鰥夫
丁元說得真摯,言辭中還帶些許的希翼。
秋昀從愕然中回過神來,垂眼凝視著跪在眼前的男人。
頭頂皓白的月光灑下來,映照在男人過分乾淨秀氣的面容上,襯得他膚色雪白如霜,眼瞼處的青影也較為明顯,然眸色卻極為清亮,亮得好似懸挂在夜空上的明月,叫人見之不忍苛責。
「先起來吧。」
「那……那您是同意了嗎?」丁元小心翼翼的問。
秋昀輕嘆了口氣,他這個人吃軟不吃硬,尤其是這孩子他還養過一段時間,現下又跪在自己面前認錯,叫他一時間也狠不下心腸來。
他把人從地上扶起來,按在身邊的石凳坐下,捻起杯盞,小抿了一口,方才輕聲道:「當年的事於你來說,不亞於天塌地陷,你年紀又小,考慮不周全,我完全能理解。所以,我無須你補償,且我也沒為你做什麼。」
無須補償便是委婉的拒絕之意。
丁元也不氣餒,還微微翹.起唇角,扭頭看向身邊的男人:「人常說,錦上添花常見,雪中送炭難求,芫叔您對我的好我都記在了心裡,尤其是我聽陳婆婆說,您在我失蹤后,淋著大雨追了一夜,就這一份關懷之心,我用餘生來回報也不為過。」
三言兩語拔高了秋昀的恩情。
若丁元還是當初那個山野小子、店夥計,這番話不過是笑話。
可他不是,他現在是雲王的外甥,不提功績,單憑這一身份,他就有資格說這樣的話。
秋昀沉默的飲著酒,好半響才道:「既是如此,那待你結束亂世,天下一統,河清海晏,你再送我些金銀珠寶吧。」
前者是丁元肩負的責任,但後者……
他錯愕地盯著秋昀的側臉,圓月不知何時躲進了雲層,葡萄架下的光線登時暗了下來,叫他看不清細處,只隱約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
許是他沉默的時間太久,對方轉頭向他投來一瞥,眸子清亮幽深,令他瞬間回神,就聽得對方說——
「怎地用這副表情看我?」
丁元收回目光,端起杯盞抿了口酒,以掩飾面上情緒:「我只是沒想到您會……」
「沒想到我會提出這樣的要求?」秋昀端得一派風光霽月,卻說著最為無情的話:「世人誰會嫌財多?我自然也不例外,且比起你所謂的餘生補償,我更願意你拿金銀珠寶來報答我。」
秋昀的話叫丁元想到了一個詞:銀貨兩訖。
他的身份意味著什麼,阿芫不會不懂。
既然懂,還說出這樣的話來……
他垂在左側的手掌驟然握緊,只覺得胸口彷彿堵了塊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又像是被人在心頭劃了一刀,將他的心臟劈成了兩瓣,痛得他渾身發顫。
「你傍晚說你是被牙子拐賣的,正好我這有樣東西你應該認得。」秋昀敏銳地察覺到丁元情緒不對勁,便覺得這個話題不適合繼續聊下去,旋即放下杯盞,站起身來:「你且稍等我片刻,我去去就來。」
他說罷,抬步回到房間,取過印匣,又提了一盞燈籠,再度回到後院葡萄架下,把燈籠掛在架子上。
朦朧的燭火照亮了方寸之地。
他把印匣放在丁元面前:「這是五年前平安撿的,你打開看看可否認識。」
丁元方才趁阿芫離開,做了好一會兒心裡建設。
不過就是拒絕了一次,也沒什麼大不了,雖然其中存了他的小心思,但待他助雲王拿下攝政王,他就辭官搬回來,屆時有的是時間來打動阿芫。至於阿芫要娶妻一事,他回頭就找人來盯著,誰敢嫁給阿芫,他就偷偷派人去攪合。
就這麼說服了自己,丁元心裡才好受些。
此時看著面前紅木印匣,他還以為裡面裝的是何人私印,便沒怎麼在意地打開蓋子,一枚雕刻著『平安如意』的長命鎖驟然躍入他的眼帘。他微微一怔,抬頭疑惑地看向飲酒的男人:「這是?」
「你看看另一面。」
丁元不解地拿起長命鎖。
以他對玉的淺薄了解,這是一塊極佳的玉,玉質溫潤且細膩,手.感有些像雲王常年佩戴的那塊和田玉。
他心中驀地升起一股熟悉感,但熟悉感從何而來,他又不記得,只好翻過另一面,就見上面雕刻著一幅鯉魚含珠的景象,雕工逼真至極,更巧妙的是,打造這枚長命鎖的大師合理地運用玉石上的瑕疵,為鯉魚口中的珠子點綴了一抹俏色。
「這是……」丁元猛地站起身來,舉著長命歲不可置信地問道:「芫叔,你說這是哪裡來的?」
「先坐下來。」秋昀抬手輕輕地拍了下他的手背,示意他先坐下,隨即緩緩道:「在你兄長下葬后,平安與村子里的小孩去落英山摘野果,途徑山腳下,看到這塊長命鎖,便撿了回來,事後『我』在那蹲守了幾日,想等失主找回來交還。」
「是不是東塢那條路?」丁元問道。
「你怎麼知道?」
「沒什麼。」當初他懷疑阿芫躲在嫂子下山必經之路,是對嫂子有企圖,原來是為了蹲守玉鎖的主人。
丁元心中的愧疚又多了一層。
他抿著唇,低頭看著手中玉鎖,想起丁大跟人走之前,深夜偷偷回了一趟家。
翻箱倒櫃的動靜太大,把他從夢中驚醒。
他聞得動靜以為丁大要打嫂子,便偷偷躲在屋外,看到丁大從柜子里翻出一塊用手帕包裹的東西。
那塊手帕他認得,是當初流寇屠殺村子時,養父塞進他手裡的。
因當時害怕,他放在懷中一直沒打開看過,後來他與丁大又渴又餓,爬出地窖,發現全村被屠殺,村子也被一把火燒了個乾淨,倆人沒吃沒喝,又恐那些人回來,便忍痛離開了村子,踏上了逃難之路。
直到途中因思念養父母,他想起了養父交給他的手帕,想睹物思人,卻被丁大發現一把搶了去。
那本就是養父的東西,丁大搶過去,他心中不舍,卻也沒敢要回來。
因為那是養父留給他的最後念想,所以這麼多年過去,他一直都記得,手帕里的東西與現下他手中的玉鎖一般大小。
秋昀看他陷入沉思,知道他應該是猜到了什麼,也沒打擾他,起身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
次日寅時中,秋昀準時睜開眼,喊了聲阿大。
聽到動靜的阿大端來熱水,又去廚房準備早點。
時辰尚早,屋外一片漆黑。
他洗漱后,打開房門,就見門口立著一道人影。
「你……你一夜未睡?」
丁元還穿著昨夜那身衣袍,眼底一片青黑,然他眼神明亮,精神抖擻,半分不顯憔悴。
年輕人身子就是好,秋昀搖了搖頭:「要不要同我先去用些早點再回去休息?」
「我不困。」丁元是看到這邊亮起了燭火才趕過來的,看到阿芫換上了精練的短打,忍不住皺起眉:「您這是要出門?」
秋昀點頭。
他有採集晨露的習慣。
初時只是為了採花釀酒,后想嘗試用各種水來釀酒,發現用晨露釀的酒會比山泉水更醇香,便一直沿用了這種習慣。
不過晨露有限,所以以晨露釀的酒,他只拿來送人或自己喝。
他邊走邊把採集晨露的事與丁元簡單說了一遍。
丁元眉頭越皺越深,眼底溢滿了心疼:「這種事兒僱人來做即可,何須親力親為?」
秋昀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你可喜歡練武?」
「自然是喜……」丁元猛地反應過來,心中懊惱了一瞬:「待天下統一,我便辭官回來,陪您一起採集」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
秋昀走進廚房,阿大已經準備好了早點。
兩碗香濃的雞絲麵,再配一疊陳婆子腌的青菜,看得丁元眼熱不已。
他想起了五年前,也是這個廚房,芫叔為他下的那碗雞湯麵。
同樣的地點,相同的味道,卻沒他的份。
阿大端來兩碗面,一碗放在公子面前,一碗留在自個兒跟前,一屁.股坐下,無視跟過來的丁元,抄起筷子就開始吸溜。
「……」丁元覥著臉坐到秋昀身邊,雙手托著下巴,望向對面吃得正香的阿大,唇角含.著笑意:「阿大,你吃過芫叔下的雞湯麵嗎?」
阿大抬起頭,嘴上還掛著半截麵條。
「芫叔廚藝可好了,菌子雞湯下的面,又香又鮮,再配一壺青梅酒……嘖,人間美味也不過如此。」
「吸……」阿大吸溜一下,把剩下的麵條吸進嘴裡,吞咽了下去,然後眼巴巴地望向秋昀。
秋昀一筷子敲在丁元的腦袋上:「去拿個空碗過來。」
丁元都來不及捂腦袋,便被秋昀的話喜得眸色一亮,他揚起笑臉甜滋滋地跑去櫥櫃拿碗,略帶得意瞥向阿大:「還是芫叔最心疼我。」
阿大接收到他的目光,把得意理解為挑釁,心中暗暗記了下來。
這倆人之間的暗潮落入了秋昀眼中。
他趕了半碗面出來,推給丁元:「阿大雖比你大兩歲,但他心思單純,有很多事無法理解,你要多讓讓他。」
阿大暗衛出身。
從小被灌輸的只有如何殺人,以至於人情世故皆不懂。
丁元得意的臉一僵,趁著他家阿芫不注意,惡狠狠地瞪了對面的阿大一眼。
什麼玩意兒,一把年紀了,沒臉沒皮地裝傻充愣博得他家阿芫的同情,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
等等!
阿大武功不凡,卻甘願給阿芫當個下人……不會、不會也覬覦他家阿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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