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護身符
赤司征十郎挽起袖子,將吃完的茶粥碗筷連帶托盤一起遞給門外的傭人。
他的手腕那裡像是一截孤木,細骨突出,皮肉瑩潤。
膚色偏白,腕骨也像女性一般纖細。
目光下移到敞開的襯衫領口,解了兩顆扣子,露出精巧的鎖骨。
就在千秋的目光快要順著少年從喉頭到腰部的身體線條把人從頭到尾舔一遍之時,他推上卧室的門走了回來。
將一杯熱水放在她床頭柜上,剛一落座便看見千秋正用一種異常專註的眼神看著自己。
「怎麼了?」他隨即問道。
家裡有人生病本來是應該叫私人醫生過來看診的。
不過父親和他身體都頗為健康,少有生病的時候,每年也會去定期檢查身體。私人醫生經常拜訪家中的光景還是童年母親尚在人世之時。
不知道是想起了什麼,他全身的氣勢一凝,眼神沉鬱下去,只是在被察覺之前便恢復如常。彷彿方才什麼變化都沒有。
他再次抬手試了試千秋額頭的溫度,準備如果不見好轉就連夜喊私人醫生過來。
千秋因為發燒而眼眶乾澀,感覺眼前蒙上了一層薄霧,正努力地眨眼試圖恢復視野的清晰。冷不防扇動的眼睫掠過他的掌心,像是在心弦上驟然撥了一下。他像是被燙了一般猛然縮回手,怔怔地盯著手心,抬眸見千秋沒有發現自己的異常,這才微不可聞地鬆了口氣。
千秋正在和自己發上系著的紅線較勁,看上去是想將它解下來。可是礙於不方便的視角,無力的手指苦於和繩結作戰。
那根紅線似乎纏在她的一綹長發上繞了好幾圈,然後打了一個漂亮結實的繩結,尾端墜著一隻不會發出聲音的金色鈴鐺。鈴鐺只有指甲蓋大小,表面泛著光澤。
平常紅線都掩藏在散落的長發內側,只有伴隨她步伐的走動,才會若隱若現地閃爍。
千秋沒過一會兒就偃旗息鼓,盯著自己的發紅的指尖悶悶不樂。赤司征十郎很自然地接過了她的爛攤子,上身前傾與她貼得極近,輕屏呼吸,靈巧地解開了繩結。
赤司將紅線遞給千秋。
目不轉睛盯著對方的千秋才肯屈尊將視線賞給躺在他指間的紅線,拽住他的手腕,一同拉到了自己面前。
她笨拙地用紅線在手腕上虛纏了兩圈,然後打了一個醜醜的結。
赤司在她低頭忙碌時,光顧著盯著她的發心出神。直到千秋髮出一聲哀怨的嗚咽聲,才回過神來,看見了自己左手腕上的紅線。
纏繞得亂七八糟的,就算是國小女生做編織的手工都絕對比她好。
千秋懊惱地抓了抓頭髮,正準備把紅線拆開時卻被他阻止了。
赤司抬起手腕看了看。說實在的,可能他自己使用單手都可能要好看許多。
千秋看起來似乎羞恥到想用被子把自己埋葬起來,靠著床頭一點點滑躺下去,最後拉高被子蒙住頭蜷縮成球。
隔著羽絨被傳來千秋悶悶的聲音,因為發燒略帶沙啞:
「…我就是不擅長手工而已。」
赤司忍住笑意,隔著被子輕輕拍了拍蜷縮成團的「球」。
像是從烏龜殼裡悄悄探出頭試探周遭是否還處於危險,被子無聲地掀開了一條小縫隙,千秋躲在裡面小聲對他說:
「不要拿下來哦,那個是代替我保護你的。就算是睡覺的時候也要帶著。」
像是想起了什麼,她又補充了一句:
「征十郎打籃球的時候可以暫時拿下來。」
然後迅速合上被子,像只受驚的珍珠蚌猛然合上自己的貝殼,往更深處縮回去,隔著自己的殼發出含糊的敷衍聲:
「睡覺、睡覺了,晚安!」
赤司關上卧室的燈,整個房間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他輕輕拉開門準備退出去時,恰好撞上了正要送燉熟的水果過來的傭人。
他朝對方搖了搖頭,無聲地帶上了房門。
臨睡前他還是無法放心,過來看了一眼。輕輕地推開門,一地的月光從黑暗裡淌到了腳邊。
床鋪上的人影不翼而飛。原本以為應該在藥效發作下漸漸睡熟的千秋,正抱膝坐在飄窗上,赤足踩在冰冷的大理石磚面。
在黑夜裡僅靠那一點從窗外照進來的清寒月光細看,她裹著棉被的側影看起來像是一隻巨大的蝸牛。耳邊聽到開門時的輕微聲響,少女轉過頭來,受到走廊上的燈光刺激,微微眯起眼,下意識抬手擋在額前。
「千秋。」
赤司簡短地呼喚聲難辨喜怒。
做賊心虛的「蝸牛」嗖的一聲縮回了殼裡。
低頭埋在膝頭,捂住雙耳裝作聽不見。
赤司邁步走進來,信手關上了身後的房門,開口時聲音已見低沉。
「千秋。」
裹在棉被裡充當毛毛蟲的千秋僵硬了一瞬,隨即用力地搖起頭來。
她正埋頭在膝上心虛地自欺欺人,卻許久沒有等來預料中的責備。悄悄地抬起頭,見少年徑自在身前蹲下,握住自己的腳腕輕抬起,用一塊厚厚的毛毯裹住了赤足。這樣一來便隔絕了夜間侵骨的冷寒。
千秋只從被子里露出一雙眼睛看他,睫毛隨著眨動上下一搭,旋即分開,似一雙顫動飛舞的黑蝴蝶。
彷彿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一般,她開口道:
「我還不能睡。」
她的聲音還染著發燒的嘶啞,咽喉似乎在發炎,吐字較為緩慢。只能用簡短的語句來表達想法,說完一句后頓了頓,咽喉蔓延開來一陣滾燙的灼痛。
「我……」
剛發出最後一個音便咳嗽了起來,她伏在膝頭咳了一會,才轉過頭看向巨大的飄窗外的月夜天幕。夜空中的那一輪蒼白圓月印在她眼眸深處,恍若幻覺一般慢慢浮了上來,眼眸閃動著清冷的碎光。
屋外的夜空很可能會藏著一個匪夷所思的答案。
他順著千秋的目光望去,便是一輪孤獨的滿月高高懸挂在穹極之處。
月下長空煙雲盡散,星子稀疏,秀林獨立於東風。庭院里石燈籠亮起融融光芒,照亮了一隅滿池綠水。塘邊的櫻花樹筆直健壯,紛紛隨微風飄落的花瓣漂浮在水面上蕩漾旋轉。
月華澄明如水,徐徐流淌。佇立在夜空下的高大古樹、排列在小徑邊石燈籠、停留在岩石上的驚鹿,一切都被染上淺淺的霜白。
恍惚間好似錯眼看見樓宇背後、花叢陰影里有什麼在躁動不安,又彷彿只是一時看花眼,細細看去庭院里依然寂靜如初。
茂盛的樹冠被風颳得嘩嘩作響,交錯的樹枝也在搖曳晃動,響起枝葉摩挲的沙沙聲響。
千秋再次蜷縮起來,倚靠在窗檯邊,將下頜擱在膝頭。眼眸低垂,髮絲凌亂,透出幾分狼狽和疲倦。
她張了張口,先發出的聲音卻是透出了嘶啞。
放在床頭邊的茶杯早已冷透,內里的熱水現在冰涼無比。赤司心念電轉間,正欲起身去重新倒滿熱水,卻被千秋按住了手腕。
少女的指腹傳遞來病態的熱度,有些虛浮的意味,也並沒有施加多大的力氣,卻重逾千斤。頓時將他的腳步封印在原地,生了根似的再難移動分毫。
千秋的日語其實並沒有學到出神入化,令人驚嘆的地步。平時的日常對話當然綽綽有餘,任務報告單上儘力用平白直敘的方式來描述也足以了。
她平常也不太愛開口,何況只用一兩個單詞,姐姐便能心領神會。所以在外人看來,千秋時不時會丟出幾句前後毫無關聯的單詞短句,令人摸不著頭腦,無法理解她想表達什麼。
偏偏越是著急上火,越是無法組織起零亂的單詞。
「那個。」她指著少年左手腕上的紅繩,「作用不大。」
千秋憋氣努力了半天,還是吐不出完整的一句話。最後只能在少年的注視下嘆氣放棄了言語解釋這條途徑。
「我會讓你看見的。」
她深吸一口氣丟下這句,然後將手指伸進茶杯里,蘸了些冷透的水。
不知何時她已經變作了跪坐的姿勢,上身前傾,貼得離他極近。來不及徵詢,已被她悄然按住了肩頭,所有的疑問便盡數吞下了腹內。
「閉眼。」
千秋道。
他聽話順從地合上雙眼,赤色的長睫低垂下來,如一排熱烈盛開的緋色花叢。神奇的是,伴隨著千秋氣息的靠近,他下意識連呼吸也放輕了,幾乎到了忘記呼吸的程度。
任由那沾滿了冷水的指腹輕輕按在眼皮上,一筆一劃,橫撇婉轉,畫下了奇怪的符咒。
「睜開。」
指腹離開對方的溫涼如玉的皮膚的那一瞬間,千秋眼也不眨地開口道。
果然,下一秒,她對上了一雙赤紅色的眼眸。
宛如地獄最深處蒸騰的火焰,又如珍藏在傳說里的名貴寶石。
如同夜鶯在荊棘的枝頭用盡全身力氣高歌后,從刺穿的胸口流淌而下的鮮血。
像是人間最後的一抹赤色。
猶如她記憶深處在大雪紛飛、霜林雪野里看見的泣血紅梅。
那在回憶里獵獵灼燒的赤色。
那時的千秋著了迷一般地凝視著枯梅老林里這最後一株灼灼綻放的冬日飛花,然後踮起腳尖,在漫天大雪裡親吻了枝頭正怒放的血梅。
正如現在一樣。
跪坐在窗台上的千秋雙手按住了對方的肩頭,隨即在他的眼尾落下羽毛般輕柔的一吻。
時隔多年,她終於又觸摸到了模糊記憶深處的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