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9)
1.
九憂踹開離渡樓的門,把方如也輕輕放到竹床上,聽到身後有悉簌跟隨之聲,廣袖一揮,把門狠狠關上。
方如也被這轟然之聲驚醒,滿眼疲憊,不忘念叨九憂:「你……你發這麼大脾氣做什麼……」
九憂瞪她一眼,恨不得劈開她的腦袋看看裡邊裝的是水還是面。
他坐在床沿,把左手伸到她腦袋下面,輸送靈氣。
「哎呀!」方如也沒有力氣坐起來,就把腦袋蹭過來蹭過去:「我休息一會兒就好了,你有多少靈力啊成天跟我分享……」
方如也頭髮生得極好,細膩柔順,彷彿一身的營養都給了這滿頭青絲。
九憂被她蹭的心下越發煩亂,氣惱之下,被枕著的手猛地一抓,把半頭烏髮握在手中,握得極重,卻掌控著髮根周圍的力道,讓方如也覺不到疼。
「哎呀!」方如也頭皮忽的一緊,很不舒服:「我本來就脫髮你還抓!」
九憂沒有說話,面色還是惱怒至極,手上卻鬆了,繼續緩緩輸送靈氣。
方如也周身漾起暖意。她知道九憂是生氣了,她本來以為撒潑耍賴一會兒九憂就不會再同她計較,如今看來,今天晚上不是那麼好糊弄的。
「九憂……」沉吟半晌,方如也輕輕喚了他的名字。
九憂看她面容憔悴卻一臉知錯討好的表情,更加生氣,左手倏地把她腦袋托起來,俯身靠近她的臉,一字一句地問道:「你就是這樣報答我的嗎?」
方如也聽了這話,很是酸楚。
她一副殘軀入黃泉,昏昏沉沉數十年,又徹底沉睡了二十年,醒來之後,朝服加身,成了摘星判官,六界來賀,談笑往來,才知道原是九憂散去一魄為她縫魂。若不是他,自己恐怕就只得一個湮滅於世的結局。
她雙手抓住九憂放在一旁的另一隻胳膊:「我知道錯了九憂……你先……讓我起來……」
九憂表情絲毫不見緩和,只是加大了手上的力道,自己坐正,也把她托扶著坐起來。
方如也還是抱著九憂的胳膊:「九憂。阿鹿……是個好孩子。」
九憂又瞪了她一眼。
「好了……」方如也抿了抿唇:「我不說就是了……」
九憂見她精神恢復如初,便把輸靈的左手拿開,放到她額頭。本想給她一個爆栗,可還是不忍,於是緩緩放到了膝上。至此,臉色終於有了轉晴的趨勢:「以你的聰明,大可以拖住鬼面獒,等我回來收拾殘局。」
「可是……」方如也急著辯解。
「我知道。」九憂拿她沒有辦法,只能耐下性子解釋:「忘川將士已經死傷不少。可是忘川四野有戍守陰兵,關有暮品階不足,沒有兵權,只能差遣她手下的鬼吏。但你是判官,地界三司之一,事急從權,可以就近調動兵將。可你呢?豁出自己的性命,就為了留這畜生的性命。你萬一力竭而……,我堂堂陰曹,用一個判官換一頭凶獸,傳出去豈不讓人戳著我脊梁骨說我無能?」
「可是……」方如也還想辯解。
「還有。」九憂截斷了她的言語:「我剛才看見楚羨也在。他一身功夫,是你直系下屬,把事請交給他你有什麼不放心的。你倒是護著他了,你要是出了什麼閃失,天子殿群龍無首,地府大亂,十個楚羨能不能低你這一條命?」
「你等等……」方如也聽出了什麼:「楚羨?」
「是啊。」九憂答得理所當然。
「靠……」方如也在心裡狠狠罵了一句:「來了都不幫我,楚羨這個人這麼不仗義嗎……」
「怎麼了?」九憂看方如也一副吃了爛蘋果的表情:「他同你不是一起的?」
「沒有沒有。」方如也咬著牙搖了搖頭:「我一時激動把他忘了……」
方如也深深吸了一口氣,低了低頭,半晌過後又把頭抬起來:「這次是我爭強好勝了。我只想儘快解決了這樁事,沒想那麼多……對不起。九憂。」
方如也的這句道歉是如假包換的真誠。
九憂無奈地看了她一眼,正色說道:「下不為例。」
方如也鄭重其事點了點頭。
2.
離渡樓外,也是小有風波。
方才冥王九憂以袖中靈氣關門,靈氣之盛,門外之人不能抵擋,生生後退三步。
關有暮站定之後拍了拍衣裳上的塵土,環顧四周,阿鹿坐在忘川北岸,握著已經昏睡的鬼面獒的前爪。不遠處是今日孟婆橋上仗義執言的青年,他深受重傷,伏在地上,眼睛直直凝視著阿鹿。
關有暮身側,一邊是黑影無常,一邊是乾坤執筆,兩人都雙臂交叉,放在胸前,同孟婆一樣,打量著不遠處的兩人一凶獸,不由搖頭。
「也不知冥王會如何罰他們。」楚羨咂了咂嘴:「九死一生啊九死一生。」
「你會用成語嗎?」孟婆極為嫌棄地看了楚羨一眼。
「就是!」無常搭腔聲援孟婆:「九死一生是艱難倖存,這仨能倖存嗎?」
「我說無常。」楚羨極為不滿:「我一手提拔你來了忘川,你一點情分都不記嗎?」
「提拔?」無常冷笑一聲:「是還債吧。」
楚羨聞言,一時語塞,倒是關有暮有了疑問:「你們生前認識?」
「不認識。」兩人異口同聲。
沉默良久。
「啊……」楚羨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一副笑臉:「熱鬧看夠了,判官有冥王撐腰,我這個小兵回去睡覺嘍。」
說完便往晚霜汀走去,走了幾步,回頭看向關有暮,眼神銳利:「孟婆,你不必因我疏遠判官。方如也為人如何,經過這些年,你清楚得很。後涼方家不虧欠你什麼。至於我,我虧欠雲暹,自然會親自找她償還。一世找不到,就十世,十世找不到,就百世。但這終歸是我同她的事。除去她,我亦不欠任何人。你們就不必過分操心了吧。」
關有暮形色如常,只是水袖裡的手,攥了拳頭。
楚羨又換上了嬉笑面容,背身擺了擺手,再走幾步,捻了凌波決,消失在忘川水霧的盡頭。
關有暮和無常還在望著楚羨的背影發獃,便聽到離渡樓玉門開啟的聲音。
關有暮和無常回頭,對冥王行了一禮。
九憂點了點頭,便要處置這一地殘局了。
他先是聚了掌心靈焰,一個彈指,靈焰四散,星星之火撒在忘川傷員身上,流著黑色陰血的傷口漸漸癒合,眾人起身,跪拜行禮:「謝過冥王。」
同樣痊癒的還有被鬼面獒所傷的青年,但他沒有下跪,只是鞠躬行了一禮。
九憂看了他一眼,嘴角彎了一瞬,頗有些玩味。但他未作停頓,接著比了一個劍指,在空中寫了浮著藍光的「溯靈」二字,繼而推了一掌。
藍光分崩離析,飄至鬼面獒身前,緩緩形成包繞之勢,鬼面獒的軀體在藍光中漸漸縮小,一點點回身至人形,衣衫襤褸,滿身傷痕。
阿鹿呢喃一聲:「阿珹……」
人形漸漸站起來,只是閉著眼睛,沒有神識,傀儡一般地朝離渡樓走去,阿鹿起身,一步不離地跟著他。
汪珹走到九憂身前,九憂眼神一凜,抓住他的領口,準備拖進離渡樓。
阿鹿跪在地上,抱住了九憂的腳踝:「大人!」
九憂回首,俯視著稚氣未脫的阿鹿:「你在我身旁侍奉三月,當知我零星心性。」
阿鹿的手慢慢地鬆了,閉上眼睛,眼角滑落一滴淚:「知道。大人最不喜廢話……」
九憂掙脫了阿鹿的束縛,把手上的人扔進離渡樓,自己也走進去,如剛才一般,再次閉了門。
3.
方如也看著汪珹被九憂像扔雞崽一樣扔了進來,對其報以深深的同情。
她走到汪珹身邊,九憂也走了過來。
兩人對視一眼,方如也笑了笑:「本是天子殿自己的案子,都怪下官無能,今日勞煩冥王親審了……」
九憂一聽她拿出這一套官方說辭就來氣:「你還無能?你能耐大了……」
他蹲下來,在汪珹耳邊打了一個響指。
汪珹漸漸轉醒,腦子裡走馬燈一樣浮現了作為鬼面獒這十七年的種種,不由冷笑。
九憂看他這副躺在地上悠然自得沉浸回憶的樣子,莫名生了幾分欣賞:「呵,你倒是想得開。說說吧。」
汪珹覺得這裡的石板真是冷,卻還是不想起來,依舊冷笑著,看都不看九憂一眼。
他當然知道九憂要他說什麼,所以他問:「這螻蟻般的一生,一定要同外人道嗎?」
方如也並不喜歡威脅別人,但還是緩緩說道:「阿鹿……你想讓她活著,就必須說。」
「呵……」汪珹輕笑:「阿鹿……阿鹿……她本不叫阿鹿的。看來她比我還要討厭那一世啊……連名字都不願意留下。也是,她應該討厭的……」
九憂和方如也沒有說話,汪珹也不需要他們說話,他只徑自說著。
「冥王大人,判官大人,你們可知瑜亮之爭最可悲之處是什麼嗎?哎……是瑜不想同亮爭了,都不可以,要一直一直爭下去才可以……一時瑜亮是始,萬古消沉是終。世事都是這樣,有始就要有終。」
汪珹的眼睛一直望著離渡樓的穹頂,彷彿又看到了,他和沈硯十七歲時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