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纏綿不斷的雨落了足足三日,半山腰裡搖曳的火光恰似幽幽鬼火,從蒙蒙發白,霧氣一般的雨幕里透出。

裹著骯髒號衣的兩個人,互相攙扶,從搖搖欲墜的破木門中步出。其中一人跨出門來,猶豫片刻,返身回去。

半個月亮似的麵餅子伸到面前,少年從膝上抬起臉,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倒映出餅子,吞咽口水的聲音咕隆得他身後的人也聽得一清二楚。少年扭過頭去看把他抱在身前的年輕人,變聲期沙啞的嗓音叫道:「哥。」

「拿著。」他哥說,接著抬頭道謝。

恩人笑著伸手揉了一下少年人的頭,眉毛皺了起來。他心中輕輕嘆氣:高燒不退,臉和耳朵俱是一片通紅,恐怕撐不得幾日了。

「好好照看你弟。」男人說。

等在門口的同鄉已在連聲催促。

男人正要跟上去,聽見年輕、充滿生氣青年聲音急切地說:「濱海紀逐鳶,多謝恩公,來日必當報答。」

儘管男人頭也沒回地跟同鄉冒著雨離開,火堆旁一大一小兩個年輕人還是朝他磕了三個頭。

「哥。」沈書的視線離開亂草與塵土密布的地面,破廟門口已經沒人了,他頭昏腦漲,盤腿坐了起來。一隻手緊緊拽著紀逐鳶濕潤的號衣袖子。

「起來,地上涼得很。」紀逐鳶抱著沈書的腰,將他帶離地面,站起來時才瞧出來,他懷裡的少年人,頭頂才到他的胸膛。

便在同齡人里,沈書也長得有些矮。

「你站好。」紀逐鳶鬆手,去角落裡蹲下身,手在稻草堆里摸來摸去,揀出乾草歸攏,回到火堆前。

蓽撥之聲伴隨四散開去的白煙騰起,火光垂死掙扎地往上一竄,照出沈書稚氣未脫的臉。他生得白皙文弱,正如他短命的爹,一看便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主。

紀逐鳶煩躁地把頭髮往上一抹,他的帽子早不知是在圍城亂戰的時候弄丟了,還是到了這破廟之後,被哪個人給蹭走的。他的頭髮膩成一片,有的甚至已經結成指頭那麼粗、硬邦邦分明的一條條。他把沈書抱在懷裡,坐回到角落裡,寬了袍襟,一隻手輕輕搭在沈書的臉上,粗聲粗氣地哄他:「快睡,等天亮哥去找水,把那塊餅全煮了。」

沈書在紀逐鳶的懷裡找了個舒服的姿勢,他哥的胸膛硬邦邦的,臂膀有力,原是在鹽場時老做力氣活練出來的一身肌肉。

廟外是風雨,同行的人已全都散盡,只剩下他兩個還在高郵城外十數里的山坡上,這座廢棄荒廟裡。

沈書幾乎立刻就睡著了,他的呼吸聲帶著濃濃的鼻音。

那是鼻涕泡的聲音。

紀逐鳶快煩透了,他不安地摸沈書的額頭,手指無意識繞過他的耳朵,貼到脖子上,最後探入領口。

手掌傳遞過來的溫度,燙得紀逐鳶眼眶周圍忍不住猛縮了一下。

也許再等一天,這孩子就會沒命了。

沈書燒得乾裂的嘴唇里刻著幾道鮮紅的血絲,他咕噥了一句什麼,緊緊抱著他哥的腰,腦袋往紀逐鳶的懷裡拱。

一整夜都是如此,安分不到半刻,就要來回翻動,彷彿無論怎麼樣都睡得不舒服。

紀逐鳶時而擔憂地低頭看他,時而抬眼望向門外。

黑茫茫的夜色里,一絲光也沒有。

·

馬蹄聲踏雨而來。

紀逐鳶左耳朵微微動了一下,幾乎立刻醒了過來。

沈書迷糊地哼哼一聲,沒有睜眼,手把紀逐鳶的腰抱得緊緊的。

紀逐鳶摸到就壓在腿下的短彎刀,一隻手臂托住沈書的肩膀,將他整個人輕放到身邊的蒲團上。

就在紀逐鳶要起身時,腳突然提不起來,他側身低頭一看,沈書的手指勾住了他布袍上一個破洞。

馬蹄聲越來越近,由急到緩,踢踏,踢踏,踢踢踏。繼而停了下來。

紀逐鳶只好坐回去,重新把沈書抱在懷裡,閉上眼睛,把頭靠在牆上裝睡,一面留神聽動靜,一隻手掌反覆握緊刀柄,又鬆開,掌心裡被冷汗浸得濕透。

冷冰冰的空氣送來一縷血氣。

分明有什麼東西墜落在地的聲音,卻沒聽見人聲。紀逐鳶前額的頭皮綳得緊緊的,火堆早已燃盡。

廟門被人推開,吱呀一聲輕響。

血腥味更加分明,一天就吃一頓的紀逐鳶感覺胃部擰成一團,喉頭被什麼東西頂著,急欲張嘴把這股不適的感覺吐出去。

然而他不敢動彈。

因為腳步聲鑽進他的耳朵,帶著濕潤氣息的血氣也撲面而來。

紀逐鳶心臟猛跳起來,從噩夢中驚醒一般,突然把沈書的頭緊緊按在懷裡,密不透風,整個人翻了個身從旁滾過去,手裡的刀甩了出去。

黑暗裡騰起一蓬火,突如其來的明亮火光照得紀逐鳶有一瞬間睜不開眼,他反覆閉起眼睛又睜開,模糊的視線凝聚起來。

「你這個刀法,不是我的話,今晚恐怕就要做他人的腹中之糧了。」男人摘下頭上半乾的竹笠,盤腿就旁坐下,辮子結在肩前,窄袖袍在火光里泛著華貴溫和的光澤。他腳上一雙氈靴,腰帶還是塗金的,一把大鬍子,身材格外高大魁梧,往那兒一坐,跟座山似的。

是胡人。

紀逐鳶警惕的目光來回打量那人。

胡人摸出閃著銀光、四方的一個小酒壺,擰開蓋子,鬍子下的嘴唇伸出來,喝了一口。

「你喝的是什麼?是酒么?」沈書突然出聲。

「對。」胡人臉上閃過一絲意外,神色放鬆下來,雙肩也舒展開,探究的眼神把兩個年輕人掃了一遍,他手中酒壺往紀逐鳶的方向揚了揚,「試試?」

「我才不喝。」紀逐鳶把意圖往前坐的沈書抓了回來,牢牢勒在身前,警告地用一隻手拍拍他的手臂。

沈書只好安分下來,他眼睛轉來轉去,一忽兒看胡人的臉,一忽兒看胡人身上明顯價值不菲的衣飾。就在沈書亂看的時候,他的目光突然被釘在柱子上的那把刀給吸引住了,來回看胡人和紀逐鳶。

紀逐鳶尷尬地咳嗽了一聲,低頭搓鼻子:「……」

那胡人眉毛一揚,循著沈書的視線也轉頭,自然看到那把本來要釘死他的刀,他突然放聲大笑起來,因為喝酒,臉孔泛起些許緋紅,他的皮膚不像沈書白皙,卻也沒有紀逐鳶那樣黑且乾燥,看上去健康光滑。

當胡人笑起來的時候,沈書甚至覺得他像是一個文人。

胡人起身,把刀還給紀逐鳶,兩腿伸直,就著火堆靠手暖身,把塗金嵌玉的帶扣單手解開,敞開袍子,在火堆前抖了抖。

兩個年輕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沈書幾次想開口,都被紀逐鳶暗示地擰胳膊,雖然不疼,但這是他倆打小的暗號,只要紀逐鳶這麼做,就是讓他閉嘴。

「幫我拿著。」胡人朝沈書說。

紀逐鳶不悅地皺起了眉頭:「誰讓你使喚他。」

胡人甚至沒有看他,只是把沈書盯著。

紀逐鳶站起身,傾身從胡人手裡拿過他的袍子,繞過火堆,坐回到沈書的身邊,學著胡人的架勢,抖開他的袍子,上好的綢緞隨著抖動漾開粼光。

等胡人出外去,紀逐鳶立刻轉過身,把袍子給沈書,命令他:「拿著。」

沈書沙啞的聲音笑了起來,腦門上立刻挨了一巴掌,不重。沈書立刻不笑了,他也很不舒服,眼睛勉強睜著,喉嚨里就像裹含著一塊火炭,可他不想讓紀逐鳶知道,便喋喋不休地和他猜測這胡人什麼來頭。

紀逐鳶從地上撿起這些日子裡用來撥火堆的濕木頭,脾氣不好地說:「反正不是好人,你看他那麼有錢。」

有錢人也有好人啊。沈書在心裡小聲反駁,但他沒有出聲。

「看我做什麼?」紀逐鳶一面低聲罵,一面把手掌覆到沈書的額頭上,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哥,我想吃鯉魚。」

紀逐鳶彷彿想到了什麼,鼻翼急促地翕動了一下。沈書愛吃魚,他家裡也常做,而且每次沈家做魚,沈書的娘就會到隔壁院,一嗓子把紀逐鳶也叫過去。

就為吃這口魚,在沈爹的手下被考校過多少篇叫人牙疼倒胃的文章,紀逐鳶原是想起來就煩躁。今日不知怎麼的,他只是長久地看了會沈書,粗糙的手掌貼著沈書的臉頰,拇指在沈書光滑的皮膚上摩挲了一下。

「明兒就給你抓。」

「我們抓了烤來吃吧?」沈書立刻來了勁。

「仔細衣服!」紀逐鳶眼角餘光瞥到胡人的袍子險些被火灼破,還好袍子是濕的,紀逐鳶把衣袍從沈書的手裡又拿過來,認命地像個馬扎蹲在火堆旁,語氣暗含警告和恫嚇:「他這件衣服燒壞了,把你賣了也還不上。」

「哦。」

「你看他的打扮,穿的,用的,這麼有錢,我就見過一個人這麼穿。」

「嗯?」沈書頭疼得要裂,強打著精神問。

「咱們縣裡的達魯花赤,你記得?」

「啊。」沈書心頭浮現出一個胖胖的老頭,歪著頭說,「他也不常這麼穿。」

「是啊,這人的官比縣老爺更大。」更讓紀逐鳶不安的是,胡人進來時他聞到了血腥味,他可以肯定那不是錯覺。

「哥,那塊餅你收起來了吧?」

「嗯。」紀逐鳶知道沈書要什麼,便把袍子放在旁邊,從衣服內袋裡翻出那一小塊餅給沈書看。

沈書看了看,又摸了摸,小聲感慨:「這塊餅可真好看。」

紀逐鳶哭笑不得,快速地把餅收起來,他看見沈書從來就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眼白處已布滿紅色,像個小兔子。

還真像個家養的小兔子,眼睛通紅通紅的。

「你快睡了,明天雨就停了,哥給你抓魚吃。」

沈書迷迷糊糊地打了個哈欠,懷疑地看著他哥:「你會做嗎?」

「我……我不會,你會?」

沈書耷拉下去腦袋,他更不會了,嘴巴癟得翹了起來。

紀逐鳶笑了起來,很快他嘴角壓下去,揉沈書毛茸茸的腦袋,哄他:「哥還有好多鹽,用鹽做的菜,哥都會。」

「那我睡了。」沈書團成一團,把腦袋枕在手背上,側身看著紀逐鳶,抵擋不住頭疼和眼睛疼,閉上了眼,可他一點困勁都沒有,半夜裡被驚醒,要入睡是很困難的。於是沈書就這麼閉著眼,安分地等待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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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純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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