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回 不戀不念
「怎麼今日有空過來?」聽到告進之聲,安無起身開門,見雲眷手中捧著一隻大大的托盤,忙伸手接過放到案上。
盤中有壺,有盞,還有一枝白梅並一個花囊。梅有數十朵之多,或是半開,或是怒放,因疏密有致,絲毫不顯擁擠。
「師父看這枝梅可好?」
「不簪院中並無白梅,你從何處折來?」
雲眷捧著花囊在案上比了比:「師父太高看我了,此處人生地不熟,我讓子期從外頭尋來的,可惜......未尋到綠梅。」左右看看,在屋角的小瓮中取了些清水倒入花囊,估量著長短適宜,將那枝白梅收入囊中。花囊底闊頸細,梅枝雖長,放得卻是極穩。她將那花囊放到書案左角,自己在安無右手邊打橫坐定,笑道:「忙了這些時日,我看今日師父得閑,便來和您茶敘,並邀了白梅相陪。」
安無心中一暖,輕輕道:「你有心了。」說罷打量她幾眼,笑問道:「今日這麼打扮極是好看,想來是子期之功吧?」
今日雲眷身著銀紫色裙襖,襖上裙邊均以深紫色絲線勾勒出桐花圖案,領邊袖口滾著細細的毛邊。許是為了與這清雅柔和的衣裙相稱,她並未頂冠束髮,也不似平日那般荊釵簡挽,而是將一頭烏髮梳成了墮馬髻,如雲般堆在左鬢,除了一朵絹花再無其他釵飾。那絹花花朵甚大,花瓣雖不繁複,卻精緻逼真,素雅的花色配上入鬢長眉、明眸櫻口,周身透著溫雅嫻靜。
雲眷臉上紅了紅,點了點頭,抬手摸摸鬢邊別著的絹花,輕輕道:「弟子哪裡懂什麼打扮,往年的冬衣穿著略顯局促,來常山後子期便讓人為我新做了些衣衫,因有嫁女之喜,衣衫便做得喜慶了些。」
自成親之後,她的衣衫首飾幾乎由子期一手包攬。子期眼光甚佳,品味頗有獨到之處,一應穿戴用物不見得貴重奢華,卻將她襯得清雅端麗且書卷氣十足,極合授業師父的身份。
安無見她垂著頭一臉傻笑,往日幹練精明之狀全無,點頭笑道:「不錯,畢竟要做岳母了么,這又不是在咱們書院,太過簡素了也不成個樣子。子期呢?」伸手倒了兩盞茶,遞了一盞到她面前。
雲眷不客氣地雙手接過,也不忙著喝,只用手捧著取暖,笑道:「按照這邊習俗親迎之前不是要互相踩地界么,三日前清蕭師兄去過了朱家,今日便是宣師兄來這走個過場,剛才他與子期叫上清蕭雲銳幾位同門出去小聚了,說是要再斟酌一下那日的菜品。」
「嗯,姑妄言之,姑妄聽之。」安無緩緩點了點頭,拖長了音調調侃,見雲眷也是一副瞭然之狀,兩人相顧莞爾。
按此處習俗,雙方管事除了代替主家商議婚儀之外,親迎之前還要去對方那邊走一遭,謂之踏喜,俗稱踩地界。但無論是女方管事去男家還是男方管事到女家不外是看一應布置和之前商議的是否有出入,新人忌諱的屬相、器物擺設是否全都避開。其實在這之前諸般細節雙方早已議定,因怕親迎之時再有疏漏才多了這一步。
常山本是古郡,自來尚禮,規矩也比別處多些,好在雙方不是少時好友便是前輩或者同門,朱微豪闊大方,子期瀟洒爽朗,宣清兩位平素便細緻周到,又與主家情誼深厚,既不懼辦砸差事又不怕多費心思,早早便已安排得妥妥貼貼,這兩次踩地界反倒像是專為方便幾人把酒言歡而為了。
雲眷見他茶盞近乎見底,執壺為他續滿了茶,問道:「師父猜一猜前兩日我出去遇到了哪位故人?」
安無略一沉吟,笑問道:「唐薛吧?」
「不止是他,還有......安遠。」
安無皺了皺眉,抬手理理衣袖,淡淡道:「昔日稱呼不必再用,他不配做憂黎弟子,更不配為師。」
雲眷默然點頭,沉聲道:「那日聽何師姐略略提了當年之事,心中......我同那文姑娘雖只有數面之緣,並無深交,但仍記起她的模樣,明媚天真,活潑嬌俏,只是可惜了......」
憶起舊事,安無目光沉痛,面露不忍之色,搖了搖頭,恨聲道:「可惜的豈止是她一人......」
雲眷極少見他如此神情,略一思索,失聲驚問:「難道安遠做下的惡事不止這一樁?」
安無不言,半晌,緩緩點了點頭。
雲眷先是震驚,繼而怒極,握拳擊在案上,身子輕顫,雖不言語,心中卻已將安遠剮了千百遍,定了定神,問道:「那......那些舊事是如何發現的?唐師兄說文姑娘嫁給了程師兄,那當日救下她的人是不是也是程師兄?」
「是他。」安無點了點頭,側頭沉吟片刻,續道:「他救下文園兒,知道她尋短見的緣由后氣憤不已,去書院找安遠拚命,結果被打成重傷。因他在書院時我對他也算照顧,他便找到了我,說了前因後果,懇求我幫文園兒討回公道。事涉門派聲譽,我便報與掌門師尊,師尊命我徹查此事。有位弟子私下來見我,說數年前家中長姐在書院讀書,被人始亂終棄,長姐羞憤自盡,臨死前只說對方是書院中師父,卻未說明是哪一位。她聽說了文園兒尋死之事,又得知救她那人對安遠大打出手,雖不明前因後果,但覺得安遠可疑,求我為她做主查出真相。」
「那安遠如何說?以他為人不是反咬一口便是抵死不認吧?」
「不錯,文園兒之事他無法抵賴,便認下了這一樁,但昔年舊事卻是矢口否認。」安無面色冷了冷,續道:「後來我將他制住,從他居所中搜出一本手札,才知多年來他曾誘騙數位女弟子,手札中記的便是這些私隱之事。他見事情敗露,不但不懼不悔,反而滿是自得之色。證據確鑿,他賴無可賴,師尊將他廢去武功,逐出書院。因涉人私隱,此事只有極少數人知道。」
聽到這裡,雲眷驚訝非常,愣了一愣,急聲問道:「事涉多人,且關乎女子名節,安遠喪德敗行,若是到處宣揚,豈不是毀人一生?」
安無搖了搖頭,輕輕道:「他雖寡廉鮮恥,行事卻極小心。武功被廢又失了門派庇護,他不會蠢到輕易樹敵。」
「我本以為他只犯下那一樁事,師尊饒他一命是念著他一念之差,想給他機會改過自新,哪知他竟如此......」雲眷怒極,想起那日那個被圍毆的身影,只覺平生所知罵語加起來都配他不上,憤憤續道:「他既如此可惡,當日便該......」她對鏡封敬若神明,雖覺安遠所受之罰太輕,終究不敢心生怪責之念,口出指摘之詞。
「當日便該取他性命,以絕後患?」安無問道。
「嗯。」雲眷重重點頭,沉聲道:「那些姑娘因他毀了一生,便是將他千刀萬剮也不為過。」雲眷恨恨道,她既為女子且為人母,將心比心,自是明白受害之人處境堪憐。
安無凝神半晌,緩緩道:「我那時與你現在一般心思,視敗壞師門清譽之人如寇讎,也曾暗怪師尊太過心軟。隔過這許多年後舊事重提,我卻另有領悟。」抬頭看向雲眷,見她面露不解之色,續道:「你曾經謄錄掌門師尊生前遊歷之事,應知他老人家面對窮凶極惡之人也只是制服而非取其性命,那些惡人也有因此而改過遷善者。師尊在江湖中威望甚高,極受推崇,不僅僅是因他俠肝義膽,更是因為他雖居高位卻有一副極軟的心腸。若將那些果決狠辣如閻王修羅的居上位者比作廟中的尊者像,雖受人香火供奉卻冷冰冰拒人於千里,師尊便是一位慈和的長者,一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再比如你,你有時優柔寡斷,硬不起心腸,為這吃了許多虧,可也得了許多眷顧。若是事事理智果敢,心腸如鐵,師尊便不是師尊,你也不是雲眷了。」
雲眷若有所悟,緩緩點了點頭,默然不語。
「那事之後,師尊極是愧疚,言道這些姑娘的雙親是因信重憂黎才將愛女送到此間讀書習藝,如今出了這等敗類,他愧對其家人。昔年之事尚可慢慢查訪,但文園兒之事必要給她家人一個交代。師尊多見人情世故,怕文家容不下女兒,在發落了安遠之後便親自登門致歉,與他同去的還有程文二人。師尊向文家父母自責己過,道負了他們期望,未能護門下弟子周全,任憑打罵,只求他們莫為難園兒,以後文家若有難處他也願傾力相助,希彌補萬一。」
「師尊他竟能如此?」雲眷震驚,鏡封身為一派掌門,地位尊崇,如此作為,自是因愧疚之至,「可是我謄錄他生平時此事卻未曾提及,想來也是為著文姑娘聲譽吧。」
安無緩緩點頭,語氣中滿是敬意:「師尊向來磊落,不文過飾非,也從不依仗身份驕人。」言及此處,他看著雲眷微微一笑。她也是這般脾性,所以才合了師尊的眼緣。停了一停,續道:「具體經過如何我不得而知,只知師尊得了文家父母原諒,程昊又誠心求娶,立誓對文園兒真心相待,終得文家許嫁。」
「原來中間還有這許多曲折。我現在還記得程師兄,他為情所困,為情所苦,雖然最終與意中人並肩攜手,卻是兜兜轉轉,繞了好大一圈。那日聽唐師兄提到他二人終成眷屬,我竟不知道該惋惜還是該喜歡。」
「其實,安遠之事發后,師尊不僅僅彌補往日過失,更是痛定思痛,一應選拔任用首重其徳次重其才,避免前錯再犯。」安無淡然一笑,眸中儘是追思,道:「這許多年過去,已頗見成效。」說罷望著雲眷,笑得意味深長。
「師父這是何意?難道與我有關?」雲眷不解。
安無點了點頭,道:「不錯,你雖不善洞察人心,處事也透著幾分傻氣,但師尊說你能自律自省,是個有主意的,所以才把你派往別院,量才待用。別院修葺完畢,管事要離開,他又授意山長讓你暫管院務,便是考驗,後來雖是我掌事,但更多的是你去做。事實證明他老人家眼光頗佳,別院被你打理得井井有條,以致於......正平視你為眼中釘,非除掉你不可。」
雲眷聽到此處不禁一笑,拱了拱手,道:「弟子只當您這是誇讚之詞,我這性子也不必改了,以後照舊。」忽地想起一事,問道:「我看言談之中何師姐似是不知程文之事,唐師兄卻知道,師父是特意告知他的么?」
「不錯,這兩人失身、被逐多多少少都與他有關,當年他若是光明磊落參試,早早斷了文園兒一片痴念,或不致如此。雖說如今那二人隱居,他彌補不了什麼,但身為憂黎弟子,總要有直面的勇氣與擔當。」
雲眷吐了吐舌頭,點了點頭,道:「那日我也同他說了,心思和師父差不多。他說若有機會願儘力彌補,我看他言辭誠懇,絕非敷衍。如今他溫和斯文,和少年時相比全然像換了個人一般,師父是不是也這樣覺得?」
安無點頭,輕嘆道:「他年少桀驁,不隱鋒芒,後來那番起落便似一場打磨,他磨去了稜角,也看淡了世間之事,自然與往日不同。如今他與嬌妻愛子平安度日,縱使粗茶淡飯也很是知足。」
「可我卻覺得他心中有憾。」雲眷遲疑了片刻,輕輕道,「他在書齋外植下一片竹林,心中想必也是惦念故土雙親的。」
「可是據我所知他這許多年並不曾回去,或許他已經放下了,不願再回頭。」
雲眷緩緩搖了搖頭,輕聲道:「我倒覺得未必,他不回頭不一定是不願,或許是不敢呢?若是昔日被傷得太深,不敢再想、不敢再提了呢?」輕嘆一聲,幾不可聞。
安無聽她言語間頗有落寞之意,心中一動,道:「或許吧,我記得他被逐出家族不算,還是在族譜中除了名的,想必也是被傷得怕了。」說到此處,他停了一停,轉頭靜靜地看著雲眷,忽地問道:「你若是他,雙親若回頭接納你可願放下心結?」
「當然願意。」雲眷放下茶盞,毫不遲疑地點點頭,道:「先不說養育之恩大如天,便是全然陌生的兩個人在一處十幾年也很難割捨,何況骨肉親情。再說他已娶妻生子,坊間素來有隔輩親之說,唐家父母就算不惦記兒子,還能把孫兒拒之門外么?」
安無心中嘆息,不動聲色地看她一眼,淡淡道:「大約不會,畢竟是骨血之親。他家娘子我也曾見過一面,雖容色平常,也不怎麼通文墨,但是溫婉賢良,料理家務甚是利落,更燒得了一手好菜,夫婦二人情意極是相投。他家父母若見了,想必也是喜歡的。」
雲眷半伏在案上,一邊撥弄著茶盞一邊笑道:「我雖沒見過他妻小,但看他那麼平和淡泊,想來便是家中有一位好娘子的緣故。」托腮凝神,自言自語道:「坊間常說妻賢可旺三代,如今看來果真不假。」
安無一笑,輕輕搖了搖頭:「這話也不全對,女子賢惠固然要緊,但也要嫁對了人才好。若是遇人不淑,明珠暗投,時日長了珠玉也成瓦礫。唐薛本性良善,只是被家中迫得狠了,又有幾分年少輕狂......好在沒有誤入歧途。」說到此處笑著打量雲眷,道:「其實你與他倒有幾分相似,子期慧眼識珠,又妙手雕琢,如今的你與昔日模樣有天壤之別,可見是嫁對了人。」
他大半生識人無數,閱歷頗多,知道雲眷如今這性子大多是子期之功。子期雖出身世家,卻全無紈絝之氣,上能與達官顯貴識器相馬,下能與街邊商戶討價還價;在書院中既能與鴻儒傾談雅對,也能與外門弟子同飲劣酒。有這麼一位妙人在側,雲眷想板著臉都難。成親這三年來,她眉間漸漸少了憂色,笑容雖仍含蓄溫婉,卻再無敷衍客套,笑意直達心底,一看便知。因在孕中,此時衣衫俱是寬鬆,不似往日那般緊腰束袖,看起來極是溫柔可親,配上那日漸柔和的眉眼,再不見往日的凌厲冷冽之氣。
雲眷伸了個懶腰,略有羞態,拂面而笑,見安無面色慈和,轉了轉眼珠,托腮斜望著一旁,嘟著嘴問道:「我雖不成器,但也不是一無是處,難道師父覺得我還配不上他么?」未等安無答言,自己先掌不住笑了出來。
見她故作傲嬌之狀,安無不禁失笑,在她肩上拍了一掌,伸指虛點道:「都要做岳母的人了,還這麼淘氣。」他望著面前這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若不是認識她這許多年,看著她一路走來,誰能相信昔年那端莊刻板、不苟言笑的少女能出落成此時模樣?
雲眷淺淺飲了一口茶,閉目深吸一口氣,由著那茶香縈繞在唇齒肺腑間,垂頭笑道:「不怕師父笑話,如今的日子順心暢意,年少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有今日這番光景。有時夢裡醒來,總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切都是真的,甚至還會擔心,擔心萬一我不能履職盡責,做不好我該做的,這一切都會離我而去。」
「還記得幾年前月牙兒初來憂黎,你擔心自己做不好母親,後來子期對你表明心意,你又怕自己做不好娘子,如今夫君愛重、女兒恭順孝敬,你已經做得很好,便是掌事你也不輸給誰,一切擔心不過是你自己嚇唬自己罷了。」說到此處,他低頭執盞,看著盞中茶,緩緩道:「不單是你,你看小朱、傾付、唐薛、程昊,如今雖各自安好,但無論哪個,這一路走來都不是順心遂意,而是各經苦楚,各隨緣法。如今你有家人,有親朋故舊,還有安無師父在,往後的日子安心過便是,怕什麼?」
雲眷深深一吸,再長長出了口氣,點頭笑道:「是啊,我不單有子期、月牙兒和這個孩子,我還有四叔一家、柳兒母女、阿薛、同門,還有......」說到此處,她聲音漸漸沙啞,淚盈於眶,伸手握住安無手臂,盈盈一笑,哽咽道:「還有視我如同己出的師父,我怕什麼?」說罷伏在他膝上,任憑淚珠滑下。
安無見她真情流露,鼻中也是一酸,輕輕拍著她背,啞聲道:「好孩子,你配得上子期,憂黎雲眷也足堪匹配梁垣世家的公子,我看著長大的孩子本就該得人真心相待。」
叩門之聲響起,一個溫潤低沉的聲音道:「安無師父,子期告進。」門被推開,一人輕裘緩帶,信步而來,見此情形,一邊伸手入懷一邊笑嘆道:「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看來師父這件棉袍可遭殃嘍。」
雲眷聞言撲哧一笑,淚水都來不及擦,轉頭瞪了他一眼,毫不客氣地接過他帕子拭淚。
「子期你來得正好,快把你家娘子帶走,雖說孕中多思本是平常,但太過多愁善感也是讓人擔憂,若這孩兒日後如她一般翻臉如同翻書可怎麼好?」安無擺了擺手,作無奈狀。
「是,子期這就帶她走,要不然被那些晚輩弟子瞧見,雲眷師父顏面盡失,也不必再回憂黎了。」子期一邊笑言一邊扶她起身,輕聲道:「我見有弟子送了書信來,師父這還有事要忙,咱們先回去吧。」再向安無道:「師父,子期與雲眷告退。」
安無望著二人,眼中滿是笑意,道:「謝謝你們這枝白梅。去吧。」擺了擺手。
夫婦二人躬身辭出,關上房門,順著甬道攜手而行。
「我還以為你得在外邊用過了晚膳才迴轉,沒想到回來得這般早。」
「喜宴那日小朱師兄他們是主人家,你我又不去,論理菜品如何不該咱們置喙,清雲兩位師兄和宣師兄本是有事相談,我若一直在旁反而是喧賓奪主,吃了盞茶,恰好遇見書院弟子來給安無師父送信,便一同回來了。」子期停了一停,輕輕扶住雲眷肩膀,為她攏了攏鬢髮,緩緩道:「成淵來了。」
雲眷愣了愣,握住他手臂,輕輕問道:「他......是來看月牙兒?」安無不在書院,院中若有要事難以決斷廣容子便會派弟子送書信至此,成淵雖年輕,但以他資歷自不必做信差,而派中又無大事發生,他來常山必是為了這樁事。見子期不語,嘆了口氣,喃喃道:「幾年過去,我還以為他已經放下了。」
子期握住她手哈了一口熱氣,用雙手輕輕暖著,緩緩搖了搖頭,道:「曾經銘心刻骨,怎能輕易放得下?」輕輕搓了搓她手背,緩緩道:「當年我對你表明心意遭拒......心中很是難過,後來那許多年中雖與你有書信往來,但仍暗暗使人留意你的私事,生怕哪日突然傳來消息說你成親下嫁。聽說你始終孤身一人,淡情寡慾,深居簡出,我便安心地等,開始是等雙親允准,後來是等孝期過。哪知未等守孝期滿便......我可比成淵幸運多了。」
「見他失意你也心疼吧?」
子期長嘆一聲,一手握著她手,一手攬住她肩膀,扶著她向住處走去:「當然,當年我未等到你時便是他這般境況,將心比心,自是難受得很。再說他也算是我看著長大,性子溫和敦厚,有情有義,大事臨頭又能拚死護著你,叫人怎能不心疼?他若遇到了尋常難處還好,咱們能儘力相助,可唯獨這一件事卻幫不上忙。」
雲眷鼻中微酸,默默點頭,又向前行了一段,輕輕道:「這段時日你一直忙,好容易今晚得閑,用過晚膳后我想聽你吹奏一曲。」
「好。」子期拖長了聲調笑道:「午間你不是已經提過了么?」
「可你沒答應。」雲眷揉了揉眼睛,吸吸鼻子,皺眉道。
「好,只要你想聽,莫說一曲,便是吹奏一夜也使得。」
「使不得,會擾人清夢,一曲便好。」
............
「書院中便是這幾件事,其餘小節你看著處理,若拿不定主意便問問你師父。」安無安排好院務,看了看面前之人,緩和了口氣,再問道:「你何時回去?還留下來觀禮么?」
「明日一早弟子便啟程回書院,掌門師尊還有什麼吩咐?」成淵輕輕搖頭,神色暗了暗,抱拳拱手。
「院務沒有,私事倒有一件,明日你離開後去送兩封信。」
「送到何處?」
安無抬眼,看了看他,淡淡道:「廣稷。」
「廣稷?那不是......?」成淵愣住,望著安無,滿是不解之意。
「正是。」安無輕輕頷首,目光冷了冷,道:「那年我曾應了要保她逍遙自在,如今她有子期護著,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一樁。」
「那......他們可願意接納師父?」
「今時不同往日,有故掌門和我這兩封手書,他們必會接納。若是當面相見,恐怕還會做出情深之態。」安無一側唇角輕輕勾起,目中寒了寒,看了成淵一眼,續道:「你送信時不可失了我派威儀,須得讓他們明白,憂黎弟子,旁人欺不得,掌事師父更是不容人怠慢。」
成淵登時領會,笑道:「師尊,弟子輩分低,恐言語間不好行事,想請一位長輩同去。」見安無注目靜聽,略有不解之色,續道:「這位長輩不但要與師父手足情深,在我派中地位尊崇,行事不拘禮法,最好還去過那處,能給弟子帶個路。」說罷躬身拱手。
安無打量他一時,頷首笑道:「你想得很是周全,既如此,便讓卻月與你同行吧。他還不知道雲眷俗家姓名,家鄉何處,你不要忘了告訴他。信送到后如何行事便由他心意,你身為晚輩不可過多干涉。」
成淵心領神會,行禮退下。
晚膳過後,不簪院中人或燭下對弈或三兩閑敘,或月下吟詩或雪中聯句,忽有一陣簫聲隨風傳來,時而空靈,時而蒼涼,時而和緩,時而悠長。
梁垣一族雖後嗣繁茂,子弟大多出眾,卻無一人如子期一般是個全才。眾人皆知他精音律,尤擅簫,但他近幾年不在樂川,年節雖歸家卻忙得腳不沾地,故不聞雅奏久矣。此時月明星疏,風送暗香,聞者莫不心馳神往;
憂黎眾人同樣沉於此樂,有人披衣而起,有人釋卷聆聽,更有別院中人還記得這簫聲。當年別院修屋補漏以備雨季,尤其精修同輝堂與卻月樓兩處,每晚都有簫聲傳來。據傳是因掌事的雲眷師父換了住處夜不安枕,梁垣公子便夜夜在界牆之外吹奏,以簫聲伴她入眠,一日也不曾間斷。兩月之後愛女笄禮,他送親長返鄉,自那之後再不復聞,至今三載又半矣;
月牙兒伏在妝台上,就著燭火對鏡凝神,側耳細聽。簫聲纏綿,恰似爹爹對娘親的一片深情,日後子成對我,是不是也會這般?
成淵倚著屋脊,獨對冷月。遠處那間廂房燈火未熄,他舉起酒壺,悄聲道一句就此別過,熱淚滾滾而下,伴著烈酒,入喉穿腸;
清蕭伸指按上琴弦,和著簫音,低眉輕彈,想著那抹身著嫁衣的倩影。「一入侯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清蕭師父,你我有緣無份,忘了我吧......」從此,忘情斷念,面上縱有笑意萬般,心底終是蕭然一片;
雲銳提壺就口而飲,耳邊似乎還回蕩著昔年之言:「雲銳哥哥,你若入贅我家,每日咱們兩個在一處,你眼前的這片山水隨你遊玩,山珍水產任你吃喝,豈不比你在書院過苦日子要好?」他冷冷一笑,我堂堂男兒,豈能為了口腹之慾忘了家族姓氏,舍了縱橫來去?!如今往來便利,常山地處要道,什麼沒有?晚膳才食三白,此刻又有美酒在手,只是那張嬌憨明媚的笑顏再不得見......今朝有酒今朝醉,這可是聞名天下的惠山泉酒呢......
安無握著酒盞,凝神望著桌角花囊中的那枝白梅。青螺,雲眷特來送我這枝白梅,雖未明言,我卻知道她是為了送你。有時看著她我常想:你我若有女兒,是不是便如她一般聰明伶俐,善解人意?若你還在,我們一同幫她送女出嫁、張羅回門,做梅花餅、煮梅雪茶給她們該有多好......今日我遠在百里之外,無法撒梅相祭。不過你放心,我只破例這一遭,以後每年的今日我仍會伴著你。只是不知這常山的白梅你可看得入眼?
雲眷橫卧榻上,邊几上一燈如豆。簫聲起自廊下,穿窗而來,縈繞耳邊。
「......如今雖各自安好,但無論哪個,這一路走來都不是順心遂意,而是各經苦楚,各隨緣法......」
不單是小朱師兄等舊時好友,便是先掌門、安無師父、廣涵師姐、清蕭與雲銳兩位師兄,哪一個沒有心傷與苦楚?不過是人力難改,各自隨緣罷了。
輕輕推窗,從窗縫間可見不遠處廊下站著一人,那人長身玉立,手持洞簫,凝神而奏。見了窗中笑顏,眉目間添了幾分愉悅,連帶簫聲也含情。
朔風起,樹動枝搖,寒意襲人。雲眷緊了緊身上的外袍,倚在榻上,含笑與他對望。
人生本就無常,緣來則聚,緣盡則散。蒙上天眷愛,雲眷所有已是極厚,我且惜福,珍重眼前。
自此之後,不戀不念,前塵過往,盡作雲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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