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著
阿福和郭愛女,常會說「等仗打完了」這類的話。誰去打仗,以及這仗怎麼打完,卻不關她們的事。她們是女子中的女子,小人中的小人。既沒有做過家國的主人,也就無所謂保家衛國。戰爭即將到來,她們只管自保。
關誰的事呢?
關皇太后的事。
畢竟這場戰爭,就是太后惹起來的。
阿福並不懂那些貴族、大人物的糾葛。
作為一個冷殿洒掃的小宮女,阿福只知道,眼下有個叫賀蘭逢春的人,正帶領大軍,前來討伐宮裡的皇太后。
討伐么,當然是有起因。
三個月前,宮裡的皇上突然駕崩了。
全洛陽城披麻戴孝,給皇帝辦喪事。都哭著呢,賀蘭逢春突然上了道表文,說皇帝是被奸人所害。
他是皇帝的半個老丈人,所以要帶兵上洛陽來,查明皇帝的死因,把謀害皇帝的奸人給捉出來殺了,給先帝報仇。另外,還要把太后立的小皇帝趕下去,重立一個新皇帝。
太后斥責賀蘭逢春,說他是心存不軌,狼子野心,趁著皇帝駕崩這種危難之際,圖謀篡位,欺負太后孤兒寡母。
阿福怎麼看?
阿福表示,睜著眼睛看。
她雖在宮裡,但只是個粗役,連太后的面都沒怎麼見過。
對賀蘭逢春,更是人鬼都不曉得。
不過這兩人,向來的名聲都不太好。
聽說太后性子霸道專橫,還養男寵。宮人盛傳,是太后的男寵把皇帝給害死了,賀蘭逢春正是抓著太后的這個小辮子出兵的。太後有把柄在人家手裡,連宗室都看她不順眼了,現在的處境很不利。聽說宗室的人也想廢她。
宗室說的是誰?阿福不知道。
她只知道魏國皇室姓雲。宗室的意思,大概就是「朝中姓雲的那些人」。
但賀蘭逢春也不討人愛,傳聞這人冷麵無情,暴虐嗜殺,他手底下領著上萬的羯胡兵,作戰勇猛,生性殘忍,不但會屠城,還會吃人。
魏國定都洛陽五十多年了,向來以衣冠禮樂自居,對這種野蠻人,又是鄙夷,又是畏懼。這賀蘭逢春,靠把自己的女兒嫁給皇帝,以及幫朝廷打仗,才得到了太后的喜歡。頭幾年多親熱,太后還封他做了大官。結果現在皇帝伸腿兒一去,這賀蘭逢春就跟太后翻臉了,提著刀要上洛陽來殺人。
太后是個婦人,怎麼打得過賀蘭逢春這種大王八,這是秀才遇到兵了。
宮中人心惶惶,太監宮女們見勢不好,都在暗自收拾著包裹,隨時準備逃命。已經有不少出逃的宮人被抓了。阿福跟郭愛女商量,近段日子先不動,想辦法藏點錢,能偷就偷,等到賀蘭逢春大軍一入城,她們就趁亂逃出宮去,各自回家鄉尋親。
「我明日要出宮。」
阿福十分認真地從錢囊里數了十個銅板和兩小塊碎銀子出來。
羊油燈太暗,數幾個錢,眼睛都給人看花了。阿福揉揉眼睛,將剩下的錢仍然包好,藏進箱子:「你幫我看著點,別讓人趁我不在偷東西。」
郭愛女說:「你作死!」
「最近宮中守衛這麼嚴,你出宮做什麼?」
「明天是三月八號,是我的生日呢。」
阿福倔強說:「我要去寺廟裡祈福,還要求個簽。我入宮以後,每年生日都要去廟裡求個平安符。」
阿福收起錢囊,又從箱子里拿出一個紅色綉著荷花的錦袋,拉開抽繩,將裡頭的一堆紙符倒出來。
都是黃色的紙符,每一隻都認真地折成三角形,用紅繩子串起來,還掉著小穗穗。阿福數了數,都有五個了。
阿福盤腿坐在床上,每一個符都拿出來瞧瞧。
她那架勢頗好笑,郭愛女揶揄道:「你還說你不信佛,背地裡竟然求平安符?」
阿福說:「這是我剛入宮時,去一個寺里,有個師父跟我說的。每年生日求一個符,只要三文錢,就可以無病無災。我每年都求,真的從來都沒有生過病,也沒有得過災。」
郭愛女說:「那回回讓你捐金身你不捐?」
阿福低著眼,把她的寶貝錦袋封好。臉頰鼓鼓說:「師父說了,佛祖只要心意誠,不在乎錢的多少。我心是誠的。」
她虔誠道:「師父人好,還特意給我改了名字,我在家排行第四,原來哥哥們都叫我四兒。師父說叫四不吉利,四是死的意思,給我改名叫福兒。」
「這是真的!」
阿福看她不信,神秘道:「我剛進宮的時候,宮裡就有個宮女,跟我同名,叫韓四兒,然後她就死了。我改了名,果然就不死。你說這是不是運氣?」
「韓四兒?韓福兒?」
郭愛女逗她:「你一年求一個福不夠,名字都要改成福兒。以後你嫁一個郎君,名字就叫官兒、寶兒、錢兒。」
阿福笑撲過去打她:「你不許笑我!」
郭愛女摸著她身子,感覺她身上肉滾滾的:「阿福,沒想到你長得還挺胖,平日里怎麼看不出來。」
阿福「呀」的叫了一聲跳開。天黑看不著,被她不小心抓著胸脯了。阿福紅著臉,笑嘻嘻跑開,假裝去放箱子。
郭愛女看她身影綽綽,纖細又飽滿的樣子:「阿福,你明日打算怎麼出去?」
阿福悄聲說:「我找小恩子帶我出去。他明天要出宮採辦,順道捎上我。」
阿福吹熄了燈,拿被子卷裹著身兒。
她心裡有事,睡不著。腦子裡一會想著哥哥,一會又想著別的。郭愛女聽到她翻來覆去翻燒餅似的,竊竊一笑,躡手躡腳爬到她的床上來。
「阿福?」
郭愛女偷偷鑽進她被窩:「你是不是也睡不著?」
阿福睜著眼睛,說:「我在想我哥哥。」
她想,萬一回了家鄉,找不到哥哥嫂嫂怎麼辦。
阿福心裡很慌。
「你哥哥都說了多少年了,你有哪天不想的?也沒見你想的睡不著覺。」
「說的也是。」阿福心裡也覺得莫名。
郭愛女捂著嘴偷偷笑:「我看你想的不光是你的哥哥,還有別人。」
阿福警覺:「誰?」
郭愛女嘻嘻笑:「就是我剛才說的官兒、寶兒!」
阿福臉一紅,轉身打她:「你少胡說!你自己要嫁男人了,就開我的玩笑!」
郭愛女說:「哎呀,急了!你敢說你不思春!」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說這個!」
「睡不著嘛。」
郭愛女說:「哎,阿福,你說我爹爹給我說的那個人,靠不靠譜?我連他的樣子都沒有見過,也不知道是美是丑,脾氣好還是不好。我是又想又怕。」
「哎,阿福,你說男人是什麼樣的?」
「阿福,你就沒想過嫁人嗎?萬一找不到你哥哥嫂嫂。」
「……」
阿福腦子裡,緩緩浮現出一個人的影子。
那人是白色的,穿白衣服,寬袍大袖。溫文爾雅,姿態端莊。阿福描述不出來他的樣貌,只覺得他眉眼如畫,眸子漆黑,目光熠熠有神。顏色艷麗,膚光皎潔,不似真人。
美到極致,但絕不會讓人認錯性別。
因為個子高,輪廓分明,一看就是男人。
是會喘氣兒的,活生生的一個男人。
「男人。」
這兩個字,讓阿福有點浮想聯翩。
他看起來好冷漠。
阿福接觸到他眼神的時候,心裡一哆嗦。
阿福心想:這人好生難近。但隨後發現也不是。
他只是對自己很冷漠。
因為自己只是個灰頭土臉的小宮女,走路眼瞅著地,彎著腰,像個過街的老鼠一般畏畏縮縮。
後來,有個跟他一樣衣著華貴的年輕男子走上來和他說話,他就笑起來了,清聲朗語,笑的跟朵鮮花兒似的。
「阿福,你在想誰?」
阿福趕緊搖頭,閉上眼睛:「沒有。」
郭愛女笑嘻嘻說:「你是不是在想那個穿白衣服的?」
阿福吃驚道:「你知道?」
「你之前不是說,你有一次在宮門處洒掃,遇到一個穿白衣服的。他什麼東西掉了,是你撿起來,還給他的。」
阿福說:「是一串伽南手珠。」
「一定是個貴人,肯定是個當官的。」
郭愛女說:「那麼好的機會,你怎麼不跟他多說幾句話。他要是看上你,說不定就娶了你,讓你給他做妾。」
「你少胡說。」
阿福說:「那都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人家是貴人,怎麼會看我。而且我就見過他一次,連他是誰都不知道。」
阿福撒了個小謊。
其實她知道那個人的名字,也知道他的身份。不過人家是天上的白鶴,自己是田裡的野雞。白鶴又不跟野雞一塊下蛋,知道那些也沒什麼意思。她就是……哎,無聊的嘛。隨便看了幾眼,不小心聽人說了幾句。
一點沒往心裡去。
阿福閉著眼:「我睡了。你自己瞎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