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方惠卿伸手叩門。
良久。
門開處,映入眼帘的是一張落寞無依的臉。
「都收拾好了嗎?」方惠卿溫和地笑著,眼睛卻在打量安兒身上的素色旗袍。
安兒點點頭,隨方惠卿一同走出病房。
醫院門口正停著一輛灰色的小轎車,它的主人背對著她們,默默地在抽煙。
「別看了,免得傷心。」方惠卿側目注視著神色隱忍的安兒。
她立在原地,捏著細紗白手絹,一動不動地等待著眼前的男子轉過身來,向她走來,擁她入懷。然而,他始終背對著她,不曾有過片刻回眸。安兒靜靜地望著,直到他上車,連一句道別都不肯施捨,就絕塵而去。
方惠卿握住她的手,慢慢貼近她耳邊,道:「女人,只能靠自己。」
安兒與她對視,心內輕輕嘆息。
來到車站,已是傍晚六點。葉青挽著簡單的行禮,與安兒孤零零地站在火車站的月台上,安兒由始至終都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葉青也不忍打斷她的沉思,只緊緊握住她的手,生怕被如潮的人群衝散。
過了一會,通往蘇州的火車如期而至,葉青扯了扯安兒的手腕,柔聲說:「小姐,我們該上火車了。」安兒緩緩回過神來,目光有些依依不捨,她還在等著,等一個可能永不會來的男人。
又過了三分鐘,葉青忍不住提醒說:「小姐,再不走,姨奶奶要怪罪的了。」
不過區區三分鐘,安兒卻以為經已過盡一生一世,她最後一次微笑著回眸,然後與葉青並肩一同踏進車廂。火車轟隆隆的鳴聲響起,安兒疲憊地靠在葉青臂上,聽著車廂里沸騰的人聲,緩緩閉上了雙眼。
望著在眼前漸漸消失的火車尾箱,庄寧顯得異常平靜,少頃,他才抬手,悄悄拭去眼角那滴酸澀的淚水,心中空落落地,像缺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他不知將來會不會後悔沒有把她留下來,但至少這一刻,他不會。
想著想著,唇邊漸漸凝出一抹冰雪般,寒涼的笑。
他庄寧,始終是個的男子而已!
這一日,張家大宅花廳內。侍衛官跑進來報告葉珏來了。
葉珏著軍裝走到花廳前,張協迎到門口。葉珏脫帽行禮,畢恭畢敬地說:「屬下奉命晉見。」
張協擺手叫侍衛長離開,客氣地說:「葉先生快請進!請坐。」
葉珏忙道:「君臣有別,大帥如此盛情,真叫葉珏受寵若驚。」
張協笑了一聲,請葉珏落座之後,才道:「局勢多變,今日我是君,難保他日你還是臣。」
葉珏深知張協仍然放不下昔日之事,便搶先一步,自嘲道:「葉家世代為臣,忠心可鑒,絕不敢有謀朝篡位之心。」
張協含了一抹笑,慢悠悠地說:「葉先生從政多年,想必定是深諳為官之道,連說起來話來也一套一套,可不像當日葉府那個紈絝少爺。」
葉珏一聽,神色有些僵硬,避開他挑釁地眼光,默默道:「大帥素有容人雅量,夫人能有幸成為張家婦,是她幾生修來的福分。」
張協哈哈大笑,盯著葉珏半響,才說:「從前竟不知,葉先生口才這樣了得。難怪孫程志這般器重你,若果不是我張協技高一籌,逼他離開上海,你們葉家,豈不是要千秋萬代榮華富貴下去?」
「他孫程志不過是個外人,如何比得上身為家父甥婿的您呢?相信,有您在一日,葉家會一直榮耀顯貴。」葉珏揚眉輕笑,深深注視張協說。
張協點燃手中雪茄,眼中一片冷然,「富貴容易,掌權難,葉家盤根錯綜,與上海政局更有千絲萬縷的關聯,這讓我在處理政務時,常常力不從心,煩惱至極。」
「家父年事已高,我一直想退下來,侍奉膝下,以盡孝道。」葉珏邊說邊站起身來,深深朝張協躬身,說:「望大帥成全。」
張協把半段雪茄從嘴唇邊拿開,也站了起來,「表舅子既如此有孝心,我亦不好多加阻止,成全你便是。」
葉珏勉強擠出一個微笑,說:「謝大帥成全!葉珏就此別過。」
「表舅子難得來一趟,還是用過晚飯再走吧。」
葉珏婉拒道:「大帥好意,葉珏心領。只是家父近日偶感風寒,我要儘早回去服侍。」
張協意氣風發地看著他,發出響亮的笑聲,「不過區區風寒,喝服藥就該好了,更何況,表舅子以後有的是時間陪老爺子,也不差這一時半刻。」
「大帥,葉家已經出了一個忤逆女,難不成還要再出一個不孝子?」輕搖檀香扇,肖瑜蹩起眉頭,上前一步,盯著張協冷漠笑著。
雙眼一眯,張協壓抑住內心的情緒,冷漠地說:「替我告訴老爺子一聲,讓他保重身子,張協會好好侍奉他老人家,直至百年歸老。」
肖瑜臉上一霎時血色褪盡,她望著張協,說不出一句好來。
聞言,葉珏也不動氣,臉上慢慢綻開一抹笑容,直.逼.到張協眼中,「大帥對葉家大恩大德,葉珏沒齒難忘。」
次日,葉珏正式辭去保安司令一職。同日,外交部部長閻顥奉命接替,於『鴻銘樓』設宴百桌,邀請了諸多政客名人,舉杯歡慶,不歸無歸。時已凌晨,閻顥乘車出東華門,衛隊前擁后護,警備甚嚴;兩旁站著兵警,持槍鵠立,一些兒不敢出聲。至行到菜市場入口處,忽從路旁夜宵攤子衝出十數名持槍匪徒,對準老爺車一輪橫掃,聲勢震天,火星直迸。前排兵士,無一倖免,轟斃地上,鮮血橫流。侍衛長閻雋一聲怒喝,反應過來的衛士們立刻舉槍上前,與匪徒火拚。閻顥坐在汽車裡面,雖覺驚駭,面目上卻仍然保持鎮靜,冷眼旁觀看著匪徒們逐一倒地,血濺當場。聞訊趕來的巡捕局長袁志領兵把菜市場團團包圍,協助閻雋,當場拿往剩餘四名匪徒,隨後被袁志帶往巡捕廳嚴刑拷問。
閻顥受了一驚,當夜便渾身發熱,病倒在床,無力陪同張協出席到南京會見白岩啟,密談合作一事。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張協一氣之下,罷免了許多曾追隨葉珏麾下的政界人士;並將華人商會主席一職委任於蔣江;又派重兵駐守葉公館,責令葉家上下,非要事不得外出;更實行宵禁令,夜晚十點以後,官兵百姓一律不準外出,到次日五點方解除宵禁,期間,若有人違反宵禁令,將會被拘留十五天,並罰以重金。敕令一出,全城嘩然,礙於張協威嚴,百姓都敢怒不敢言,默默祈禱這一位不恤民情的大帥早日落台,新官上任,好還以他們自由。
張家大宅•東屋。
肖瑜倚在床上,直盯著張協的眼睛,
她從中另外看到了一絲寒光;這使她恐懼不安。她問:「你預備把他們怎麼樣?」
張協把玩著拇指上碧玉通透的扳指,說:「我會把他們怎麼樣?他們自己知道應該怎麼樣。」
肖瑜嘆了口氣,說:「你放他們一碼吧。」張協笑了一聲說:「該怎麼樣就怎麼樣。」
她一下子坐了起來,眼裡寒光四濺,「我就知道,你心胸狹義,必會尋個理由,將葉家一網打盡,不然,如何能消你當日胯下之辱?」
張協怒極,揮手就是一記耳光,打得肖瑜頭暈目眩,倒在床上不得動彈,嘴角有鮮血溢出。張協見了毫無不忍之色,只冷冷笑道:「你不過仗著我愛你。」
肖瑜露出一個極度嘲諷的笑容,慢慢站起身,盯著張協,說:「唇寒齒亡,葉家的今日,就是你張協的明天。」「我儘管等著,你打回原形的一天。」
張協不怒反笑,欺身上前,死死擁住肖瑜,臉貼著臉,心卻貼不到一處,但對他來說,已經不重要了,使勁一扯,她杏色的繡花旗袍裂開一個大口子,看著她慌亂地捂住破爛的衣衫想要逃離,他笑得越發放肆,「何必裝呢?早在你嫁給我時,就已非清白之身。」
鬱積在肖瑜心底的傷痛突然解開,她背過身去低聲啜泣,雙肩聳動,臉上帶著死灰般的絕望。突然,她止住哭泣,回眸對張協微笑,「你就是這樣愛我的?」張協啞口無言,只好沉默以對。肖瑜綻放一個哀涼的笑,衝到桌子前,抄起水果盤裡的銀刀就往手腕割去。
張協阻止不及,只能接住她搖搖欲墜的身軀,見她滿手是血,他額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老高,他的眼睛也像要噬人一樣,「肖瑜,沒有我的容許,你連死也不可以!」
她靠在他襟前,氣若遊絲,臉上更無一絲血色,「我肖瑜從不是你張協的所有物,我的生死,也輪不到你來決定!」
他抱著她,眼中有什麼一閃而過,隨即靠近她耳畔,輕聲道:「你當真毫無牽挂?可別忘了,梵堯笙還未死呢!」
她猛地一震,眸光瞬間黯淡,一絲苦笑掛著臉上,抬起血淋淋的左手輕輕撫上他冷峻的臉頰,用一種近乎哀求的口吻說:「大帥,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