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泥銷骨(中)
他就這麼被葉驍帶回了下榻的行館。
然後葉驍就不見了。字面意義上的不見了。這讓做好死無全屍心理準備的沈令有點兒猝不及防。
沈令就回行館的第二天見過葉驍一次,當時司刑送了一堆金銀珍玩過來,充沈令的所謂身價錢,葉驍從裡頭捏了一角碎金子下來,剩下全退了,拿著碎金子在沈令跟前一晃,說,看著了吧,你的身價錢,嘿,我吞了,不給你~
然後,他就在沈令複雜的眼神中開開心心地跑走了。
沈令的真實想法:你開心就好……
接下來連著幾天,他就再沒見著葉驍。
其實倒也正常,葉驍現在是塑月欽差,所有投降和談等等事宜都歸他管,見不著人才是常態,沈令也無所謂,待在行館偏院,一句話不說,一個門口不邁,安靜養傷。
偶爾,沈令也會想,葉驍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他所知道的葉驍,簡言之,就是個荒淫狠毒的混賬人渣。
說他治軍,仗著自己是皇帝胞弟,就敢當著新上任監軍的面,慢條斯理活活肢解了十幾個違令的士兵,生生把監軍嚇病,從此之後,他治下的鷹揚軍他一個人說了算,再沒其他人跟他分權。
內帷更糟,葉驍娶過四任王妃,一個比一個慘。
元妃名門之後,先帝所聘,所以只落了個在除夕夜被赤腳趕出王府的下場,好歹保住一條命,剩下三個,有本來預訂是皇帝繼后,被他姦汙不得不嫁,鬱鬱而終的;有罪官之女,強擄入府,之後被誣了個通姦罪,活活捶成一灘肉泥的;還有靠著讒言,扳倒前面三任,終於自己當了王妃,結果冊封的詔書還沒捂熱乎,就被葉驍從王府望樓里扔下來,一屍兩命的——不管是願意嫁他還是不願意的,統統不得好死。
然後,他終於幹了樁疼他都快疼成昏君的親哥也忍不了的事——他非要娶個妓女進門。
顯仁帝絕不冊封,他也不在乎,王府中門大開,風光鋪張,新歡抬進了門。
幾乎所有王府屬官摔碗不幹,顯仁帝氣了個倒仰,但也拿他沒什麼辦法——葉驍就是這麼個明明白白的人渣。
以上都是傳說。裡頭肯定有真事兒,也肯定有謠傳,就沈令看來,葉驍這個人確然喜怒無常殘忍好殺,但是又和傳聞里不大一樣,似乎有一種特別奇妙的底線——想到這裡,沈令搖搖頭,心想,不大一樣又怎麼樣,依然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他正想著,忽然聽到牆頭一動,一抬頭,葉驍一身木簪布袍,趴在女牆上,正朝他招手,手都快招出殘影了,「沈侯沈侯,天這麼好,出去逛一逛唄?」
看這意思要微服,沈令平靜地提出建議,表示白龍魚服,不安全。
葉驍一揮手,不怕,刺客打不過我!
沈令想到行刑那日他和葉驍拆的那一招,他武藝確實極好,便點點頭,起身往外走去。
葉驍在院門等他,沈令看他肩上有處泥印,剛要問,葉驍順著他眼神往下一看,「嗨,剛才回來,門口遇到了一幫小崽子,一邊喊塑月人滾出去,一邊往我身上丟爛泥,這幫小崽子可真膽大包天啊。」
然後呢?沈令淡淡問道,葉驍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當然是把領頭的那個抓住,狠狠彈了五個腦蹦才放走呀~~」
說完,他看著沈令微微抬起的眸子,露出了一個惡作劇成功一般的笑容,輕快地向外走去。
葉驍本就生得好,這樣一笑,那雙深灰色的眸子栩栩生輝,竟然帶了幾分天真的意味。
沈令怔了怔,隨即跟了上去。
葉驍說是逛逛,其實早有目的,他一路向西,中間路過坊市,買了些貴重布匹和藥材,就徑自往城門附近去了。
西城城門是窮人住的地方,倆人進了條陋巷,七拐八拐到了一個破屋跟前,門板半掩,能看到院中停著口薄皮棺材,裡頭隱隱傳來哭聲,葉驍頓住腳,從袖子里掏出一個小包,放在沈令手上,聽著響聲和分量,是一包碎金。他對沈令道:「沈侯,我就不進去了,東西麻煩你拿進去給他們。就說是小元子這些年在宮裡攢下的積蓄,你是他同僚,特為給他家人送來。」
說罷,他頓了頓,「……是殿上被我殺掉的小太監的家人,我好不容易打聽出來,你把這些東西給他們,雖然抵不了人命,但總是能讓還活著的人過得舒服一些。」
「……殿下為何不自己進去?」
「殺人兇手給苦主送錢嗎?」
「……」沈令點頭,走了進去,片刻之後回來,朝葉驍微微躬身,「已經妥當了。」
葉驍眯著眼睛看了會兒院子,嗯了一聲,往外走去。沈令跟在他身側。
晚夏的太陽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
葉驍在前頭走,也不回頭,忽然道,「想問我為什麼送錢?」
沈令想了想,謹慎地答,「是。」
走在前頭的葉驍沉默了一下,「……我現在忽然不想說了,等我想說再說吧。」
這就是葉驍和傳聞不一樣的地方。沈令在他身後,默默的想。
他無故暴起殺人,然後費盡周折,打聽到死者遺屬,送上東西,這人實在古怪得緊。
兩人各懷心事,也不多言,慢慢走回行館。
回去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在到正院的時候,葉驍忽然想起什麼,讓沈令跟他進去。
到了屋裡,他隨便揀了把椅子坐下,沈令侍立身前,葉驍握住他右手,取了藥箱,小心翼翼地拆了繃帶,仔細查看傷口,點點頭,「癒合的還行。」
「殿下。」看葉驍給他重新敷藥,包紮好傷口,沈令低聲喚了他一句。
葉驍從下往上看他,屋子裡一片昏黃,他深灰色的眸子顯出一種近於黑的顏色,「嗯?沈侯有什麼事?」
就是這個,「……沈令一介罪奴,配不得沈侯二字。」
「……」葉驍握著他的右手,靜靜看了他一會兒,才緩緩地道:「……安侯沈令,無敵天下,在孤心中,沈侯永遠是沈侯。」
沈令心中忽然一慟,他閉了一下眼,從葉驍手裡把手抽出來,垂眸斂首,微微躬身,恭敬問道:「殿下……奴婢一直有一事想要請教。」
「你說來聽聽。」
「……敢問殿下,為何要將奴婢招至身邊?」這些天,他一直在想這件事。
若說是傳聞中的葉驍,那向北齊討他,無外乎折辱虐殺出氣幾樣。
但是,葉驍什麼都沒做。
此外,葉驍和傳聞,雖然嗜殺底色相同,卻是不一樣的人——真正嗜殺為樂的人,是不會去給遺屬送錢的。
但是,這卻讓沈令越發心寒了起來。
聽了這句,葉驍臉上笑容就慢慢隱了,他現出了那日大殿上那種微妙的表情,看似風流,卻透著一種莫名的寒意。
他說,你覺得呢?我為什麼要向北齊討你?
沈令閉了一下眼。他再睜眼的時候,漆黑長睫閃動,那一剎那,葉驍在沈令眉目間看到一層白梅冽色。
葉驍忽然就想起山南關下,初見之時,他也是這樣,容色清冽,風華絕代。
然後沈令挺直脊背,筆直看他,「若殿下想我為奴,沈某自當竭誠效力。但若殿下想從我這裡知道北齊機密,卻是不能。」語罷,沈令恭敬垂首。
葉驍面孔上最後的表情也消失了。
他定定看著沈令,過了一會兒,輕聲道,看著孤。
沈令抬眼,一雙漆黑的眸子安靜的看著塑月的秦王,他現在的主人。
葉驍執起沈令受傷的右手,拉到自己眉角,輕輕一點,「……這裡。」
沈令感覺到指下肌膚微微有些糙,顯是一道疤痕。
葉驍又把他手拉到頸上,點在喉結上方,「這裡。」
接著鎖骨、左肩,胸口——
然後沈令看到他形狀優美的菲薄嘴唇張開,含住了他右手食指。
「——!」沈令本能地一驚!
葉驍的口腔,溫暖,濕潤,裹在他冰冷指尖上,幾乎是燙的。沈令腦海空白了一下,只能感覺到指頭抵住柔膩舌尖,觸上牙床上一個空缺——
然後,葉驍在他食指齒根用力一咬,再吐出來的時候,上頭鮮紅一圈帶血的齒痕,有幾滴血落在他唇上,紅得刺目。
「這顆牙,還有不少地方,都是拜沈侯所賜,」他笑吟吟看他,眉目間依稀一段天然多情,「……昔年山南關下,沈侯縱橫沙場,睥睨萬軍,目下無塵,從未將孤這個手下敗將放在眼裡,孤當時就在想,終有一日,定要沈侯好好看著孤——只能看著孤。」
「這個理由,沈侯信么?」
這個理由……可真超出套路了。沈令一下愣住,葉驍那張端麗面孔忽地挨近,沈令本能地呼吸一凝——然後葉驍毫無預兆地往後一退,哈哈笑了起來,說哎呀,我騙你的,就是看沈侯的表情太有意思了。我開玩笑的你別當真哈哈哈哈哈~~~
「……」好想揍他。沈令勉強控制住表情和情緒,僵硬告退,葉驍兀自伏在桌上笑,但當沈令那道清瘦身影離開視線的剎那,臉上的笑一下就沒了。
葉驍眯起眼睛,輕舔了一下唇上沈令的血。
甜的。沈令的血是甜的,勾引人的清甜。
想要撕開他的喉嚨,讓血滿溢出來——葉驍悠然地想。
他又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