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3 章

第 243 章

乾柴烘烤的小火爐,爐上鋪著銅篦簾,一排切好的羊肉片在篦上曲卷,發出滋滋肉香。

肉是霍七茜從城外帶來的,有個五六斤的樣兒,她大方就給黃新娘切了半斤,又弄了半斤出來與錢大姑烤著吃,就把朱婆子氣死了。

人錢大姑是個省吃儉用的,她倒是不饞,卻是一見霍七茜便意外的投緣,便允許她坐在自己身邊,於廊下喝酒烤肉,捎帶說說閑話解悶兒。

其實也說不出什麼話題來,錢大姑便問霍七茜:「妹紙家裡幾個孩子了?」

霍七茜拿筷子翻了一下肉面笑說:「六個,煩人死了,見不得我一會好。」

這就很讓人羨慕了,錢大姑上下打量霍七茜,還小心翼翼探聽:「這是都養活住了?」

便是鎮上一等人家,聲五個能立住三個都是人丁旺盛了,這妹兒有大福啊。

霍七茜笑:「是呀,都坐住了。」

這下是真的羨慕了,錢大姑拿起粗碗,惡狠狠喝了一口酒,甭看她是個道姑打扮,事實上道家的事情她是一概不知,這個龍母廟就是人家的地盤,自然是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

放下酒碗,錢大姑又吃了兩塊肉才說:「那可真好!那,幾個小子?幾個丫頭?」

霍七茜也抿了一口酒,南邊雨水濕冷,御禦寒氣才說:「五個兒一個丫頭,我這丫頭是最小的,也乖巧,最得我跟我男人的意,至於上面幾個,哎呦,淘氣起來有時候都想弄死他們。」

錢大姑聽她言語當中對女兒不遮掩的喜歡,便笑的更加真誠道:「那你家可以了,對姑娘這般好,可比我們這裡強多了。」

她都說到這裡,霍七茜便問:「我說他大姑,我也算是走過些遠路的,咱大梁朝從上到下,我還頭回遇到落鳳鎮這樣的地方,這般不把女子當回事,就不怕斷子絕孫?這些怪規矩是咋興起來的?」

霍七茜一句話,倒是把錢大姑的思緒帶到很遠的地方,她想了半天才說:「我們這兒,其實從前也是挺好的,幾十年前姑娘雖然不受重視,也至多一句給旁人家養活的也就完事兒了……」她笑笑,也夾了一塊肉吃:

「可是後來,姑娘們就倒霉了。」

霍七茜搬住自己的腿兒,盡量盤穩當點才問:「那後來是啥時候啊?」

身後窗欞被支開,錢大姑仰臉笑笑:「對嘍,放放煙氣兒。」

屋裡傳出笑聲,銀鈴兒一般好聽。

又哪裡是放煙氣,是想聽錢大姑說閑話了。

錢大姑有著跟那張刻薄臉不一樣的慈愛,她拿起筷子夾了肉,往窗戶縫隙塞了兩回,那裡面吃了,就說謝謝姑奶奶。

屋裡有個朱婆子,看肉片跟看自己的肉一般,誰愛看她。

錢大姑回來,就去看霍七茜的眼色,霍七茜卻添了新肉鼓勵她:「再考些與她們,這才給了幾口。」

錢大姑就笑了:「你倒是個捨得的。」

霍七茜失笑:「這就捨得了?幾片肉。」

錢大姑卻搖頭道:「幾片肉,這些丫頭在家裡存身十幾年,你問她們吃過幾回?往日在家多吃一口都要看親人臉色的。」

看著篦簾上的肉熟了,霍七茜就夾了半碗遞給錢大姑,歪歪指指屋裡。

錢大姑卻不給了:「你吃吧,人不能每個足盡。」

霍七茜聞言也不強迫,就笑笑說:「那行,咱繼續說你們這裡的事兒。」

錢大姑盤腿坐回矮塌:「這裡能有什麼事兒,寡淡寡情的地兒……那是多久的事兒了,還是前朝,那會子我就幾歲的模樣,我們落鳳鎮便回來個養老的岑老爺,岑老爺那會在燕京當官,說是官兒挺大,可我如今想來,能說出那種話的,至多就是個芝麻綠豆,他燕京呆不住了,才回來老家嚇唬人來了。」

錢大姑說著,想吸煙袋,就灌了一些煙絲對著明火吧嗒幾口,噴出一口煙才說:「落鳳鎮不過幾里的窮地方,周圍連個平坦莊稼地都少有,那還是我爺說的,老岑家吸了一鎮子靈氣兒就養出一個京官兒,人家見過大世面,自然他說什麼咱們這些泥腿子就信了什麼。」

她吧嗒吧嗒的啄那口早就沒了火星的煙兒,就像吮黃連一般。

霍七茜看她難過,就小心探問:「他說啥了?」

錢大姑冷哼,提起煙袋鍋在矮塌低下磕打幾下說:「哼,能說啥,混賬下地獄的話唄!什麼乾坤裡面分男女,男人是天女人是地,什麼陰陽裡面陽面是爺們,陰面是娘們,什麼小人跟女子都不是東西,禍水呀,小肚雞腸易被引誘不檢點呀,這都是人家隨時要說的話,他做過官,鄉黨就信他,以為燕京里都這樣。

那位老爺家裡有錢兒,他家就開了咱鎮上最大的幾處買賣,他不願意女子入他家的鋪子,可是誰能想到……他沒幾年死了,這就成了落鳳鎮的規矩了?從此這鎮上的女子就倒了霉嘍。」

霍七茜莫名就想起一句話,是誰說的,哦,家裡的阿奶。

好像是上輩子說的。

阿奶說一樣書千人讀,好人學出好,壞人學出壞,靈人看出個前程,愚貨就看出幾個大墨糰子,這些都不怕,就怕那等蠢物瞎讀,這就坑無數人了。

錢大姑動了心事兒,難免多喝幾口,偏巧這老方几人買的是老酒,她便有些上了頭,最後聲音虛飄飄對霍七茜說:「妹兒,老姐姐跟你說,我吖……坐過牢。」

霍七茜嚇一跳:「您呀?」

錢大姑點頭:「啊,就是我,那年我剛上神,這廟裡香火特別好,人家都找我合婚來,我就說,本地姑娘不能嫁本地,不然就是個死!後來被人告了……就給我鎖到縣裡,判了我妖言惑眾,先是挨了二十板子,還說要秋後斬了我……」

錢大姑想起心裡傷心事兒,清水鼻涕倒是比眼淚先出來,她舉起手抹了一下:「我本以為真的就要死了,那會子還後悔來著,說我散這個好心作甚?到底兒女還小呢,可沒倆月我就被悄悄放了……這事兒就是你們外地人不知道,我們鎮上是都知道的,虧得我是個師婆,不然也得沉了我。」

她舉起手對大殿拜了幾下,回頭貼著霍七茜耳朵嘀咕道:「瞧瞧,人還不如泥疙瘩。」

霍七茜噗哧就笑了。

篦簾上已經沒有了吃食,霍七茜便把帘子摘下,又往裡添了新柴,火勢一下子旺盛起來,錢大姑就伸出手在上面借暖和。

半天兒身後窗欞有小丫頭問:「姑奶奶,那後來呢?」

錢大姑淡淡:「後來,對,還有個後來呢,後來我才知道,我進去了,鎮上便有三戶歡天喜地的把閨女嫁到家門口……那年也不知道咋搞的,沒幾日,三個新娘子就都找了繩子尋了歪脖樹一起弔死了。」

霍七茜手裡的乾柴落在了地面上,身後屋裡也傳出小小的驚呼。

錢大姑扶牆站起,抬手扣住窗對裡面呵斥了句:「不大點孩子,啥也聽,趕緊借著熱乎躺下,沒得貴人奶奶夜裡還給你們貼補炭火錢兒的,聽到沒?」

屋裡傳出幾聲不甘願:「聽到了,姑奶奶,我們這就睡了。」

錢大姑笑著坐回,低聲在霍七茜耳邊說:「就這麼大的地方,出來進去都粘拐彎親戚的。」

一陣風帶起雨水,零星的澆在爐面卻把火焰噴的更高了。

天提前就黑了。

點燃油燈,借著模糊明兒,錢大姑就看著龍母娘娘大殿的方向說:「我出來養了幾月才好利索,後來……」

她眼圈通紅,生生咽了淚說:「那幾個尋了妥當人給我留了話,她們說,落鳳鎮的女子可憐呢,如今便不死,早晚也是個難活,也不能讓我一個人添火,這才有了她們三沒了,就應了我那話,說本地水土不養女子,不外嫁就是個死哩……那會子都還小呢,就裡面這幾個丫頭一般兒大,你說咋就那麼靈透呢?」

霍七茜都被這話驚傻了,她整個身子都是木的,半天兒,她才想起安慰她道:「沒事兒,她們做了好事,如今在天上都是菩薩。」

這是當年整個鎮子里的女人,一起合謀的事情,雖然她們不懂要反抗什麼,可好歹一個入了大牢,又有三條人命的地基,這戲也就集體唱下來了。

霍七茜拿起酒葫蘆,對著台階下的地方倒出最後的酒水,人家也是一輩子。

倒完酒水,霍七茜才問錢大姑:「這般機密的事情,大姑也不怕我說出去?」

錢大姑卻不在意的笑笑:「不是機密的事兒,我們鎮上凡有外地女子嫁入,婆婆定會打發到這裡住一宿,便由我來告知,今後若有女一定不落這片惡土。」

霍七茜肅然:「我們不嫁本地。」

錢大姑點頭:「那就出去全天下宣揚去,告訴她們,警醒她們,有女兒積肥墊圈臭家裡也別入落鳳鎮,不然便是養十個女,也大多是溺死的命!」

她說這話的時候,就狠叨叨的,霍七茜就打了個寒顫。

油燈恍惚,眼看要熄滅,又掙紮起來放著微弱的明兒。

錢大姑拔下束髮荊條兒,挑了幾下燈芯,又悄悄對霍七茜說:「我們這邊的女子,甭管族裡咋說,錯非活不下去換親的,如今大多都外嫁了。」

她指指屋裡笑道:「瞧著還是不錯的吧?我就聽外地老客提起,說他們族裡若有寡婦,照顧庇護還來不及,沒有男人養活,人家還有族裡給的祭田,死了也能平安入土,失了父親的孩兒,也有族裡長輩各自伸手照顧。」

霍七茜呼出鬱氣道:「本該這樣。」她又想起自己從前,便又補了一句:「分人,分良心。」

錢大姑立刻懂了的點點頭:「恩,可也沒有惡人扎堆兒住著,反正找我合婚卜卦我就是這麼說的,丫頭必須離土,不然就是個死地。」

霍七茜點頭:「怪道到了這地方,我就覺著此地人丁稀少。」

錢大姑解氣的笑笑:「誰也不傻呢,外地娶個婆娘子,十貫聘禮帶回五貫,上等婚姻。我們這裡的男丁想找個媳婦兒,出三十貫一文嫁妝都不要,人家還未必嫁哩,再說,誰家能有三十貫,夢呢。」

霍七茜好奇:「那些男人真不知道?」

錢大姑就笑:「又不傻,可惜已經跟當初一樣,也是規矩了,就不好打破。」

她忽然唱了起來:「千日有夫千日好,一朝無夫心煩惱。女人無夫心無主,出入家門無人呼。夫莫嫌妻生的笨,妻莫嫌夫命不好。命里只有八合米,尋遍天下不滿升。夫妻二人互相敬,白頭偕老是命好……」

想來,當初大姑也是稀罕自己男人的吧,她也有過好日子的,霍七茜知道這唱詞叫做勸善經,可道理這事兒都是說給好人聽的……

四處安靜,隱約聽到外面有人驚叫,說是淹死人了……她看看錢大姑,錢大姑卻不在意的問:「妹兒這是去金滇幹啥?」

霍七茜愣怔下,便氣惱說:「去找一個不孝子,抓住腿打折了!」

佘萬霖打了一個巨大的噴嚏,便沒奈何的放下碗摸摸鼻子,又摸摸自己的心。

今兒這是怎麼了,就莫名心悸。

平金小心翼翼的從外面回來,進屋反插了門,就小心小膽的,又眼含敬仰的走到佘萬霖面前說:「這是我在咱茶場里藥房偷的,就給我嚇死!」

丟燙手山芋般的把賊贓撇了,平家才找到自己的魂魄。

能不怕么,嫡枝少爺他會飛啊!

還會扛著一個人躲避一城搜檢,悄悄運個大活人回了自己屋子。

他自己趕車回家,這一路被官兵搜檢不下二十次,他年紀不大,還兩次被人提溜著折返城門,被人當成牲口般捏著下巴看牙口。

虧得他是平家人,背後還有個茶場,熟人也多,不然……還真不好回來,可等他回來,毅少爺已經屋子裡了。

平金年紀不大,看到佘萬霖真本事,自然會衍生慕強的心思,佘萬霖讓他保密,他就保密,甚至大掌柜平宴他都沒告訴。

讓他偷退燒藥,他就真去偷了。

偷完想著,明兒這倒霉孩子好了,我先給毅少爺跪下磕頭,請他收我為徒,也不知道收不收……要是真不收,我就一直磕頭,一直磕頭,必要讓他收了我。

誰不想飛呢,那般的威風!

佘萬霖可不知道他動了這等心思,他就打開藥包,挨個查過種類,又尋了烹茶的陶壺把葯沫子灌進去湊合熬著。

雖然他也不是郎中,可醜醜也沒少教他一些東西,基本的方子還是背過的。

他煮葯,平金就打開床幔,看著裡面已經換了衣裳正發著高燒,氣息微弱的小子說:「毅少爺,您說他還有救么?」

換衣服那會他是看見了,也嚇到了,好傢夥,鞭傷刀傷,棍擊傷,新的舊的這孩子身上就沒有一片好肉,可別死在屋裡。

佘萬霖拿著摺扇小心翼翼的看著火,他知道平金的意思,可不看這些傷,他救這孩子的心思就是盡人事。

看到這些傷,他才想起爹後背上儘是與這一模一樣的東西。

只這孩子更慘些,身前身後都滿了。

如此就必然要救,還要救活了。

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冥冥當中有個聲音告訴他,這孩子對他家十分重要。

被煙火熏到,吸吸鼻子站起來,投了毛巾給羊蛋換上,佘萬霖就看著這張與張永寶一模一樣的臉說:「有救的,這是個強人。」

「是么?」平金顯見是不信的。

佘萬霖似有若無的點頭,又覺天色已晚就打發他去了,倒是自己守到半夜才迷糊著。

半夜羊蛋的燒是退了,他身上感覺舒服,就下意識不想醒,被佘萬霖扶著餵了半碗泡點心汁兒,就憑旁人折騰自己,人家眼皮都不待睜的。

第二日辰時末刻吧,平金便從外面奔跑進來,又一把拖起佘萬霖說:「毅少爺,趕緊去茶場口看吧!有好幾個戲班子的人哭哭啼啼尋你跟老掌柜呢。」

佘萬霖心性穩當,就披衣裳坐起,抬手拿被子卷了羊蛋,飛身上樑給他梆上去,這才指指眼睛,指指房梁囑咐道:「我不回來,你就開著門等我。」

平金又被震撼了,就點頭如搗蒜的應到:「知道知道,你快去吧師,啊,少爺安心,我最穩當了。」

老臭是先出茶場的,等佘萬霖到了,遠遠就聽張班主跪地哀求:「平掌柜,您觀音菩薩轉世救苦救難,孩子們真就啥也沒做,好端端的昨兒在街上他師兄幾個溜達,過來一群兵老爺,上棍子砸暈就都拖走了……」

佘萬霖心裡一驚,幾步跑過來才看到,戲班子來了一大群人,可是他最熟悉的只有一個張永春,而張永寶,張永青,張永財就都不在這裡。

瞬間他便想起羊蛋那張臉,心裡只道是壞了,耳朵邊就滿羊蛋幾個的臉,還有笑聲,嬉戲聲……

「小東家,這糕可甜了吧?你吃,我們看著就成。」

「我要學八十八齣戲!」

「我將來必是個角兒,練好本事賺了銀錢就請小東家吃肉,還,還吃點心。」

「你叔敢給你二十個錢!讓你隨便花?真好!」

「小掌柜你買糕啊?真的買啊?」

「喂喂喂……喂……咱們買糕呦!」

「不是說,賣了我,就不賣弟弟了么?」

小寶就依依呀呀也唱到:「深畫眉不把紅樓閉,長板橋頭垂楊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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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場景該切換三個,但是很多小寶寶場景一多就亂,只好寫一半。錢大姑唱的那個詞兒挺好的,叫做《勸善七字經》,我用了一小段,就覺著合適,親們也找來看看,有些挺好,有些過時,有些糟粕,就是因為舊我才用的,畢竟古人么,覺著正確好的東西該是差不離的。如從前看過一個故事,說有個名妓作詩,在詩里哭泣,我真可憐啊,從此沒有三從四德的庇護了,天下這麼大,我該去從了誰?所以呢,了解古代婦女史,要從各各方面去分析它,以現代人的思想與同情去指點她們,本身就是一種不公平。三從四德本根不好,但是,在古代母親熬到動用母權制約兒女之前,它有一定的保護作用,這是我的一家之言,未必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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