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 息黥補劓
出了廳堂,寒風撲面而來。廣涵關好堂門,步下台階,地上已鋪了一層雪粒,被廊下的燈光映得宛如碎玉。仰望夜空,有雪花紛紛揚揚飄灑而下,偶爾有幾粒粗鹽般的雪粒砸上她面頰。她木然伸出手去,看著雪落、雪化,再落、再化。
自年少之時便日夜勤練不輟,雨雪風霜已是熬得慣了啊......
她自幼好武技,入書院讀書,隨師父習文練武,於劍法一途極有天分,可惜授業師父教得太慢,生生蹉跎時光。於是,課業閑暇之時她便去偷偷看師兄弟們習練艱深劍法,雖只能偷學只鱗片爪,自己於無人處研習揣摩,倒也得益不少。
一日,後山,大雪紛飛。她試著推演南華劍法諸式,掌門師尊突然出現。
「你是哪年來的弟子?為何南華劍法使得似是而非?」
她囁喏不語,眼見掌門神色中並無怪罪之意,鼓起勇氣,大聲道:「弟子半年前才進書院,授劍師父教得太慢,我便偷偷學。」
「那你將凌雲劍法演給我看,若你入門劍法不純熟,本座可是要罰的。」
她絲毫不懼,將十九式一一演練,收勢之後,握劍抱拳,信心十足地說道:「請掌門師尊指教。」師尊雖不言語,但她看得明白,師尊目光中除了慈愛還有讚賞,並無怪罪之意。
「以後你照常課業,每夜亥時,本座在此處傳授你其餘幾套劍法,如何?」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喜之下跪倒在地,連連叩首,道:「謝過師尊。」
此後,每夜亥時,她準時而至。外門弟子四年之中得授七套劍法,鏡封撇去凌雲、御風、覆水三套入門劍法不提,只將落木、歸谷、逍遙、南華四套劍法相授。落木、歸谷劍法精妙,重在步法與出招方位拿捏,她學得極快,看師尊使過兩遍之後,便拿捏得分毫不差,逍遙、南華招式古樸,重在自行推演,師尊教完招式之後便不再多說。如此,四套劍法授完,一載匆匆而過。
又是一個冬夜,雪落無聲。鏡封看她演完南華劍法最後一式,頷首道:「外門弟子七套劍法你已習完,以後便看你的修行吧。自明日起亥時之約不必再赴,授劍之事也不許向他人提及。本座從不收弟子,以後你不必來了。」
她雖不解,也不敢再問,恭恭敬敬叩謝了師尊授劍之恩,大步而去。
之後每日,她除了完成課業便是在無人之處習練不輟。半年之後,書院選拔內門弟子。選拔當日,她旁觀了幾場比試便毅然下場參戰,因書院並未規定學不滿四年不可參加比試,她為自己爭得出戰資格,以言語激得場上三位師兄一一比試,出招狠辣利落,令三人鎩羽而歸,其中一位更是慚愧自己天資愚鈍,當場棄劍而去。
那時,她年方一十六歲,入書院剛滿兩載便成了憂黎唯一的一位廣字輩弟子,開本派未有之先例。因她對陣之時七套劍法使得得心應手,出招不墨守成規,拆解之招信手拈來,有涵蓋萬象之勢,掌門便賜下一個「涵」字。
她初為人師,師尊曾問:「何為師道?」
她朗聲而道:「師道乃是授業之道,教弟子讀書習劍。」
師尊輕輕搖頭,淡淡道:「你且去吧,好好想想再好好教弟子。」
後來,別院初創,掌門調撥幾人去打前站,她也在其中。一年之後又來了兩個後輩,雲銳和雲眷。雲銳論劍法雖不如自己,但是性情桀驁,出言如刀,全然一個二百五。雲眷資質差劍法更差,只配給自己打雜。若是她安安分分打雜倒也罷了,偏有許多陳詞濫調破規矩,好好的弟子良材美質,她偏說什麼「性情陰狠,欺辱同門」、「目中無人,不敬夫子」,他們不反省自己無用,偏偏怪到弟子頭上,這不是遷怒旁人么?她便每每攔下,護著弟子,不許責罰。
如此又過數年,她深感弟子所學駁雜,力排眾議,建尚武堂,招攬弟子,從一師習劍。某夜,月白風清,她在一處山谷中習練完劍法,回別院時見到掌門師尊。
師尊再問:「何為師道?」
她胸有成竹,答道:「以授業為根本,不拘於成規,不限於定勢,如此弟子方能青出於藍。」
師尊看她一眼,長嘆一聲,道:「你再去想想吧,好好教弟子。」
如此又是數年忽忽而過,她名下弟子甚眾,出類拔萃者不少,在別院之中風頭一時無兩。她對門下弟子也寄予厚望,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成為憂黎第一人,更希望之後的憂黎由自己親傳弟子挑起大旗,比如成淵。
哪知一夜之間,滄海桑田。劍法人品均不出眾的雲眷偷離囚困之所,半夜偷襲,對自己痛下狠手;自己的得意弟子幫她脫困,反出別院;生平唯一動過心的男子為雲眷而死;視為左膀右臂的弟子對自己暗下劇毒在先,當眾反咬於後;掌門師尊清算過往,反而是這個平素最瞧不起的後輩舉薦自己繼任掌門......為什麼?到底是哪裡錯了?
她漫無目的地遊盪在嚴冬雪夜之中,憶起年少時劍氣縱橫的春風得意,憶起面對清鋒苦戀時內心的一絲波瀾,憶起每年生辰時的華服盛飾,憶起成淵追隨雲眷而去的毅然決然,憶起那夜混戰張義當眾指責自己時同門眼中的不屑,憶起送自己東桃的那個嬌美活潑的孩子......
天雖未大亮,但因落雪滿地,亭台院落比往日這個時辰亮了許多。有早起的弟子三三兩兩相攜去膳堂用朝食,忽聽有人喊道:「快看,那邊有個雪人。」
眾弟子聚在廊下,順著那人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一個「雪人」坐在試劍場旁的一塊山石上,周身為雪所覆,只有後背露出一綹長長的黑髮,在雪中甚是顯眼。
那雪人竟是一名女子。
她似乎聽到眾人竊竊私語,慢慢轉頭,朝廊下看去。
廊下眾人見她如此境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生了惻隱之心。一名弟子慢慢走近,正尋思著如何開口相助,忽覺那落雪下的面容依稀可辨,快走兩步到她面前,仔細打量,驚呼道:「廣涵師父!」見她滿身是雪,也不敢伸手去拍打,以免冒犯,問道:「師父,您用過朝食沒有?」
廣涵神色木然,緩緩搖頭。
「那......弟子給您送來?」
廣涵再搖頭,那弟子不敢多言,行禮退去。
太陽漸漸升起,試劍場上的落雪蒙了一層淡金色,有弟子在廊下放了桌椅,取帚掃雪,掃到試劍場時也不敢抬頭,匆匆掃完,忙忙退開。
人越聚越多,有弟子走近,恭敬道:「廣涵師父,安無師父請您到廊下就座。」廣涵獃獃看他一眼,慢慢起身,在廊下空椅上落座,身上落雪漸漸融化,順著頭髮、衣褶滴落到地,腳邊滿是水跡。
眾人見她神情與往日大異,面面相覷,卻無人開口詢問。成淵走到她身側,遞過一塊細麻布巾,輕輕喚道:「師父,師父?」廣涵不語,只搖了搖頭,成淵無奈,退回座位。
辰正已至,安無取出一張手令,由弟子宣讀。
「憂黎創派至今已近百載,秉承創派祖師培德育才之念,授道業,修德行,雖後輩弟子不肖,卻從不敢忘祖師初衷。今有逆徒為禍,喪德敗行,勾結外敵,圖謀百年基業,以致禍起蕭牆,變生肘腋,折損良才。內門弟子正平,廢去武功,派內除名,囚於後山,非死不出,筆錄其禍,以警後人。查其黨羽,內門弟子拘役十年,不得授業;外門弟子輕者仍留此處,課業之餘以勞代罰,重者戒鞭二十,逐出書院,終生不納,望眾人誡之。內門弟子云眷,德行素著,即日起掌理別院一應事務,兼管兩院刑罰,清蕭卻月為其臂助,凡憂黎弟子,不得有違。」
安無朗聲道:「雲眷師父奉掌門令兼管刑罰,職責所在,眾弟子不得有違。」眾人心下一凜,外門弟子中品行不端者素日便對她甚為畏懼,眼見她得掌門親授刑罰之權,心中無不暗暗叫苦。
當日鏡封召集眾人,之後正平便被囚禁,內門黨羽也已揪出拘役,今日所罰皆是外門弟子。
有弟子抬上刑架,將張義等人雙手入枷,負責掌刑的內門弟子報上幾人姓名,見雲眷點頭,揮鞭而笞。那戒鞭乃是鐵木所制,長逾三尺,呈竹節狀,木質暗沉,隱隱可見黑紅色血跡斑駁,戒鞭加身,張義等人慘叫連連。
少頃,掌刑弟子報行刑已畢,著人將幾人帶下,逐出書院不提。雲眷目視在場弟子,揚聲道:「凡我憂黎弟子,應德才並舉,先修德行,再習課業。若再有欺師滅祖、不利於憂黎者,這便是前例。」語音鏗鏘,如金石擲地有聲,眾弟子神色肅然。
「請問雲眷師父:若是授業師父犯此過錯又該如何處置?」語音粗噶,直如鋸木磨砂。
眾人巡音望去,發問者乃是廣涵。她在雪中靜坐一夜不曾開口,未料已沙啞至此。
雲眷不知她用意,略一沉吟,朗聲道:「門規第四條:內門弟子律己需嚴,與外門弟子同罪者,刑罰倍之。」
廣涵點點頭,站起身來,解開衣襟,除掉棉袍,只著素白中衣。緩步走到場中,伏跪在刑架前,木然道:「掌刑弟子,行刑。」
此舉一出,在場之人皆驚。她與雲眷不睦許久,便是弟子間也口耳相傳。她適才發問,人皆以為她要與雲眷為難,孰料竟是自請刑罰。
雲眷驚訝之下看向安無,安無勸道:「廣涵師妹,當日一戰你曾拚死護派,救下同門,后得掌門師尊親口讚譽,你何以如此?」
「張義等人皆出自我門下,驕縱跋扈,欺辱同門,乃是我教導無方;正平為禍,私謀暴利,致使安無師父亡命在外、雲眷師妹無端被囚,我雖非首惡,卻是幫凶;清鋒殞命,雖是為雲眷師妹擋劍,卻是在為我贖罪。以上種種,我願領責罰。」頓了一頓,見安無與雲眷均默不作聲,厲聲道:「雲眷師父,我所述種種,眾人皆知,你奉掌門之命掌管刑罰,難道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徇私么?你若不罰,如何對得起掌門信任!」
安無道:「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你護派之功足以抵過,掌門師尊讚譽便是明證。」
「只要改過就可以免於責罰么?張義等人被逐出門,戒鞭加身,我過錯倍之卻求罰而不得,掌事師父如此處事,怎能服眾!」廣涵聲音嘶啞,看向安雲二人,眼中滿是決絕。
雲眷看她單薄之狀心中不忍,安無拍拍她手臂,輕輕道:「刑罰加身,往事就此揭過,她心中得安,下令吧。」
其中道理雲眷何嘗不知,當下嘆了口氣,冷聲道:「掌刑弟子,行刑!」
掌刑弟子平日常陪侍安無左右,最是知他心意,心知眾目睽睽之下若下手輕了於廣涵而言無異多加一層羞辱,故而出手如風,毫不留情。
適才外門弟子受刑時仍著棉袍,如今廣涵身上衣衫單薄,十鞭一過,背上已見血痕。
廣涵素來眼高於頂,多年來在別院中說一不二,連帶著弟子也囂張跋扈,如此當眾請罰,自削顏面,更勝斧鉞加身。眾人見她如此,心中皆是百般滋味。
弟子報數到二十,廊下一人大步而前,張開雙臂,擋住廣涵後背,道:「廣涵師父有錯,按門規處罰,弟子原不敢阻攔。只是師父她中毒在先,與強敵力戰外傷於後,請眾位師父念在她犯無心之過、為護派而傷,饒恕了吧。剩下的二十鞭弟子願代師受過,以報師父悉心授業之恩。」成淵言辭切切,焦灼之情溢於言表,他雖口口聲聲懇求眾位師父,目光卻直視雲眷。
雲眷點頭,剛要開口,廣涵厲聲叱道:「成淵,你退下,我有錯自當受罰,否則以後我有何顏面再做這授業師父!」見他並無退去之意,怒喝道:「你若不退下,以後再不是我門下弟子。」內心激蕩,嘔出一大口血來。
雲眷點頭道:「成淵所言有理,廣涵師父日前護派死戰,傷重未愈,便是將功抵過也盡夠了,這餘下的二十鞭就免了吧。」
眾人見廣涵衣衫單薄,面頰潮紅,神情委頓,與平日目中無人之態直有天壤之別,料想是在雪中凍了一夜染了風寒,雲眷此言一出,立時便有人附和。
眼見廣涵緩緩搖頭,執意不肯,安無道:「廣涵師妹,你重傷在身,不宜再受罰,不如折中,二十鞭暫且記下,改日再罰,如何?」
不等廣涵開口,雲眷忙道:「如此甚好。」莫說旁人,便是清蕭、雲銳等與廣涵不睦者也紛紛同意,廣涵情急,又是一口鮮血噴出,昏了過去。
成淵扶起廣涵,伸手探她額頭,沉聲道:「師父起燒了。」取過棉袍為她披好,抱起她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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