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父親,我傷的可是刻字的右手
夏帝萬壽前數月便已傳來捷報,李氏反王兵敗,接受招降。
秦王押解反王班師回朝,本是打了勝仗的喜事,東宮上下卻怏怏不樂、興緻不高。小二問起南明梔原因,得到的回答是因為打勝仗的是九皇叔。
東宮與秦王的對立,連小輩們都以此為界了。
這日,小二正與南明梔閑聊,小二道:「自打月余前側妃娘娘受罰,雖然流言稍歇,仍有不少人在私下議論我小兒得志,還連累姐姐兩頭受罪。」小二頓了頓,半開玩笑試探道:「若是有下次......」
南明梔握住小二的手,正色道:「不會有下次!就算有,你也是我看著長大的妹妹,姐姐永遠相信你!」
南明梔神色複雜,道:「母妃過往所為,你一直沒有放下,對吧?」
「在姐姐看來,我應該毫無芥蒂?」
南明梔搖搖頭,道:「母妃雖然出自大家,但你也看到了東宮那麼多良娣夫人。她早年生我時傷了身子,再難有孕。本以為充盈的後院,已是多年無子的下場。孰料,後來橫空出現了一位隆曦公主。母妃毫無過錯,卻差點被大燕和父親賜死。若非徐家從中斡旋,降為側室,如今......但此後的欺侮連徐家也無能為力。我不怕死,也不怕嫁給什麼人,但我放心不下母妃。」
「所以徐娘娘做的那些事,你都知道?」
南明梔道:「是,但我未曾阻止,這是我的私心,我已經做過一次對不起妹妹的事。無論她是否原諒我,是否還願與我做姐妹,我都會儘力彌補她。」
小二看破南明梔眼底的真切與掙扎,心道,你對我很好,我能感覺到真心,可你當真不知你的母親想要我的性命以絕後患嗎?
小二垂眸,掩去眼底複雜情緒,道:「姐姐,謝謝你。」
南明梔聞言,撲哧笑出聲,頭碰著小二的頭,道:「傻不傻呀,咱們是親姐妹。等等!小二原諒我了?」
「我很喜歡姐姐呢。」
真正有資格原諒的人已經不在了......我唯一能做的是不主動傷害曾經真心待她的人......
南明梔捏捏小二的小肉臉,道:「小滑頭。對了,聽說你這段時間與晏先生走得很近?小二,你別誤會,我只是聽母妃說,這位晏先生似乎為人不太正派,朝秦暮楚,已不知是幾家之客,而且他到底是外男......」
小二輕笑,道:「姐姐這樣說,晏先生會寒心的。」轉移話題道:「別總說我了,聽說側妃娘娘已在為你張羅與葉家的婚事?」
南夏八柱國皆掌握軍權,實力以自己外祖傅家為首,廣陵郡公葉家為末。那葉大人嫡脈恰有一對兒女,其子葉逍還是潞城太守。
「還早呢。」南明梔眉宇間染上一抹憂慮之色,道:「畢竟......九皇叔就要回京了。聽說他一路平定南夏最後一路反王,將盤踞已久的李氏家族招降,如今皇爺爺龍心大悅呢。」
正說著,忽見南明嘉突然帶著不少粗壯太監宮婢闖進宮殿。見著小二,豎起食指,得意洋洋道:「將她拿下。」
幾個宮婢立馬上前便要拿人。
南明梔跳出來,護在小二身前,斥道:「三妹!你敢當著我的面拿人?」
南明嘉翻了個白眼,不屑道:「青天白日,大姐怎麼血口噴人哪?二姐禁足期間多次擅自外出,視父親威嚴如無物,妹妹我手裡可是人證物證俱全。我這孝順女兒,自然要拿她去面見父親!」
南明梔自知理虧,一時詞窮,身形有些顫抖,但仍舊毫不退讓。
南明嘉見狀,輕哼了一聲,不依不饒道:「二姐外出能隱瞞這麼久,想必有不少同謀。您還是好生想想自己怎麼和父親交代吧。」
小二輕輕拍了拍南明梔,站出來,道:「三妹,萬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同為姐妹,你真的要做得這麼絕嗎?」
南明嘉聞言厭惡不已,狠啐了一口,罵道:「呸!你這狐媚子不知給四弟灌了什麼迷魂湯,竟讓他指認我踩傷,害得我被罰抄了一百遍《宮規》。放過你?下輩子吧!給我帶走!」
說著一干人等不給小二說話機會,押著人去了長春殿。
一路上小二神色如常,倒讓想出口惡氣的南明嘉心裡更加不爽利。
東宮徐側妃殿內,此刻也熱鬧得緊。太子、徐側妃、南明德,還有晏清洵俱在。
急於邀功的南明嘉,一到殿上便連忙將事情,添油加醋抖了個完全。絲毫沒注意到,此刻同樣跪在下方的南明德,臉色陰沉至極,只當他是照常來請安的。
言罷,眉飛色舞道:「請父親定奪。」
太子神情陰沉不定,摁了摁太陽穴,轉頭審視小二一番,見人笑眯眯地跪在一旁,心裡「咯噔」一下。只好看向問南明嘉,道:「你想如何?」
南明嘉冷笑:「對儲君犯大不敬之罪,理當處死,其餘幫凶亦不能輕饒。」
同來的南明梔聽了,冷汗津津地叩首道:「父親息怒,此事......女兒也有參與,理應受罰。但小二年少無知,並不曉得其中厲害,求父親從輕發落饒她一命吧。」
南明嘉立馬諷道:「瞧大姐這袒護勁兒,怪道二姐敢如此不將父親放在眼裡。」
南明梔秀眉輕蹙,怒道:「放肆!你這是在逼父親因為區區小事處死女兒嗎?倘若傳揚出去,父親豈不是成了堪比桀紂的暴君?」
「呵,這罪名妹妹可擔不起。回稟父親,二姐數次僭越儲君,難道不該處死?」
小二挑眉道:「三妹,得饒人處且饒人。」
南明嘉自覺證據確鑿,義正言辭道:「父親,此等禍患不可久留。想她身為太子之女,不僅三番五次違反宮規,甚至與一干士兵對練、與偏殿侍衛賭錢,莫說太子之女,縱普通人家的女兒也不該做出這等有違名節之事。此等敗壞東宮名聲的惡女,理應......」
小二打了個哈欠,冷眼看她慷慨激昂,滔滔不絕,心想,連我賭錢的事都知道,你還真上心吶。真是人要找死,攔都攔不住。
太子聽得早已不耐,但見小二始終不表態,又不敢擅自做主,只好又重複了一遍:「你想如何?」
南明嘉正要開口,終於感覺到太子臉色不對,心中又困惑又惶恐,錯愕道:「父親?」
太子沉著臉斥道:「孤對你恃寵而驕、張揚跋扈早有耳聞,不想心腸歹毒至斯,竟欲將骨肉血親置於死地。小二,欲如何處置,都隨你意。」
小二聞言,柔柔笑了,叩首道:「女兒認為,三妹先前所言甚為有理。」
南明嘉、南明德忽驚得同時抬頭,看向太子。徐懷漪暗自搖搖頭,繼續擺弄她的長指甲。
南明德首先反應過來,立刻跪行上前道:「父親,三姐罪不至死啊!您難道忘了昔日三姐承歡膝下,為您帶來了多少歡樂?她是您一點一點看著長大的啊!」
太子不言,臉色陰沉。
「小時候,您去上朝,三姐就眼巴巴在門口等著您,直到您回來。五歲那年,她赴葉老夫人的壽宴,臨走不忘在懷裡塞幾顆荔枝,只因為想著您喜歡吃,想拿回來給您嘗嘗。」
南明嘉後知後覺其中蹊蹺,也滿眼通紅,強忍淚水,跪行上前,眼巴巴看著太子不敢出聲。
言罷,南明德立馬磕了幾個響頭,道:「此事縱然衝動無知,歸根結底是想為父親分憂,求您饒她一命吧。」
小二心下感嘆,別說這老四心術不正,還挺疼姐姐的。自己都泥菩薩過江了,還有閑心替同父異母的姐姐磕頭。
這時,無論是太子,還是小二都沒開口。
很明顯太子不想處死這個女兒。
小二笑了,道:「父親,女兒對殺人放火不感興趣。三妹這條命讓她留著吧。」
太子見事情還有轉圜餘地,瞬間喜笑顏開,喝道:「孽障,還不快謝過二姐深明大義?」
小二擺手阻止道:「父親且慢,女兒還沒說完呢。」
先後活動了一下左右手,繼續道:「她挑釁傷人在前,惡意誣告在後,若不吃點苦頭教訓教訓,東宮豈不是人人都敢騎在我頭上作威作福了?她雖先後踩傷我兩次,但女兒不是個貪心的人,我就要她一隻手。」
聽了這話,太子立刻皺起了眉頭。
南明嘉轉頭,對著小二就開罵:「呸!你算什麼東西!父親一定不會聽你這......」
「啪!」
話還沒說完,南明嘉便被臉色鐵青的太子掌摑在地。清脆的巴掌聲在大殿內回蕩,眾人皆是大氣不敢出一聲,只有暴怒的太子對小二冷語道:「三妹好歹是你妹妹,打斷骨頭連著筋的一家人。她既然已經知錯,若留下殘缺,日後如何嫁人?」
小二聞言,心道,呵,她踩我的時候可沒見她顧念血緣親情,我這人天生的記仇,誰敢踩我必然加倍奉還!
小二笑意更深了,道:「女兒怎敢威逼父親?只是我這被踩傷的右臂,怕是今生都拿不起刀,刻不了字了。」
太子深吸了口氣,似乎不敢相信眼前少女竟真的這般狠心絕情!
南明德聞此,已自知無力回天,目眥欲裂道:「父親!您不能受她威脅啊!」
南明嘉聽完二人對話,心裡愈發沒底,淚眼婆娑地問道:「父親,您......要砍女兒的手?」
眼見太子神色似有所動,晏清洵語氣平緩道:「殿下,大局為重。」
言罷,又補充了句:「這並非威脅,而是對名士起碼的尊重。二女公子已是十分留情,若是晏某在靈嶰谷的同門,只怕是死......」
太子耳畔充斥的各種哀求、勸誡、逼迫聲,忽然變得如同天邊遙遠,最後他只聽見自己的聲音說著:「拿刀來!」
南明梔聽到這裡,臉色早已煞白如雪,縮成一團不敢抬頭。
小二看了南明德一眼,忽然心生一計,喝止道:「且慢!」
太子好不容易做好心理構建,不耐煩道:「你還要鬧哪樣?」
小二道:「這等血腥污穢之事,怎敢勞煩父親?我瞧著他們姐弟情深,不若四弟親自動手揮刀?也好下手輕點。」
南明德立馬驚得站了起來,指著小二怒極:「你!!!」
太子暗自咬了咬牙,轉過頭,算是默認。
於是,幾名侍衛立即上前押住南明嘉,同時呈上一柄明晃晃的刀子。
南明嘉拚命掙扎、哭訴,卻無濟於事。
只見南明德面色凝重,幾番躊躇之下,還是拿起了刀子。
「啊啊啊啊--」
伴著一陣凄厲的慘叫,手起刀落!
一條血肉模糊的手臂,被砍落在地,血沫四濺。
緊接著便是南明嘉一路哀嚎著被侍衛拖走,她痛苦憤怒,更不解父親明明一向對自己愛護有加,為何突然像變了一個人?既陌生又可怕!
南明德跪在地上,緊握著匕首的手,顫抖不止,不停喘著粗氣。
太子走過來,踹了地上的南明德一腳,冷冰冰道:「至於這個孽障--其母側妃衛氏乃前朝公主,事關歸順前朝老臣的態度。重打三十大板,閉門思過,你看如何?」
小二觀太子神情已然十分惱怒,不好再做多求,道:「一切但憑父親做主。」
太子給徐側妃使了個眼色,示意其處理善後。看了看滿殿狼藉,有氣無力道:「都散了吧。小二與晏先生隨孤來。」
等幾人離開后,徐側妃才如釋重負地開始善後敲打。見南明梔仍舊一副沒回過神的樣子,看著地上的血跡,氣得敲了她一腦門,道:「早讓你別管閑事,如今可算見識到人真面目了。」
南明梔被打得眼眶泛紅:「母妃,父親為何突然那般疼對小二?還有小二,怎麼......怎麼......」
徐懷漪嗤地一笑:「你那好妹妹為殿下獻計對付秦王呢。衛狐媚子生的兒子見功心起,佔為己有,不想是卷被掉包的假貨,險些在關鍵時候壞了殿下大事。若非晏先生力挽狂瀾,也扯不出今日禍事。」
南明梔猛吸一口氣,驚呼道:「什麼?那書簡真的是小二所刻?怎麼會?」
「怎麼不會,一個妖孽有什麼做不到?此事有晏清洵死諫作保。今日瞧二人模樣,只怕早有交情,刻意設圈套引人上鉤。」言罷,徐懷漪戳著南明梔腦門,道:「你這傻孩子掏心掏肺視人為姐妹,她可有告訴過你半句?長點心吧......」
南明梔咬著蒼白的嘴唇,想要辯解幾句,但每每話到嘴邊,便會想起那看著鮮血淋漓的場景仍能含笑的女子模樣。
縱然三妹刁橫跋扈,此事中亦有很大錯處,但輕飄飄奪去別人一隻手,實在涼薄狠辣,令人心寒!
「別說了!」
南明梔心中煩悶痛苦,喝止住徐懷漪的教訓之語,神情恍惚地從殿內跑了出去。
此舉直接把徐懷漪氣得身子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