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護國寺佛音裊裊,來往香客行動徐徐,非凡即貴。
寺內大小僧人秩序井然,無論是低誦經文者,還是負責洒掃者,全都舉止斯文,不露一點粗俗之態。
護國寺方丈覺心口念佛號:「二位施主遠道而來,老衲有失遠迎。」
他雙手合十,彎腰拜下。
盛如意和盛明歌齊齊還了個禮,方丈乃方外之人,他客氣行這個禮,但她們是不能理所當然地受了的。
今日來禮佛,哪怕是最喜歡打扮的盛明歌也沒有打扮得太過奢華,她頭上簪著珍珠流蘇簪,抿唇一笑:「大師,這些虛禮免了,我帶著我妹妹來,是想著現在百姓困苦,我家尚還有些餘慶,所以帶了些米面來,想為百姓施粥祈福。」
盛明歌似不經意間把盛如意的到來,說成是她領著她來的。
那方丈卻像是沒聽懂這裡面的機鋒,只含笑拜謝:「二位施主宅心仁厚,乃蒼生之福。」
盛明歌擰了擰眉,見方丈好像沒聽出來,也就罷了。
盛如意沒在這等細枝末節的事上和盛明歌計較,這幾句唇舌間的爭鋒,除了向別人暴.露出盛明歌事事掐尖爭強的好勝心之外,任何作用都沒有。
盛明歌又同主持寒暄幾句,待說到護國寺簽文靈驗時,盛明歌眼中亮光大放,近月以來,盛明歌遭逢有可能成為太子妃的大喜事,又碰到被常君思連累毀了名聲的事兒,還有盛如意這個討厭的人一直在面前轉,喜憂各佔一半,她正心煩意亂,如今來到護國寺,便生了求一支靈簽的衝動。
她急切道:「請大師帶路吧。」
方丈頷首,帶著盛如意和盛明歌一起前往佛殿,命沙彌拿來兩個簽桶。
盛明歌急切地跪下去,雙手合十,不知在念叨些什麼。盛如意平靜得多,神佛之說,她並不大信,只是不好拂了方丈的美意。
盛如意也開始搖簽筒。
「啪嗒」一聲,一支竹籤落到地面上,盛明歌興高采烈地撿起來,細看了一眼,簽名是「牡丹國色」,她嬌美的面龐浮上一絲喜意,她不就是牡丹國色,國色天香?
盛明歌將竹籤遞給方丈,方丈凝眉細看竹籤,念道:「芳華早爭春,不待花事歇。中上籤。」
盛明歌喜道:「大師,此簽應當作何解?」
在盛明歌看來,此簽分明是說她與群芳爭艷,艷冠群芳,簽名更是牡丹國色,牡丹可是花中皇后,不正昭示著她未來成為皇后的地位?
盛如意已然睜開眼,她的目光像是泓遠的水,似看透一切。
那方丈細思一番,不知該如何說,這時候盛如意的簽也已經搖了出來,盛如意素雪似的手撿起簽文,略掃了一眼,遞給方丈。
方丈念道:「簽名:三殺逢主,簽文:我花開后百花殺。中下籤。」
盛如意稍稍蹙眉,那方丈自剛才起便四平八穩的面色居然多了一絲驚疑不定,驚訝地看著盛如意。
盛明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庶女就是庶女,求個簽也是中下籤,這說明什麼?說明盛如意再聰明也沒用,人的地位從生來便決定了,她是姨娘的女兒,就活該一輩子被她這個嫡女踩在腳下。
盛明歌假作擔憂道:「三殺逢主?看來是姻緣簽,唉,妹妹,這簽是不是說明你和離一次不夠,還得和離第二次,你要嫁三次?」
盛如意只靜靜道:「我只有一個二姐,又如何會和離第二次?」
那不是姻緣簽,三殺逢主……她心思轉瞬放在簽文上,細細思索。。
「你……」盛明歌臉色「唰」的漲紅,盛如意擺明是在說當初她勾引了太子……盛明歌多有不忿,可事情的確是她做下,讓她反駁也反駁不得。
二人簽已抽完,方丈便開始解釋,他先對盛明歌道:「施主此簽乃中上之簽,意為由盛轉衰,芳華早爭春——乃繁盛之景,不待花事歇——乃衰落之意,繁盛的牡丹等不到春晚百花歇落時便已凋零……」
盛明歌臉上的喜意一窒,方丈及時改口:「簽文之用,乃指點迷津,並不是最終結果。只要施主多行善事、仁義寬和,那麼這由盛轉衰的簽文,也會變得一帆風順。」
盛明歌死死地抓住手,臉上的表情難看至極,她勉強笑了笑:「對,什麼簽文,不過是消遣人的玩意兒,人的命數怎麼可能根據一支竹籤確定?」
方丈也不計較她的無理,朝她笑了笑。
他又轉身,看向盛如意:「施主之簽,老衲不好解。」盛如意朝他行禮:「請方丈明示,不拘對錯。」
方丈便道:「此簽若是男子抽中,則是多次更迭,得逢明主之意,求籤者要麼有不俗之才,要麼有……」
方丈說到這裡時不敢再說下去,向盛如意雙手合十道:「此簽未曾應在女子身上,施主可再抽一簽?」
「多謝大師美意,一日只求一次簽,第二次恐心不誠,改日再求也好。」盛如意恭敬地對方丈道。
她知道方丈為什麼不敢說出之後的話語,「我花開后百花殺」乃黃巢之詩,黃巢乃是一介布衣,最後起兵成了皇帝。而三殺逢主,則代表著此路的艱辛,此簽,或許是輔佐明君之意,應該被謀士抽中,而不是閨閣女子。
這便是方丈認為簽桶出錯了的原因。
今日這簽,盛明歌不滿意極了,她從鼻孔里冷哼一聲,想到自己母親說的,此行要小心謹慎,所以沒有多發作,安安分分地去祈福。
到了中午,盛如意祈福完畢,一個人用著齋飯,鶯兒累了半天,在旁邊打著盹兒,一個不速之客卻已經來臨。
風顯清朗陽光的臉上帶著笑意,他施施然推開門,眼中攜著星星點點的笑意:「盛如意,你可真不好找。」
盛如意抬起頭,陽光迎著清澈冷淡的眼,落在裡面,如灑上一層朦朧的光暈。
鶯兒一下子被驚醒,見到外男,馬上戒備地擋在盛如意麵前。
盛如意朝她搖搖頭,風顯走過來落座,笑道:「你這丫鬟,倒是忠心耿耿,放心,護國寺內,本王不會活吃了你家小姐。」
鶯兒心想那可未必,從太子風璟就可以看出,這些天潢貴胄沒一個好東西。風璟多麼清冷如月,看起來雅姿仙貌,卻是這麼大一個負心漢。
風顯朝盛如意道:「盛如意,你應該知道本王來找你做什麼。上次本王同你說蝗災之事,你只說暫無計策,那麼,現在你想了那麼多天,有計策了嗎?」
他前傾身子,目光灼灼地看著盛如意。
風顯發現,他非常想看到盛如意稍微驚慌失措的表情,不管是她此刻說想不出來的難堪,還是叱責他憑什麼要問她的計策,都讓風顯覺得有趣。
奈何,盛如意只輕輕抬眸:「計策有,但是殿下不敢用。」
「哈?」風顯一指點在桌面上,他真是被盛如意氣樂了,她不只不慌亂,還說他不敢用她的計策?
風顯這樣的武將,天潢貴胄,看起來好相與,實則不比風璟謙遜多少。他不能容忍自己居然被一個女子瞧不起,眸光頓時深幽起來,笑意虛浮不落入眼底:
「本王倒想聽聽,有什麼計策連本王都不敢用。」他似笑非笑地看著盛如意。
盛如意也不和他拐彎抹角,直言:「如今蝗災之勢嚴峻,民不聊生,朝野震動。滿朝都在思索救民之策,如今朝廷做的事有:第一:罪己詔,陛下面對天災,降下罪己詔,說這是自己的過錯,意為安撫民心。第二:調糧,以糧食來緩解百姓飢餓壓力,第三,地方官員組織滅蝗,可對?」
「對。」風顯道,「這些措施官員們知道,閨閣女子不知道,盛如意,你知道這些,證明你的確不同於一般女子,但是,如果只是這些,還達不到本王向你問計的地步。」
盛如意不理會風顯,繼續道:「這幾項政策下去,如今的形勢便成了這樣,所以,路窮則思變。我們要想改變目前的困境,便要從罪己詔開始改變。」
「陛下縱然是個仁君,可是此次蝗災和去年的蝗災加起來,陛下已經連下三道罪己詔降罪在自己身上,殿下猜猜,此刻陛下是個什麼心情?再則,三道罪己詔,蝗蟲同樣肆虐,百姓忍飢挨餓,民怨已成。現在流民聚於京城之外,恐怕等不到朝廷調糧,他們就會民.變,認為陛下無德,所以,現在,首要做的是安撫民心。」
「陛下降罪於自己的罪己詔因為連發三次,已經不再有用,現在應該發的是責臣之詔。民間一向認為蝗災肆虐是因為天子無德,得罪了蝗神,現在,我們要告訴他們,不是天子無德,而是臣子無德。這樣會給百姓一個盼頭:之前之所以蝗神並未平息憤怒,是因為沒有找到罪魁禍首,如今責臣之詔一下,他們心裡會有一個期待,只要有期待,認為未來會變好,就不會民.變,此計首發,為的是先安撫民心,等待糧食。」
「如果民心已變,再多糧食恐怕也救不回來。」
「……」風顯皺眉深思,的確可行。
這些天父皇的確憂愁,茶飯不思,他剛從城外回來,現在那裡已經用上了士兵鎮壓災民。改變,迫在眉睫。
風顯道:「盛如意,你的確不凡。但你未免太小瞧了本王,雖然在蝗災面前從未有人下過責臣之詔,但是本王願意進言做這麼一項開天闢地的事。」
風顯言下之意就是,他敢用這個計策。
盛如意道:「是嗎?殿下敢用?」
她居然破天荒地露出一個淺淡的微笑,讓一直盯著她冷淡表情的風顯有些猝不及防:「你笑什麼?」
盛如意斂眸:「責臣之詔,一定要責具體臣子,見了血,才能給百姓積壓已久的怒氣找一個宣洩的口子。試問,殿下要進言責誰呢?如果殿下冒然用此計,必將成為滿朝臣工的眼中釘、肉中刺。」
對。這些臣子過得好好的,忽然風顯進言皇帝朝他們發難,誰能願意?
風顯馬上想通此處關節,這時候,他看向盛如意的眼神已經發生改變。能提計策沒有什麼大不了,可是能夠想到有關計策實行過程中的方方面面,就很不一般。
之前風顯來盛如意這裡,不過是碰碰運氣,現在聽了她第一個計策,才算是信服她。風顯後退半步,將適才的弔兒郎當收起來。
他朝盛如意微微彎腰,十分禮賢下士道:「敢問應當如何做?」他這時才是真正求士的態度,「只要如意小姐此計能解小王燃眉之急,小王必當重謝。」
盛如意只道:「殿下要進此言,一定要製造一個合適的機會,將責臣之詔的對象鎖定在一個人、或者一撥人身上,並且,這一撥人一定要犯了確切的錯,才能使滿朝臣子信服、支持殿下。」
「這個機會,只要殿下配合,我將親手奉在殿下面前。」
饒是風顯,也不由有些激動,他府中也有謀士、門客,但個個都有這樣那樣的缺點,管殺不管埋的一大堆,提一堆不切實際的計策,讓風顯恨不得一腳把他們踹到娘肚子里去。
哪有盛如意這樣,提出可行之策,就連實行計策的機會也能製造出來。風顯眼中大放光芒:「你說,應該如何配合你?」
盛如意朝他耳語幾句,風顯臉色越變——
盛如意所提,不只解決了民心問題,連糧食問題也被解決。
他此刻心中充斥著激動,連問盛如意為何幫他都來不及,便一股腦地說好。
正午剛過,護國寺內夏風和暢,池塘里睡著鴛鴦,蓮花次第綻放,風景絕美。
盛明歌小睡過後,正在悠悠賞著蓮花,下午還要去施粥,她只有這麼點時間能悠閑地玩一會兒。
盛明歌的新丫鬟在一旁給她打著扇子,涼風忽然便把人的輕語送進來。
人聲簌簌,極小,盛明歌隱約辨認出是一個男子和……盛如意的聲音。
她雙眼大放光芒,要是盛如意被抓到在佛寺內同男子幽會,那可是一輩子都翻不了身的醜事。
盛明歌帶著丫鬟小心地循著聲音過去,在假山後邊,果然見到盛如意和一個男子,她躲在假山旁,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見到和盛如意幽會的男子居然是臨安王風顯。
這怎麼可能?盛明歌差點絞碎手帕,盛如意一個和離了的女人,能和這樣的皇子在一起?盛明歌不甘極了,卻因為涉及風顯,不敢貿然出去。
她躲在假山後面細聽。
「殿下,你為什麼說我二姐不可能嫁入太子府?」盛如意清冷的聲音響起。盛明歌的心也緊接著一揪。
風顯輕笑道:「本王那皇兄,最是理智無情,他可是太子殿下,以後的太子妃會成為皇后,皇后乃是女子典範,你二姐之前失德,本王那皇兄絕不會娶她。」
「可是,我二姐現在也在禮佛、今天下午還要去施粥,這等好名聲難道不足以蓋過之前的壞名聲?」
盛明歌一向厭惡盛如意,此時也不由咬緊唇瓣,她恨不得狠狠點頭贊同盛如意的話。
哪知,風顯的話讓她如墜冰窟:「什麼事兒,做的人多了,也就不顯了。京城內施粥的貴女夫人不知有多少,你二姐要是早點施粥,做那第一人倒還有可能。」
風顯的話又一轉:「或者,你二姐如果有你這麼聰明,能夠獻救治蝗災之策,倒也可以,但本王觀你二姐,只知塗脂抹粉,這等動腦子的事,恐怕她做不到。」
「……」盛明歌幾乎咬碎一口銀牙,這臨安王好生無禮。
偏生她又不能衝出去,更何況,盛明歌也擔心風顯說的是真的,那天風璟殿下的確斥責了她……難道她的皇后夢要就此破碎?
盛明歌恍惚之間,又聽到風顯說什麼:「等你救治蝗災的計策一好,本王必定娶你做正妃……」
假山後面的聲音漸漸消失,盛明歌精神恍惚,臨安王風顯也生得一表人才,大齊皇室男俊女美,風顯這樣的武將,更是多了落拓不羈之感,比一般規整嚴肅的皇子還要吸引人。
這樣的人,會娶盛如意做正妃?一個和離了的庶女,她怎麼配?就憑藉勞什子的計策?
盛明歌心亂如麻,妒忌極了。
另一邊,風顯已經和盛如意走出假山,他們走了老遠一段距離,風顯才挑眉問道:「你就這麼確定,這麼一番話,就能使得盛明歌上鉤?」
「是。」盛如意平靜道:「我二姐最在意的便是夫婿身份地位,最愛的也是攀比婚姻好壞,她的姐姐盛明珠嫁給岐山王,之後,她便不肯下嫁給身份上低於岐山王的男兒。」
「我二姐平生最厭惡我,若是聽見我如果有可能嫁給王爺做正妃,必定妒恨失去理智,我們進攻敵人之前,首先便要使得敵人失去方寸理智,這樣,才更有利於我們的計策。」
風顯嘖嘖稱奇,又像想到了什麼,笑意悠悠道:「你們女孩子每天想的東西都這麼奇怪嗎?攀比著嫁給哪個高位夫君,你二姐在意此,你也在意?」
風顯開玩笑道:「若是真讓你做本王正妃,你也會高興?」
「不。」盛如意毫無意動,斬釘截鐵地否認,語速之平靜利落,讓風顯生出一絲奇奇怪怪的感覺。
做他的正妃,就這麼不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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