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回 薄命女
第七十九回薄命女
沈令抬頭,葉驍以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凝視著他。
葉驍慢慢鬆開他的手,改為抓住他肩頭,深灰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他。
「阿令,你聽好,我很多事情確實沒有告訴你,但是我從未騙過你,對吧?」
是啊,葉驍從未騙過他,從未。葉驍答應過他的所有承諾,他都做到了。
葉驍又定定看了他一會兒,才繼續說道:「現在最壞的情況,是京里馮映去世,趙王也去世,朱修媛的孩子也死了。那就是北齊大宗血脈全斷。」
沈令沒說話,只覺得扣在自己肩上的手越發用力。
「大宗已絕,小宗作亂,所有人都會認為,這是塑月吞併北齊最好的時機。」葉驍說這話的時候,沈令一雙清冷眸子看向他,漆黑瞳仁深暗得一絲光都沒有。
他以微妙的漠然,聽著葉驍的話。
沈令心內忽然有了一種極痛的快。就似把心掏出來給心愛的人看那種痛與快。他皮囊下頭鮮血淋漓,不久之後,便連這皮囊外面也要鮮血淋漓了。
他就笑了一下,唇角微彎,柔聲說了聲,這不正如塑月所願么?
葉驍沒說話,他只是深深看他,深灰色的眸子里現出了一種接近洞察的光。他有奇妙的預感,在這個瞬間,如果他說錯了一句話,他就會失去沈令。
他握著沈令肩頭的手,又緊了幾分。
葉驍字斟句酌地道:「但是,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沈令臉上的表情消失了,那雙漆黑無光的眸子定定看著他。
「阿令,你聽好。如果情況真的壞到這一步,我去做北齊的國主。」
沈令聞言一震,他似乎被驚嚇到一般看著葉驍,葉驍指尖像是在碰觸什麼極其珍貴之物一般,輕輕捧住他的面孔。
葉驍眉目之間慣常那股顛倒風流一點兒不存,那張俊美面孔一旦收斂所有表情,便生出一種盛大凌厲的莊重。
他深灰色的眸子中倒映著沈令蒼白身影與夜色中星點燭光,宛若迎接晨光的海面。
白皙指尖虛虛從沈令面上上拂過,沈令眨了眨眼,長睫刷過葉驍的手指。
葉驍慢而堅定地說:「阿令,你並不在乎誰坐在北齊那個王座上。你只要你的國家好好的,人民安居樂業——那我坐在那裡也可以。」
「可能會有戰爭,我不會讓你站在前線和你的故人交戰。」
「我會盡我一切所能剋制我的慾望,做一個你理想中的賢王。我會維持住塑月與北齊的和平。」
「我會想盡一切辦法活下去,比你活得長,讓你永不見北齊戰火災殃。」
「而如果某一天,我剋制不了我自己了,阿令,你殺我。」
「你要我死,我就去死。」
「你不要怕,阿令,我在這裡,我永遠都和你在這裡。」
「阿令,你要信我。」
沈令的腦子一片空白。
他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沒法理解葉驍說的話到底什麼意思。他就直直地看著葉驍,遲鈍地把他剛才說的話串聯起來。
他每一個字都聽得懂,但是這些字連在一起卻讓他不明白。
他只覺得渾身戰慄,身體發著讓他顫抖的冷,但是內里卻有一股極熱的火在五臟間翻湧。他把葉驍說的話在腦子裡翻來覆去地過,掰開了揉碎了,放在一起,終於懂了:葉驍告訴他,不要怕,他會盡一切努力避免戰爭,保全他的國家。
他知道葉驍沒有騙他,也不會騙他。
葉驍此時是真的這麼想,也打算這麼做。
葉驍願意為了他的心愿,去坐上那把他最為厭惡的椅子。他願意為了他的心愿,去做一切他能做到的嘗試和努力。
葉驍在一瞬間洞察到了如果是他預料的情況,沈令會如何——他第一時間想的不是他自己、不是塑月,而是沈令。他告訴沈令,不要絕望,事情可以挽回,不會走到最讓他絕望的那一步。
世道多艱,他只想著周全沈令。他願意拿自己的來換沈令的一念圓滿——可是他卻要殺了葉驍。他用了四塊虎符,調集軍隊,要對他的愛人一擊必殺。
葉驍與馮映被殺毫無關聯,如果按照他所說的,他來出任北齊國主,確實有可能避免戰爭。而他承諾自己,長久的活下去,維持他的祖國的安和。
可他做了什麼呢?他要殺他。
葉驍信他,他不信葉驍——在馮映死的那一瞬間,他就沒想過葉驍所描述的這種可能。
他是有別的辦法。即不傷北齊,也不傷葉驍。
然而他沒想到,他選擇了捨棄葉驍的道路,但現在,這個被他捨棄掉、定下計劃要殺害的人,握著他的肩,告訴他,不要絕望,有他在。
沈令怔怔地看著葉驍,從馮映死後就被強行壓下的所有情感剎那在心頭爆開,一時間彷彿有人拿了冰冷的銀刀,破開他的心,澆了一潑沸油,疼得他不能自已。
——他到底做了什麼啊?他到底都對葉驍做了什麼啊?
沈令往後一縮,身體一軟,整個人蜷倒在葉驍懷裡,葉驍大驚,「阿令!」
他看著葉驍,雙手攀上他衣襟緊緊絞住,艱難地張了一下嘴,嘶聲道:「三郎——」
「我在,阿令,你怎麼了!」葉驍一把抱起他放在榻上,扯開他領子,看著他一張慘白面孔,沈令嘴唇開合了一下,他澀然道:「三郎,我、我對不起你——」
沈令只希望,現在一切還來得及。
兵馬包圍監國府的時候,五娘正靠在窗邊打著綹子,旁邊一盞燈,在夜色中昏黃一暈,她手裡松石壓雪青,漂亮極了的一串。
她聽著外院人嘶馬鳴,面上絲毫不亂,只淡聲吩咐身邊的人,讓她們下去,不要反抗,隨便他們。
沈行走進來的時候,她剛打了個雙喜如意的花樣,左右看看,覺得有些歪,正要拆了重打,眼前忽然一亮,她閑閑抬眼,看到沈行笑容可掬地擎著一個燭台到她近前,往她面前一放,笑道:「娘子小心傷了眼睛。」
「多謝沈大人。」五娘斂袖為禮,繼續打她手上的綹子,沈行側頭看了一會兒,忽然問道:「什麼時候發現的?」
「……監國府司膳女官回府休沐那次。」
「我的疏忽。」沈行嘆口氣,撩袍坐在五娘對面,咬唇一笑,天真風流,「那想必府內現在我想找的人,也都不見咯。」
「……」五娘沒說話,只對他一笑。
沈行與沈令絲毫不像,他年近三十,看上去卻依然像個少女多過像個男人,沈行側頭,眼角勾的啼妝,微微一抹桃花痕,「五娘為什麼留下來?」
「總要有人留下來,才能讓先走的人有時間。」
「那我想知道的,五娘會告訴我么?」
五娘嘆了口氣,輕輕放下手裡的綹子,一雙美眸看他,「我以為,我留下來這件事,應該就告訴沈大人答案了。」
「哦,我想也是。」沈行點點頭,面上忽又笑開,編貝一般洗白牙齒咬住嘴唇,「那,五娘怕疼么?」
「怕得厲害。」五娘輕笑,端詳了一下手裡沒打完的雙喜綹子,只拿手把它展平,放在綉筐里。
沈行端詳著她,又掃了一眼她手邊的杯子,輕輕嘆了口氣:「想必五娘不會讓我如願了。」
五娘只一笑,他喟然一聲,站了起來,負手環視室內一周,看著這間布置得清雅異常的居處,「……值得么?」
「我與殿下之間,論不到值得不值得。」五娘面色蒼白,她按住胸口,忍住毒藥發作的不適,輕聲笑了一下,隨即正色,一雙顧盼流輝的眸子宛如星辰明麗,本就有一張美麗容顏的女子,此刻顯出一種凜然高傲的絕色,「何況,君子當報知己。」
「君子?」沈行聽了這句嗤笑出聲,他忍俊不禁似的看向五娘,柔聲道;「五娘與我說君子?」
「對,君子,男中有小人,女中有君子。我為君子,當為知遇而死。」五娘從容而道,「何況,殿下與我,還是彼此的親人。」
沈行一雙眸子漆黑無波,五娘卻又笑了笑,她輕聲道:「啊,我忘記了,沈大人原不配說親人兩個字。」
她這一句說得誅心,沈行眉眼抽動了一下,面上表情慢慢冷下來。
五娘又笑了笑,唇角鮮血溢了出來,她無力地伏倒桌上,眼前開始漸漸發黑,「……我不會讓你拿我威脅殿下的……」
五娘感覺到沈行似乎回了句什麼,但是她已經聽不見了。
一陣帶著痛楚的黑暗席捲而來,她什麼都聽不見,所有的一切都遠離而去。
她只想著,玉成,我終於可以去見你了。
然後她又想著,三郎真是個傻孩子,怎麼覺得那麼拙劣的謊話能騙她呢?她早就知道她的丈夫不在了……
她忽然想摸摸葉驍的臉,告訴他,別哭,我死的時候不疼,所以,你別哭啊……
她慢慢合上了眼,安靜地死去。
月已西沉,天色晦暗。
「……」聽沈令說完,葉驍木然著一張臉,慢慢鬆開了捧著他面孔的手。然後他伸手,探入他衣領,將那枚沈令胸骨做成的箭頭拉了出來。
沈令不動,一瞬不瞬看他,看他取下那枚箭頭,葉驍碰到他胸口的指尖是冷的,冰一般涼。
他的胸前最開始是一枚崑山佩,然後是心口骨,現在,什麼都沒了。
葉驍把一切都收回了。可他怪不了任何人。
沈令覺得自己彷彿回到了十一歲那年的冬天,他像頭牲畜一般被捆在門板上,赤身露體,被閹割,然後那些衣冠楚楚的人從他身邊走過,挑貓狗一般漫不經心的評價,血從身體里湧出來,在皮膚上結成冰,然後慢慢被體溫融化,成為骯髒五黑的一團,落到身下的門板上。
他作為一個人該有的一切,便在這團污穢不堪里被打碎、被剝奪殆盡,卻又在十七年後,被他的愛人重新溫柔的賦予,而現在,那個人要收回這一切了。那些他賴以為生的愛,葉驍要收回去了。
這是他該得的。他知道。他的所作所為,沒有哪怕一點兒值得原諒——可他不想交出去,他知道這既不現實又無恥,但是……
他不知道自己此時此刻該怎麼辦,沈令無助的站在那裡,心裡只想,要是可以把他一顆心挖出來捧在手上給他看就好了。他又惶然地想,這沒有用,他的心,葉驍不要了。
他聽到輕微衣物摩擦的聲音,葉驍轉身要走的一剎那,沈令無法控制地顫抖著伸手勾住他衣帶,葉驍頓了頓,沒有回頭,抬腳出門,柔軟布料從沈令無力的指頭翩然而落。
他失去葉驍了。
沈令渾身發抖,牙齒間發出輕輕的科科聲。
片刻之後外頭院子響起輕微足音紛沓,顯然已得了葉驍的指令,所有人飛快動作起來。
沈令把一切都告訴了葉驍。他的計劃、四道虎符的去向、他的布置——
他在說出來的時候,清楚的感覺到葉驍的手一點一點兒鬆開,他的心臟也一點一點兒被扯開。
可這是他應得的。他犯了錯,萬死莫贖。
葉驍走出去的一瞬間,沈令胸膛里塞滿了冰涼的灰燼,粗糲的殘渣刺在血肉中,每一個呼吸都帶著血一般的疼。
他雙手捂住面孔,眼睛是乾的,只從喉嚨里擠出一聲嗚咽。
他想,他怎麼還沒死?
他慢慢蹲下,蜷成一團,雙手按在自己空蕩蕩的心口,然後,他聽到了葉驍的腳步聲。
沈令猛的抬頭,他看到葉驍已穿了軟體,一手翩然,一手繁繁,雪花跟在他身後,尾巴緊緊夾著,一對耳朵伏底,謹慎地四處顧盼。繁繁有些害怕地拽著養父袍腳,緊緊貼著葉驍,翩然一雙胖手攀著葉驍頸子,一點兒不怕的呼呼大睡。
他怎麼回來了?沈令沒動,蹲在地上楞楞抬頭看他,
葉驍掃了一眼他,沉聲道:「換甲,準備突圍。」說罷放下翩然,翻出一套軟甲丟給他。
沈令嚇了一跳,被軟磕到了下頜,也不知道疼,怔怔地看了一眼葉驍,葉驍卻不再看他,只低頭囑咐繁繁和雪花,繁繁噙著淚花糯糯點頭,雪花發出了小小的哀鳴,拿面孔蹭了蹭葉驍的手,一雙金黃色的眸子凝視著他,輕輕舔了舔主人的指尖。
葉驍點點頭,揉了揉雪花,摸了摸繁繁的頭,低聲說了一句:「好姑娘。」
說罷,繁繁怯怯地放開他的手,走到沈令身邊,仰著頭看他,拉了拉他的袖子。
沈令有些遲鈍而不知所以然的抬眼看葉驍,葉驍簡單地道:「你帶著繁繁,我帶著翩然。」
沈令沒動,葉驍頓了一下,對上那雙怔怔看他的眸子時,他嘆了口氣,比了下眼,輕輕把翩然托高一些,俯身抓著沈令領子,把他半提起來,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雖然被勒得喘不過氣,但是那個落在他唇上的吻一下給了他希望。沈令抱著甲站起來,聽到葉驍說,我是挺生氣的,但,我愛你,阿令。這點不會因為發生了別的事情而改變。你要記得,你再怎麼對我,我頂多生一會兒氣,卻不會真的埋怨你。
——他本以為自己會烈焰焚身,哪知等來的是春雨如溫。
他不信葉驍、背叛了他、要殺他,葉驍卻予他一吻,給他滿腔深愛。
「我拿走骨箭,是怕亂軍之中你我分開。在我自己身邊,真有萬一我也有辦法。」葉驍簡單地解釋了一句。
沈令此時神智恢復,聽得心內驟然一驚,他反手抓住葉驍手腕,「……你這話什麼意思?」
葉驍沒說話,只捏著他手,笑了一下,柔聲道:「快穿甲吧,前頭已經開始有人離城了,估計再過一會兒我們的動作就被發現了,我們要抓緊時間突圍。阿父那邊已經通知了,你也不用太擔心。」
沈令心內如墜著一塊大石,他將輕甲穿在袍內,心內暗暗下了個決定。
葉驍幫他在後面把甲胄系好,輕輕對他說了一句,「如果一會兒打起來了,你往後稍。都是你昔日同袍,你不好應對。」
沈令一愣,轉頭看他,葉驍正要開口,忽然整個人靜住。
他一動不動,像是魂魄忽然被人抽走一般,安靜地定住。
「……三郎?」沈令輕輕喚了他一聲,葉驍眨眼,長睫開闔之間,一道血痕,突兀地從他左眼淌下。
那彷彿一道血紅的淚痕,從眼角滑落,粘稠地滴在他深藍色的袍子上。
沈令只聽到他用一種從未有過,極痛極輕的語氣喚了一句:「……嫣和……」
那是五娘的名字。
沈令在聽到這一聲的剎那,整顆心忽然沉了下去。他沒有任何道理的知道,五娘死了。
葉驍就那麼楞楞地看著前面,一張俊美面孔上沒有什麼表情,他眨眼,血從眼角流出來,像一串殷紅的淚水。
外面忽然嘈雜起來,人喊馬嘶,隱隱有金鐵交鳴的聲音,葉驍恍若未聞,視線移到沈令臉上,他像是不認識沈令一般看了他一會兒,然後他後退一步,輕輕鬆開了手。
而與此同時,四百裡外,雲林江畔,白玉京的黃牙城中,青翼學宮之內,有人慌忙跑過中庭,到了學宮的最深處。
青翼學宮遍布金色法陣,而隨著逐漸深入,法陣越來越繁複,直到學宮最深處,只能看見層疊的金色法陣,於空中彼此懸浮交錯,彷彿形成了一座宏大的金色宮殿。
法陣的中心,一張白玉蓮台上,蓬萊君閉目趺坐。
白的發、白的衣、白的肌膚和白玉蓮台,他看上去像一具美麗無比,玉化的屍體。
「祭酒祭酒!不好了!北齊那邊傳來消息,出事了!」
男人慢慢睜開了那雙血紅色的眸子。
安靜聽完侍從的話,他揮手讓對方退下,滿布金色法陣的空間瞬間寂靜,然後一雙美玉一般的藕臂,從他的身後蜿蜒而出,親昵地攬上他的頸子,而另一雙纖柔的手,則愛嬌地攀在他膝上,丹紅指尖輕輕在他腿上畫著圈。
——只有這兩雙手。沒有身體,沒有其他任何部分。
而這兩雙手就像是某個空間在此地的投影一般,什麼都碰觸不到,只能虛虛撫過。
永夜幽的聲音響起剎那,法陣震蕩,金色的細小咒文像是陽光下棉被抖落的灰塵一般,細軟紛落。
「我的小鳥兒本來就是要奉獻給我的祭品,你這麼阻攔,不合適吧?」
蓬萊君沉默了一會兒,沒有理會她的調笑:「我想與夫人做個交易。」
「……說來聽聽。」
「以我白山十剎音之身、三魂六魄,飼於夫人,只換一事。」蓬萊君吐出自己真名的剎那,金色法陣剎那波動,整個空間的法陣撲簌簌抖落無數金黃咒文。
「我的小鳥兒?」
蓬萊君張口,吐出一串晦澀的詞語,四隻在他身上撫弄的手若有所思地停下,彼此交纏,似乎在衡量什麼。片刻之後,當法陣震蕩漸漸平息,永夜幽一聲嬌笑,「雖然我有些吃虧,但實在有趣,我便允了吧。」
她柔聲道:「成交。」
十二月十四凌晨,北齊於雷州起兵,襲擊北齊監國葉驍所在驛館,葉驍早查,突圍而去——
葉驍殺出城外去的時候,是子時末刻,懷中錦兜裹著翩然,滿頭滿臉的血。
他的眼睛還在流血,只要一眨眼,左眼的血就會像眼淚一樣湧出來,然後那血就結成了冰,凝在他的眼睫上。
嫣和死了,那個像是他的母親又像是他的姐姐的女人,為了他,在異國的土地上慨然赴死。
她本可以不死的。她本可以在溫暖美麗的豐源京,做他王府一輩子的「五娘」。
葉驍在馬背上哽咽出聲,緊緊攬住胸前幼小的孩童。
出城十五里,按照計劃,兵分三路。他這次只帶了百名精銳羽林衛,兩路疑兵,一路往山南關去,一路往成安京去,葉驍帶了五十名精銳中的精銳,直殺雲林江畔的白玉京五大主城之一的黃牙城——蓬萊君就在那裡。
然而這一切卻都在之前沈令的預料之中。沈令四道虎符全下,基本封堵住了葉驍所有的退路。
再怎樣的精銳,這麼少的人都無法對抗成建制的軍隊,他們只能取道荒原,一路避行。
然而沈令早在之前,就洞察了他們可能採取的一切手段——
即便他現在人在葉驍陣中,自己與自己對抗,但是在人數壓倒性的不利下,十二月十八,在距離雲林江邊國境還有七十里處,追兵終於悄然而至——
當時是中午,他們正在林中一處獵屋裡略作修整,趴在門口的雪花忽然立起來,向西南方向低聲咆哮。
葉驍和沈令立刻抱起繁繁和翩然,飛身出屋,上馬疾馳而去——
沈令攬著繁繁剛剛翻上馬背,只聽到遠處馬蹄急響,隱隱有破空之聲,他把繁繁按入懷中,俯身正要催馬的一刻,他聽到了一聲女子慘叫!
那是,窈娘的聲音。
沈令猛的勒馬回頭,他看到一支大羽箭刺透窈娘單薄身軀,她像是一片輕飄飄的樹葉一般,從馬背上落下來,落到了地面上——
她看到了他,眼睛猛的睜大,想要說什麼,一張嘴,鮮紅的血湧出來,她似乎想爬起來,卻撐不住身,側身滾落到旁邊的雪堆里。
在這一剎那,沈令忽然想起自己在決定發動雷州兵變之前,對下屬說的話。
他告訴他們,無論發生什麼,無論他當時的位置為何、站在哪裡、身邊是誰、對他們說什麼,一概不聽,只需要記得四個字:格殺勿論。
他們做到了。
他們殺了他的窈娘,不,是他殺了窈娘。
沈令飛快回頭,葉驍也正回頭,葉驍的眼睛睜大,兩人視線相對剎那,葉驍身側侍從一鞭抽在馬股上,駿馬吃疼,飛馳而去,而就在這一瞬間,沈令之前早就做過的那個決定,浮上心頭。
燦燦打馬而上,他凌空把繁繁朝她懷裡一擲,接住繁繁的剎那,燦燦立刻明白他想做什麼,神色肅然,與他錯身而過——
沈令提著鳳鳴,逆著羽林衛精銳策馬而去!
□□閃動,彈開幾支羽箭,他下馬抱起窈娘,這個曾是他妻子的女子滿頭滿臉的血和泥,勉強睜開眼看他,唇角彎了彎,似要對他說話,又似是要笑一笑,口裡大量的血湧出來,抬手想碰碰他的面孔,卻最終在蔥白指尖即將碰觸到他的剎那,輕輕垂落。
沈令把她緊緊攬在懷裡,面孔埋在她烏黑秀髮中,一瞬之後,他長身而起,把窈娘的屍身放在馬上,看著前方湧來,如潮水一般的北齊士兵。
領頭的宋將軍陰沉著臉看他,只吐出三個字:「沈大人!」
沈令什麼都沒說,他握緊手中鳳鳴,輕輕吐出一口氣,「來,動手。」
沈令想,萬般無辜,其罪在我。
都是我錯。
他可以死在這裡,但葉驍和其他人要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