思。若是喜怒哀樂俱無,好惡皆隨他人,那不過是行屍走肉、懸絲傀儡。」說到此處,她唇角微挑,已有淡淡嘲諷之意。

唐薛輕輕點頭,目光中含了幾分期盼問詢之色。雲眷知他想問什麼,沉吟片刻,輕聲續道:「我若養育孩兒,只要他品行端方、有立身存世的本事就好,其餘不會過多苛求。因為......」她頓了一頓,垂頭看了看肚腹,目光柔了柔:「他來這人世一遭,自有他的一番精彩,容不得旁人安排。」

「說得好!」唐薛拍案,雙手捧起茶盞,正色道:「師妹,我以茶代酒敬你一盞。」說罷仰頭,一飲而盡,笑道:「我原以為以你執拗的性子論及親恩孝道必有幾分迂腐,甚至愚不可及,沒想到你竟是如此通達開明,如今我才是真有幾分佩服你,雲眷師父。」

雲眷遞過茶盞,就著他捧的茶壺接滿一杯茶,沉吟了一時,輕輕道:「師兄過譽了,我這不過是有感而發。還記得求學之時同窗中有位楚師兄因不喜課業、受家中鉗制太緊,不堪重負,逃逸而去,逍遙山水,自在叢林,很是快意。後來這些年雖未曾見過,但偶有書信來往,知他常攜妻帶子陪伴雙親,承歡膝下,一家和樂融融。楚師兄曾言為人子女孝敬雙親本是天經地義,但若一味愚孝,自己毫無主見,非但於雙親無益,還累了妻兒。」說到此處停了一停,嘆道:「有時我也會想:若他當年一味咬牙隱忍,勉力苦撐,未必能有如今這般光景。」

唐薛輕輕點頭,轉向阿平問道:「平兄如何看?你想要孩兒成為什麼樣的人?」

阿平看看二人,放下茶盞,想了想,憨厚一笑,道:「我一個粗人,說不出來什麼大道理,但想著人和人沒有天生一樣的,有的人喜歡讀書,有的人就喜歡種莊稼。自己喜歡什麼,沒辦法強壓著別人也喜歡,哪怕自己的孩子也是一樣。」

雲眷聞言,目中滿是欣賞之意,唐薛朝他豎起大拇指,扭頭對雲眷道:「還是平兄一語中的,通透。」

阿平見兩人專註地聽自己說話,臉頰微紅,待得了唐薛這一贊,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笑道:「唐公子是讀書明理的人,我可當不起您這一誇。這幾年在夫人身邊聽差,書院的弟子我見了不少,有紈絝子弟品行不端最後敗了家一蹶不振的,也有寒門學子寧可忍飢挨餓也要讀書識字,學個一技之長最終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我自己也有兒子,也盼著他成才。」說到了動情處,他少了幾分拘謹,續道:「但他是什麼材料老天爺都給好了,我說了不算,我能教他的也就是本本分分做人,踏踏實實做事。至於他這輩子過什麼樣的日子,想來想去還是公子那句話說得好:只要孩子走正道,能養活自己,以後成親了能養活老婆孩子,過得開開心心的、不枉來世間一趟就比什麼都強。」

這一席話雖淺顯直白,少了幾分文氣,唐薛卻鼻中一酸,心懷觸動,拱手道:「平兄所言深得我心。」他順勢抬袖偷偷拭了拭眼角,看向雲眷,見她面上溫柔,目中隱隱有驕傲之色,對她笑贊道:「看來妹婿是個明白人,師妹眼光頗佳。」垂頭負手,在庭院中來回踱了幾步,待平復了心緒,轉向二人道:「我年少時過得糊塗,從未認真想過這一生要如何過、該如何過。如今,人生過半我才明白:生而為人,當以履職盡責為先,在此之下若能不傷害旁人、按照自己的心意過這一生便是最好的光景。」

「所以師兄這間書齋叫作逐心齋?」

「對啊,喜我心中所喜,逐我心中所向,謂之逐心。」

雲眷舉了舉茶盞,和他玩笑道:「那還不如叫遂心齋,事事順遂,意頭多好。」

唐薛伸手朝她虛虛一點,輕輕嗔道:「師妹你這就貪心了,我於世間,不過微塵,能逐心便已經心滿意足,哪敢求遂心?遂心若是這麼容易,世間也不會有諸般求不得了。倒不如退一步,少兩點,能逐心便知足。」

雲眷吐了吐舌頭,放下茶盞,笑著拱了拱手,道:「師兄這般瀟洒自在,令人好生羨慕。」

「師妹你也不錯,有女長成,再次身懷有孕,如今又是要做岳母的人了,這般兒女福,也好生令人羨慕。」

「稍後我派人送帖子給師兄,還請師兄賞光大駕,飲一杯薄酒。只是不知師兄如何得知我嫁女之喜?」

唐薛眨了眨眼,得意一笑:「常山城中多故人,我在此處二十載,能不見面么?」

雲眷拍了拍額頭,笑道:「也對,也對,宣朱兩位師兄也在城中,和你算得上是比鄰而居。少年時縱有意氣之爭,如今也不過是雲煙過眼。相識二十餘載,怎麼也算是知交了吧?」

唐薛掩不住眼中笑意,點頭道:「非但是知交,且是至交。小朱豪邁爽朗,不拘小節,這些年來與我甚是相投。有時候遇到了什麼煩心事,跑到我這小書齋來喝上一壇烈酒,痛罵一通,大醉一場,醒來又是生龍活虎的一條好漢。」

「他與宣師兄乃是莫逆之交,那宣師兄與你......」

唐薛皺了皺眉,咋著嘴搖頭道:「在書院時我便最瞧不上他那副冷麵冷眼冷肚腸,每每相見,眼中凝雪,面罩寒霜,開口閉口陰陽怪氣,滿腹算計......」

雲眷扶額掩面而笑,旁邊阿平面向庭院,雖看不到表情,但看他肩膀抖動也知他在悶笑。

好容易止住了笑,雲眷抬手指著唐薛感嘆:「宣師兄他......人皆道常山公子風采卓然,處事謙謙,是閨閣少女的夢中情郎,也是父母教導孩兒的絕佳榜樣,卻被你這樣貶損,他若知道,真不知能氣成什麼樣子。唐師兄,現在我才知道你仍有昔時風采。」

唐薛不以為然,挑了挑眉,搖搖頭道:「我雖然這麼覺得,可我從未當著他面說過,再說這麼精彩的考語我可想不出來,都是當年他那位好岳母罵他的,還有更難聽的,我也是受教了。」

雲眷笑容凝住,連阿平也轉過頭來,兩人對視一眼,均有詫異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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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黎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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