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2)
1.
此事之後的兩年裡,冥王再也沒有見過阿鹿。憑他的身份,也不該再見到阿鹿。
只是近些天來,阿鹿竟頻頻跑來閻羅殿與他套近乎。要知道,閻羅殿建在閻浮洲,距離阿鹿當差的天子殿,靠她一介不會凌波法術的新魂步行,怕是要走上三個時辰。況且閻浮洲外圍迷霧叢生,不是普通的濕氣,而是亂心喪智的瘴氣。
阿鹿不嫌遠,竟也克服了當中危險,每日酉時結束工作,就往閻浮洲來,到了這裡便亥時了,剛好能趕上冥王洗漱就寢。
她也不和冥王打招呼,就粗粗行一個禮,跑到廚房做一碗小點,送到冥王卧房裡,他一邊吃著,她一邊把床褥打點好。
阿鹿第一天貿然去到冥王內室的時候,九憂便怒喝她一句:「放肆!」
阿鹿保持著恭順的行禮姿勢,眼睛卻瞥向房間西南角架子上的千戒,不同於兩年之前,阿鹿這次沒有了害怕的神色,反倒有些遺憾,她嘆了一口氣,回應冥王的呵斥:「冥王恕罪。」
嘴上說著恕罪,行為上繼續放肆。
她倒真是歪打正著,咱們這位冥王,吃判官的軟,吃個別人的硬,其他的一概軟硬不吃。阿鹿可能就剛好撞了運氣,當了一回個別人。竟就這樣在冥王身邊呆了三個月。
九憂一開始懷疑她是貪圖閻羅殿的床第,想一朝得勝換一個身份。可這個小姑娘手腳麻利,幹完了就寢前期準備工作就離開了,片刻不耽誤。
九憂也考慮過她是刺客的可能性。但他試探多次,有一回隨手拿來飛過去的銀針都到她發梢上了,她卻紋絲不動,毫無修術練武之人的觀感。
九憂篤定,這孩子必有所求,但旁敲側擊了多次,皆沒有結果。
這天他終於忍不了了,在阿鹿給他端了一碗酒釀圓子,準備去鋪床的時候,九憂一把拉住她,把她按在了自己旁邊的凳子上。
九憂咬著牙,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阿鹿啊……是這樣……你也看到了,我態度很誠懇,此時此刻,不惜與你一介鬼吏同席而做。我答應你,不管何時,你若有求於我,我必儘力為之。但,我已經是個快六百歲的成熟男人了,並且還是這浩浩地府的最高領導人。我有時候,實在是需要一些自己的空間。也有一些,非要在晚上做,才合時宜的私密事。所以,你不要再來我這裡了,好嗎?」
九憂這番話說得語重心長,幾欲落淚。
可阿鹿只是皺了皺眉頭,看著九憂。
阿鹿死的時候只有十九歲,圓圓臉,大眼睛,睫毛長長,眉目之間一派嬌憨,全是純真模樣。
只見她眉頭一下子舒展開來,瞳仁亮了亮,笑著對九憂說:「要不大人,您給我排個值日表?」
「哐!」九憂把胳臂肘狠狠摔在桌子上,手掌扶著額頭,眼神幽暗至極,嘴角不易察覺的顫抖著,發出了低沉的一聲。
阿鹿沒有聽清冥王的話,便「啊?」了一聲。
九憂不再控制音量,再次說出了方才說的那句:「滾!!!」
「……哦。」阿鹿覺得冥王大人性子真是太難捉摸了,但自己的身份,實在不是一個能挑冥王毛病的身份,只好訕訕回答:「屬下告退。」
可之後的日子,阿鹿還是每日前來提供夜場服務,風雨無阻,雷打不動。
九憂知道方如也身體不好,所以從不曾因為自己的事去麻煩她,可這一次,他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所以今天,他做完手頭的工作,急忙朝天子殿這邊飛來,必定要早些到達,必定要在酉時之前有所料理,要不然,阿鹿就又要開始「出勤」了。
九憂來天子殿內室的時候途徑六階看守鬼吏,階階都說大人在房內沐浴,冥王要不要……
顯然,九憂不要。
時間緊迫,不管三七二十一,便闖了方如也的閨房浴所。
可當看到她,他便覺得,萬事都不用那麼著急了。
「何事尋我?」方如也這樣問他。
於是他把三個月以來阿鹿的種種行徑告訴了她。
2.
「呵……」方如也聽完之後,忍笑不得:「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哎呀……你別……」九憂愁眉苦臉,這句「別鬧了」還沒說完,便聽到方如也柔聲說:「我換件衣裳,你等我。」
九憂愁容散去,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好。」
九憂離開浴間,來到內室中廳。
他環顧四周,桐木的桌椅,桌子正中放了一盆在地府永遠不會開的花,似是茉莉。布置之樸實,全然不像生前問鼎中宮位至皇后的人。
正牆掛著她自己的筆墨,畫的是元宵夜景。街市上彩燈簇簇,人來人往,有一小販支開了攤位,左邊是面人和胭脂,右邊是一些小巧的防身兵器。畫作正中一男一女,姑娘在挑胭脂,公子離她很近,眼睛卻看著兵器。
方如也畫工了得,彼時元宵鬧市種種,竟栩栩如生,歷歷在目。姑娘臉上笑意輕鬆,公子的笑容里卻有絲絲擔憂之情。
九憂生前從未去過中原,他每每看到這幅畫,都覺得很是應該去中原看看。
畫中的姑娘正是方如也,這個她不及「現世」的她貌美,她的美是英氣的,畫里卻過多的渲染了稚氣與天真。
畫里的公子是他生時只見過一面,卻視作生死知己的故人。
九憂時常會想,他當年若有機會早些認識他,若有機會去了中原,若有機會與他飲酒論詩,若有機會被他帶回了家中里,他會如何介紹當時的阿如。
他應該會裝作很不情願,實際卻極盡炫耀的說:「你瞧,這是我妹妹,是全中土最好看也最好性子的姑娘。」
他會笑著用漠北人的豪爽力度拍一拍她的肩膀,說一句:「久仰久仰!」
她定會狠嚇一跳,心裡罵他全家臉上卻仍笑著,回一句:「幸會幸會。」
若彼時是這番景象,他們三人或許都不會過上如現在記憶里一般的人生。
九憂正望著畫出神,方如也已經打理好自己緩緩走了出來。
「在想什麼?」他一直覺得她的聲音像雲,柔軟,渺遠,
九憂收回思緒,看向方如也。
她此刻穿著朝服。玄黑外衣,正紅色內襯,領口綉了雲紋,偏右大半衣擺綉了凶獸裂海龍鯨,都用了黑色地蠶絲,須凝神細看,才能看清。
她說過,她不喜歡黑色。
他也曾經命人給她制了玉白和天青的朝服。
她各自試穿了半刻鐘便脫下來,表情很是遺憾,說:「好看是極好看。但這兩種顏色太過疏朗,不夠威嚴,我已經很缺威嚴了,不能這般破罐子破摔。」
如今卻與黑色相處得越來越融洽,這一身朝服,非得她穿,才最是合適。
她平日里素麵朝天,著朝服時才上妝。本就眉目鮮明,略施粉黛,容貌便更勝這威嚴朝服奪人。
方如也被九憂看得有些不自在,不自覺地咬了咬下唇。
九憂的心緒被這一咬起了波瀾,卻也硬生生被截斷了眼光,想起方才「在想什麼」的問題,答道:「在想畫里的人。」
方如也沒有感知到九憂內心的悸動,也看向了畫,笑了起來,帶著溫柔和苦澀:「過去我似乎沒對你說過……那是我哥哥,後涼最英俊最具才華的少年。」沒等九憂說什麼,便換了話題:「走吧,再不尋阿鹿,她便要動身去尋你了。」
說完便往外走,九憂跟著她,又回首看了一眼畫中的公子,是了,他死的時候還未成家,自然是永永遠遠地少年。又看了一眼方如也纖細地背影,五百多年了,她心裡那個結,看來,是一點都沒有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