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救人

雪中救人

我,名喚千樰,是生長在天穹山的一隻穿山甲。

一千年前,先祖們因躲避捕殺而巧入天穹山,幸得山神七子見憐,在護下諸甲性命后,更允其留在山中。

也是那時,山神將山中諸甲點化,開天靈。自此,天穹山上的穿山甲便能講人語,可幻人形。

穿山甲一族的眼睛原本不可視物,而自得山神點化后,終於能看清世間萬物,只覺處處極美。

若說我們是精怪,那我們便是修不得仙法、入不得仙道的精怪。

因受山神開靈,已得天恩,我們的壽命從十數年增至一百年,而百年一到,堂上長寢,別無二時。

在我降生之前,阿爹只會憂心一件事,那便是白蟻精不分晝夜地偷襲,他們老想在銀杏爺爺身上啃下幾口。

起初有山神仙障所阻,一眾精怪皆入不得天穹山,白蟻精亦無計可施。

然則,不知從何時起,仙障靈力逐年減弱,各路精怪若是想沖障而入,只要肯下些功夫,倒也非絕無可能之事。

不過,此地方圓精怪大多都受過白果之恩,即使有力入之,也並不打破七子當年立下的規矩。

而銀杏樹是白蟻精早欲攫取之物,前些年因受仙障所阻,雖也貪饞,但到底百試難近,只得巴巴看著。

是以,仙障靈力稍有減弱,他們便強橫闖山。

千年前,穿山甲一族蒙受山神之恩,護樹守山是從祖上延續至今的使命,白蟻精每每闖入,我們必傾全族之力驅之。

因而,有這道關卡設在白蟻精面前,即便被她闖障進山,卻也傷不了銀杏爺爺分毫。

阿爹曾非常感慨地說過,山神的仙障不僅保護了天穹山,同時也保護了我們。山下縣裡的人雖常會上山摘葯采菇,即便偶有撞上,卻從不會將我們逮去,比先祖那時遇上的人,良善甚多。

是以,我們穿山甲一族在天穹山過的倒也自在。

不過,自我降生后,一切都開始變了。

聽阿娘說,我出生在深秋東曦既駕之時。那日,秋陽杲杲,草木微霜,便是這樣天朗氣清之日,我,降生了。

而令眾人未嘗料到的是,前一刻尚秋風習習,不過轉瞬卻雪落飛飛,朔風凜冽,忽如深冬降臨。

在我睜眼那刻,阿爹阿娘本是欣喜如春霖澆過的心,霎時間卻比外頭突如其來降下的大雪還涼。

倒不是因為他們不歡喜我,而是我的雙眸,是雪白色。

但見此狀,身為族長的阿爹連忙從洞中石盒裡取出個用數片銀杏葉扎紮實實包裹起的小葉包,一層一層小心翼翼地將葉包拆開,取出數百年裡從未有人動過的紅繩,戰戰兢兢地套在我左前爪上。

說來也怪,這紅繩結剛扣上,肆虐無阻的風雪竟剎那停歇,轉迎霽月當空。

再看我雙眼,已與其他族類無異。

與此同時,還有一樁怪事發生。

山神七子化身的雪石在銀杏樹下已靜立六百年,石身潤澤如玉,從不見青苔滋長,亦無蟲蟻攀身,也不受雨雪所擊。不僅如此,六百年來,即使無人擦拭,雪石亦持纖塵不染。

如此靈石,卻在我降生之時,於風過間,變得與尋常青石無異,綠茸青苔迅速附滿其身。

此事蹊蹺至極,連阿爹都不知其因。

後來,有一回,我跟銀杏爺爺習法時,問出此事。

爺爺也說不知,可我卻是不信。

銀杏爺爺乃萬年靈樹,怎會不知六百年前之事?我篤定爺爺必然明曉內情,只是不知礙於何因,而不便同我言說。

當我知道自己便是山神七子化石前所說的雪眸時,是在我出生次年。

阿爹見我已經開始明晰事理,方嚴肅相告。同時,對我立下諸多禁規,而首要之事便是不準隨意取下爪上紅繩,且需每日跟銀杏爺爺學習控制靈力之術,以免生出禍事。

由此導致,當全族之甲都在拼力對抗白蟻精偷襲之時,我卻只能端端待在山頂,不斷地練習吸氣吐氣等基礎功法,因而也甚覺自己一無所能,頗是沮喪。

第二條禁規,則是不許在下雪之日出洞。

其實,穿山甲生來懼冷。因此,每年入冬后,若非極為緊要之事,全族之甲都會居洞不出。

而在此事上,我卻屬族中異類。

我生來不畏寒冷,也正因如此,阿爹更是嚴令我禁足洞中。所以,每每下雪時,我便只能趴在洞口,巴巴瞧著。日子一長,甚覺煩膩,卻也無可奈何。

只因,但凡這時,我在阿爹眼中便如同大奸大惡之徒。每隔半個時辰,阿爹便會頂著風雪,來我洞中查看安妥與否。

對此,阿爹自有一招。他不止看我是否好好待著,還會瞧洞外坦坦白雪上是否有我的爪印,以及洞內是否有不該出現的雪跡。可謂是細緻入微,有如防賊。

因此,我即便有天大的賊心賊膽,卻也無做賊之機,只覺萬分苦悶。

然則,百密終有一疏,漁網終有一破。

一日,又是雪蓋遍野時,阿爹恰巧有緊要之事,遂同幾位叔伯一併冒雪出山。

我心中一頓狂喜,只覺是天賜良機,若不趁時施為,豈不白白辜負上蒼恩德?實屬大不敬。

如斯盤算,我便如斯行動。

起先,到底是行逾規越矩之事,心中難免忐忑,擔心阿爹殺個回馬槍,將我逮個正著,遂在洞口探頭探腦。即便早已心潮澎湃,卻也不敢輕舉妄動。

良久,並不曾見阿爹折返之跡,方壯起膽子,先探出一隻爪朝雪裡猛勁一踩,又迅速縮回。

我喜滋滋地看著雪裡那枚凹陷極深的新鮮爪印,心頭如綻煙花,似受鼓舞,瞬間拋下一碰即碎的畏怯,飛跑出洞,翹著前爪在雪裡一通狂踩,模樣瘋癲至極,直將洞前那片雪地踩得雜亂無章。

隨著膽子越來越大,我也越發得意忘形,離寢洞也越來越遠。

族中,同我交誼最為要好之甲當屬小慈和小墨,但逢喜樂之事,我無不拉著二甲一道。

眼前大好光景,喜樂無邊,若是平時,我必要喚出二甲一起嬉戲,增添趣味。

然則,大雪當前,此二甲應是正縮在洞中,眠覺不知休,斷斷然不肯挪動半步。

罷了,此番玩樂便暫且將二甲撇下,容之休眠。

由於我們一族的寢洞都築在山腰處,阿爹素常又只允我自山腰上登,而不準下行,以至於我所知曉的山外事,皆從阿哥和幾名好友口中聽來,自己卻未嘗親眼得見,所以山下一直是我夢寐以往之地。

我曉得,人之前爪名手,之後爪稱足,單是各類稱謂便十分講究。

我也曉得,山外之人極其聰慧,一雙手非常靈巧,不僅會煮茶炊飯,還會插稻種菜。雖身來無甲,卻懂得織衣敝體,常聽阿娘贊其衣裳工緻精美而不絕於口。

我還曉得,山下有個臨穹縣,房屋鱗次櫛比,市廛連門並瓦,甚是熱鬧,甚是繁華。初次出山入市之甲,觀之無不嘖嘖稱奇。

現今我們所會的好些活計都是同臨穹縣中之人學來,我一面驚嘆於世間竟有如此聰慧的生靈,一面又好生艷羨。

怎奈我自出生以來,一直禁步于山腰處,族中諸甲於出山入市一事上已成家常便飯,獨我難如登天。

這回好容易逮著機會,躁動之心驅使我非要邁出山腰,踏一踏這山下之土,看看究竟有何不同。

話雖如此,但我卻不敢太過造次。若是恰巧有甲冒寒出洞,又恰巧被我遇上,我必然得不了好果子吃。

撐膽下行,我一路欣賞雪景,一路左顧右盼,至有一里地時,忽然瞧見坦坦雪裡竟躺著一物。

我猛地睜大眼,想也不想便一溜煙兒跑了過去。

走近一瞧,未嘗想竟是個人,躺在冰天雪地里,一動不動。

這是作甚?莫不是死了?一念及此,我頓覺駭然,再顧不得賞雪,連忙飛旋著爪子跑上山頂。

銀杏爺爺的白果堪比仙丹,尋常之人,只要還剩最後一口氣,立刻服上一粒,即可回神。

只是,白果每年結成之量甚少,候果精怪又成千上萬,可謂是僧多粥少,回回都不夠分。而我又有幾分私心,所以每隔三年便會瞞著阿爹偷藏一粒,又因白果唯有在銀杏樹里才能長久地保持靈氣,因而我每每偷藏之後,便會直接存放在銀杏爺爺的身上。

我偷藏白果並非為自食,只是曾聽聞山外之人多有收藏之癖,卻不儘是奇珍異寶,自覺寶貴之物也會什襲珍藏。而我終日居山不出,無甚珍寶,唯白果值得一藏,百無聊賴之下便行此好。

哪料得,我所藏之寶,今日竟得以派上大用場,教我一時間喜不自勝。又擔心一粒白果不夠,我便大方地取了兩顆,全無舍或不舍之思。

銀杏爺爺詢我因由,可眼下救人要緊,我來不及向銀杏爺爺解釋,取得白果后便立即朝山下奔去。

待我折回時,見那人仍是方才之姿,一絲未挪。

我連忙掰開他的嘴,將一粒白果送入其口中,隨後沖其胸口用力一拍,白果驀地落入其腹中。

阿爹常說「救人救徹,救火救滅」,所以在喂其吞下白果后,一刻不見其轉醒,我便一刻也不敢離開。

良久,此人終於一動。難怪,每年甫一入秋,各路精怪便早早候在山外,實乃白果之神效委實驚奇。

許是卧雪甚久,他身子已然凍僵,勉力撐開眼時瞳孔猛地一縮,竟是駭了一跳。

我雖不知他因何事驚駭,卻也不覺緣由在己,見他醒來,我不禁咧嘴一笑,又將另一粒白果放在他面前。

見他半晌不動,我以為他不明其意,遂將白果朝他一推。

他先是一怔,待觀明我意后,方顫顫巍巍地抬起手,拈起白果,含入口中,略顯艱澀地將之吞下。

舒緩片刻,他款款坐起,僵硬之狀已然軟和不少。他沖我微微一笑,目光溫舒如暖玉之芒,令我頓生歡喜,圍著他蹦跳數下,十分興悅。

他抬手撫我額頂,使我靜下,然後動作輕柔地將我抱起,慈聲問道:「是你救了我?」

聞言,我立翻白眼,如此顯而易見之事,何須問?

他見我翻眼,笑意不由加深,手指在我鼻頭上輕輕一點,又忽地摸住我爪上紅繩。

我登時嚇極,生怕他將紅繩取下。

阿爹不止一次地告誡我,紅繩若失,大亂即生。

我不禁打了個寒戰,倏地縮回爪子,又立即將身子盤起。

阿爹說過,我們的鱗甲非常堅硬,倘若遇上危險,盤起身子便可護得自身周全。

「我嚇到你了嗎?」清和的聲色中挾了一抹訝異,他似乎也驚詫於不過一個小小舉動竟教我陡生畏懼。

我悸怖難消,蜷著身子一動不動,心中卻暗暗道:是了,你委實將我嚇得不輕。

瞧我受驚,他便不再靠近,小心翼翼地自腿上將我捧下,又放回雪裡,隨後起身,拍了拍衫上落雪,準備離去。

當他走出數步后,我才緩緩伸展身子。

誰知我剛舒開尾巴,他竟突然停住,顧首望我。

我心裡一個咯噔,當下將尾巴卷回,怯怯地瞧著他,生怕他折返逮我。

正當我萬分後悔不該違逆阿爹之言而隨意亂跑時,他竟朝我拱手作禮,又鄭重其辭地道:「救命之恩,商宧今生定當相報。」言畢,頭也不回地往山下行去。

待他行遠后,我才鬆了口氣,賡即舒開蜷縮之姿,一刻也不敢停地往山上回跑。

那時,我並未料到,此名為商宧之人,後來竟成了我唯一的人類朋友。

自那日後,商宧便常上山看我,給我講許多人世間有趣的事。

而我則伏在他身側,聽得津津有味,每每講到有趣之處,我便搖頭晃尾,以示歡樂。

他瞧我歡喜之態,便也講得更有興味。

久而久之,一族之甲皆知我有一名人類好友。

起初,阿爹總是耳提面命地告誡我,別太與人親近,一旦被捉去,便再也回不來了。

我卻是不信商宧會將我逮去,他是好人,我又是他的朋友,他怎會害我?

隨著我與商宧玩耍的時日一長,阿爹便不再阻我。蓋因,若他當真是壞人,早已將我捉走,而不會有這般耐心。

商宧自己不知,如今他在我們族裡,已是聲望頗高。因他每每說與我聽之事,我都會講給族中之甲。而這其中,許多事情連阿爹都未嘗聽聞,可讓我好一道顯擺。

小慈和小墨對此更是無比羨慕,我自是偷著樂。

雪裡救商宧那年,他十六歲,我亦年方十六。

他是為上山尋奇葯救母,而我是為踏一踏這山下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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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前提示:本文有很小很小一部分的第一人稱(基本可以忽略不計),主要是第三人稱。

救人救徹,救火救滅。

出自:《兒女英雄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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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大人,有妖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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