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朝天子
大梁城
蕭暥坐在馬車裡挑起車簾,陽光在烏雲后時隱時現,街上到處血跡斑駁,一場兵禍后,殺戮無數,再鋒利的刀也要卷刃了,蕭暥算是知道他這次發病的原因了。
按照書中的記載,接下來他還會謀害秦羽,弒殺桓帝,然後立十幾歲的魏瑄即位,就是日後的黑暗系暴君武帝,他自己攝政,大權獨攬。
三年後,他殺大名士謝映之,舉世嘩然。
五年後,他謀害江州牧魏西陵。
魏西陵不僅是皇室宗親,還是帝國的戰神,是東南防禦蠻夷入侵的屏障,這叫什麼?殘害忠良,要遺臭萬年的!
不僅如此,蕭暥仗著好皮相,居然還和武帝的妃子有染!
一樁樁一件件捋下來,蕭暥簡直服了,這人是太彪悍太無所畏懼什麼都敢做啊……
他還沒來得及曆數完原主的累累罪行,宮門已經到了。
蕭暥抬頭看了一眼綿延巍峨的宮闕,台階兩邊站著荷戟執銳的金吾衛,就覺得頭暈目眩。
他撫胸虛喘了口氣,大病初癒只覺得身如風中之燭,冷不防腳下一空,好在一隻有力的手及時扶住了他,才沒有讓他的膝蓋和堅硬的地面來個親密接觸。
「宮裡有我們的人,你放心。」秦羽醇厚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不愧是大哥啊,夠靠譜,原主是腦殼被驢踢了,放著這樣結實的靠山不要,自毀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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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鑾殿上坐著一個孤獨的男人,面白窄額,眉毛疏鬆,雙目無神,一副羸弱無主之相,這個人就是桓帝了。
兩年前,就在這裡,十九歲的桓帝隆重地迎娶了他的皇后。
十天前,他目光獃滯地看著鄭皇后跪在冰冷的地上,「陛下,救救臣妾!救救我們的孩子啊!」
桓帝無語凝噎地望著殿梁,哽咽道,「蕭卿,皇后久居深宮,從未過問外朝事務……」
「果真?」蕭暥眼稍一挑,清夭逼人。
桓帝渾身劇震,不敢說下去了,
蕭暥一偏首:「帶走。」
帝后兩人緊扣的手被軍士生生掰開。
「陛下——」
皇后凄涼的叫聲被夜風漸漸吹散。
蕭暥冰刀一般的目光刮過年輕帝王苦澀的臉。轉身離開。
這一出多情天子無情將軍的戲幕,在蕭暥死後很多年仍舊被排成話本戲文在民間流傳。
此刻蕭暥面對著這張苦主的臉,就覺得自己罪孽深重。為什麼原主犯下的罪行,要他來面對啊。
桓帝凄苦的目光簡直像在鞭撻控訴他。
好在蕭暥這張臉長期以來不是面無表情的高冷,就是不可捉摸的冷笑,實在不大會擺出動搖的神情,就算他內心已潰不成軍,神色依舊巋然不動。
桓帝注視了他片刻,頹然垂下眼道,「此次事變,朕有不查之誤,想不到鄭圖竟翻起那麼大的風浪。好在蕭卿當機立斷,阻止了京城一場浩劫。朕上次不知原委,被奸人蒙蔽,誤會愛卿了,朕甚為慚愧……」
蕭暥一愣,這是什麼神轉折?
這皇帝不但沒有涕淚俱下地控訴他的罪行,倒開始自我檢討了?
就聽桓帝道:「朕已經下詔告知天下鄭圖之罪,此次蕭卿護駕有功,逐加封為……」
嗯?還要加官進爵?這皇帝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啊?
蕭暥一臉懵逼看向秦羽。
秦羽立即恭謹道,「此事蕭暥處理不當,過於操切,使得京城流血,陛下受驚,陛下不處罰他已經是隆恩,加封萬萬不可。」
蕭暥也不傻,趕緊道:「臣惶恐,還請陛下收回成命。」
桓帝眼中浮起一片陰雲,沉默地走下鸞座。
「蕭卿如此謙厚,倒是讓朕慚愧。好吧,賞就不賞了。」
蕭暥剛想鬆口氣,忽然腕骨一涼,一隻冰冷的手扣住了他的脈門,他猝不及防,心下一空。
桓帝撫著他的手柔聲道:「聽說愛卿病了,朕心甚憂,身體好些了嗎?」
桓帝的手指就像蛇信一般在他雪白的手腕上來回舔舐。
蕭暥被摸得頭皮都麻了,慢慢抽回手道:「臣已無大礙,多謝陛下掛心。」
桓帝啞聲道:「那就好,國事操勞,愛卿也要善加保養身體啊。」
桓帝還想再跟他說什麼,秦羽上前道:「陛下,鄭皇后的身後事,陛下還未示下。」
桓帝一怔,才想起來似的,頭也不回就朝鸞座走去,邊吩咐道,「鄭姬既然有罪,當斷髮覆面,葬罔山北側。」
蕭暥聽得心裡發涼啊,這皇帝也太狠了吧。罔山那一帶是亂葬崗啊。夫妻一場做得可夠絕了。
看來這個皇帝求生欲不是一般的強啊,一方面安撫穩住他們,一方面痛斥鄭國舅和皇后的罪行。深刻反省自己的不查,他這是把自己撇得乾乾淨淨啊!
蕭暥倒吸一口冷氣,如果他不是看過書,簡直要被這皇帝爐火純青的演技給騙過去了。
從大殿里出來,蕭暥就已經打定了主意。這京城不宜久留!
這皇帝綿里藏針演技絕倫,抓著他的手噓寒問暖,還暗中探他的脈象,讓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最不擅長應付的就是這種角色了!
五好青年蕭宇表示他生於和平年代,沐浴在陽光下生活無憂,他自認為既沒有原主殺伐決斷的狠厲,也沒有原主智計天縱的手腕,那種一夜間血流成河,誅千人滅九族殺人/妻兒的事,他更是做不出來。
他只想自保,不想害人。既然如此,他在虎狼環伺的鬥爭中能有多少生機?
不要跟他說穿越者知道歷史發展,必定能未雨綢繆眼光獨到平步青雲,蕭宇表示不好意思這是爽文套路。
一來,《庄武史錄》的可信度究竟有多少,其中多少演義,多少歷史,就算是歷史傳記,往往記錄的也是事件的表象。不過冰山一角。事件背後紛繁複雜的原因和隱情,各種激烈的角力都是史書不會寫出來的,就算寫了也是作者一家之言,僅作參考罷了。
二來,他知道自己沒那麼厲害。他生在和平年代,打遊戲還行,權謀鬥爭經驗為零。這和生長在殘酷的亂世,外有諸侯厲兵秣馬,內有朝堂波詭雲譎處境中的原主不能比。而且連原主那麼厲害的人,最終都被幹掉了,換做他能活多久?
不跑路難道還指望秦羽來保護他?
自己的命運還是要自己來掌握。
既然打定了要走的主意后,蕭暥心神反倒安定了下來。回頭望了眼巍峨的皇闕,這一走,以後這皇城怕是再也沒有機會來了。
他腦中突然閃出一個念頭。
他問道,「晉王在哪裡?」
秦羽一愣:「晉王?」
半天才哦了一聲,「那孩子啊……」
也難怪秦羽這個反應,因為書上魏瑄的生母不詳,所謂不詳,就是地位比宮女還低下,所以武帝在上位前一直沒多少存在感。
「彥昭為何問起他?」秦羽不解。
因為他要跑路了啊,將來還不知道在哪個犄角旮旯摸魚,再來皇宮是不可能了。既然打定主意遠走高飛了,那麼走之前瞻仰一下書中這位牛逼哄哄的暴君到底是個什麼模樣啊!
「哦,沒什麼,就想看看他。」
秦羽皺起眉,他很了解原主,不相信他會去看望關愛一個孩子,肯定又不懷好意,「彥昭,他只有十三歲。這次的事變跟他沒什麼關係。」
言外之意……放開你的魔爪吧。
「那孩子挺可憐的……」
「我就是順便看看他。不會為難他。」
很快,蕭暥就知道秦羽說的挺可憐是什麼意思了。
這是一處荒僻的宮殿,宮牆剝落褪色,地上雜草叢生。
還沒走進宮門,他就聽到一道尖細的嗓音,「這時候你搞這個想害死誰!害死我們?還是害死陛下?就你有骨頭,就你硬氣了?」
「快快,收起來!」
乖乖,一個宦官就敢這樣教訓小皇子?膽兒夠肥啊。
蕭暥轉了個彎,背著手兜了進去,身後跟著一名副將和幾名帶甲的武士。
那老宦官一看到他,瞬間嚇得魂飛魄散。
「蕭……蕭將軍……老奴,老奴……」話都說不利索了。
蕭暥看到老宦官身旁站著一個少年,十三四歲光景,他的面前摔著一張桑木弓,看來他剛才應該在練箭。
蕭暥好奇地打量起這個將來的暗黑系暴君。
這孩子生得金質玉相,端雅周正,粉雕玉琢般的娃娃臉上,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澄澈地可以映出天光雲影萬千世界。
沒想到武帝小時候長得那麼可愛噢!
蕭暥的手指在背後畫了個圈,想到這可是將來的暗黑系武帝啊,才忍住了掐一把小臉蛋的衝動,悻悻收了回去。
隨即他就發現氣氛有點怪。要說他這個人名聲是不好,也不至於這群人看到他嚇得跟見鬼一樣吧。
還有,這幾個宦官都在自己面前排成一排做什麼?閱兵啊?
只可惜別說他們是站成一排,就是堆成人牆也不頂事啊,蕭暥身材頎長,他目光毫無障礙地掠過眾人頭頂,終於落到了幾丈外的一個箭靶上。
瞥了一眼,好像……有點眼熟?
只見那靶子上釘了張紙,紙上畫著一個人。
一般來說,畫作箭靶的人像都是面目猙厲的壯漢邪神,可這靶子上的紙人畫得姿容秀美,風儀絕佳。
蕭暥目力極好,遠遠一瞥就知畫的是誰了。
這樣真的好嗎?
雖說古人的線條稿一般能畫得親媽都不認識,但這紙上的人他不可能不認得,這就是他啊!
書上說武帝擅丹青,是個文藝青年,傳說他的寵妃紫湄夫人香消玉殞后,武帝思念中畫了一副美人圖,栩栩如生,畫中人竟能與武帝互訴衷腸。
沒想到這位靈魂畫手皇帝早年的作品居然是自己的畫像啊!
見他臉色陰晴不定,緊抿的唇線,還微微跳動了一下。他身後的武士們個個手按劍柄面色寒厲。
老宦官終於崩不住精神壓力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蕭暥一詫,什麼情況?嚇昏了?
見領頭的一倒下,後面幾個小宦官嘩啦一聲全趴下了,磕頭如搗蒜。
「蕭將軍,我等不知啊!將軍饒命!」
只有魏瑄依舊站得筆直跟棵小樹苗似的,梗著脖頸,仰頭直視著他,漆黑的眼眸中射來隱晦的敵意,挺有幾分寧折不彎的傲氣。
小朋友,我知道你恨我,你們全家都恨我,但不用表現得那麼明顯罷,還好你遇到的是我,如果是原主,你就完了。
他清了下嗓子,沉痛道,「鄭國舅人都死了,你們把他的畫像掛在這裡當靶子,真的好嗎?趕緊撤了。」
魏瑄睜大眼睛錯愕地看向蕭暥,萬沒想到蕭暥竟是這個態度。
他輕飄飄的一句話,給所有人都找了個台階下。
一場風波就這樣過去了。
幾個宦官如獲大赦,屁顛顛跑去把畫像揭下來,感恩戴德地捧過頭頂。
蕭暥把畫像掂在手裡,覺得有點燙手,畢竟是自己的臉,總不能扔了吧……
他正想收起來,低眉間就見魏瑄困惑地看著自己。
他沒話找話:「殿下在練箭?」
魏瑄點頭。
蕭暥不由瞥了眼那張畫像,臉上身上完完整整,一個箭孔也沒有,看來全脫靶了。
心中苦笑:真是……感謝不殺之恩……
他俯身撿起了弓,拉了拉弦:「來,再試試。」
魏瑄不知他想幹什麼,接過來,搭弓,上箭,瞄準。
嗖嗖嗖,三箭全射偏了。
蕭暥扶額,他上前一步,從身後穩穩抄住了魏瑄的手:「我教你。」
他隨即感到那孩子渾身劇烈地一掙。
至於抗拒成這樣么?蕭暥表示他對虐童沒興趣啊。
蕭暥的箭術在書上是有專門提及的,一是凌厲,二是精準。
他繼承了這具殼子,原主的記憶忘得七七八八了,但是彎弓搭箭的手感是差不了的,再加上蕭宇以往玩過射箭,還是某箭館的會員。
在剛進這個宮院,看到地上這把桑木弓的時候,他就開始手癢了。以往用的都是複合弓,不知這古代的弓使起來是什麼感覺。
魏瑄從來沒跟人那麼靠近過,尤其還是蕭暥這令人生畏的權臣。
他極為拘謹,想退開,可一退就正好撞在蕭暥身上。他慌忙瞥了蕭暥一眼。
這一看,眼睛卻被什麼灼到了。
只見墨色雲紋寬玉帶束著他的腰線優美流暢,有種只手可攬在懷的錯覺。
好細的腰……
魏瑄眼皮微微一跳,趕緊移開目光。
與此同時,嗖地一支羽箭筆直地飛出,正中靶心。
「將軍神箭!」一眾宦官齊聲道。
果然很准嘛!有點爽!
「殿下射的,我只是借了他幾分力。」蕭暥道。
魏瑄偏過頭看向靶心的箭,又楞楞看了看自己的手。
浮雲散去,午後的陽光變得強烈起來,青年將軍蒼俊的臉容如山巔遙映的冰雪,一身熾烈的紫袍在風中獵獵飛揚,手挽彎弓如滿月,神采璨然,不可方物。
蕭暥玩了幾把,一時間心情大好,俯身問,「接下來殿下想要射什麼?」
就在這時一隻綠頭蒼蠅嗡嗡在草場當中飛過。
蕭暥目光一銳。嗖的一聲,一箭凌空飛出,把那蒼蠅釘在了靶上,依舊正中靶心!
這下眾宦官都看傻了眼,半天合不攏嘴。
都知道蕭暥箭術無雙,沒想到那麼厲害!
魏瑄震愕地看向蕭暥。蕭暥在他臉上看到了恐懼,震驚,崇拜,五體投地!
「好好練,你也行的!」蕭暥沖他微微一笑。
這一笑忽如春風化去冰雪。
像是看到了什麼灼眼的東西,魏瑄目光明顯一顫,偏開頭去。
蕭暥有點小失落啊,這張臉笑起來那麼可怕?
算了,還是別為難孩子了。
他把弓交還給魏瑄,「殿下繼續練,臣先告退了。」
說著轉身離去。
「將軍。」魏瑄忽然出聲道。
蕭暥回頭:「殿下有何吩咐?」
「你……」魏瑄盯著手中的弓,踟躇道:「你可以教我嗎?」
蕭暥一怔:什麼?
魏瑄抬起頭,一雙清亮的大眼睛看著他,「今日見識將軍神箭,我想跟你學。」
蕭暥大感意外,這孩子不簡單啊,才這麼一會兒,就敢向他這個宮裡所有人都如避蛇蠍的權臣提出邀請了?
他覺得有點意思,便道:「殿下若真想學,明天來舍下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