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正值月上中天,水榭中燈火通明。
這是英國公府邸,作為大周朝開國諸爵中品級最高者,修建的宅子自然佔地甚廣。
這一日英國公府夜宴,請的除了自家族人,舊故世交之外,關係最親近的其實是姻親鄭氏。
鄭氏是有名的世家,祖籍江陰,主枝定居於京城,這一家世代書香官宦,分枝繁茂,前朝時為官者就不在少數,除此之外,百十年間更是出了不少文人大儒,因此誰也不敢輕視。
鄭家的老夫人帶著闔家老小,欣然來赴女婿的這次宴會,眾人在水榭之上盡情飲宴,也算得上其樂融融。
英國公家的二小姐邵瓊伴在鄭老夫人身邊,正替她剝橘子。
鄭家大太太公孫氏拉著她的長子鄭雲喬道:「瞧瞧你表妹在做什麼,你不也快去伺候老夫人,在這裡愣著做什麼?」
鄭雲喬明顯愣了一愣,之後猶豫了一瞬,到底向著鄭老夫人走了過去。
鄭老夫人見了孫子來了,便樂呵呵的將手裡的橘子塞了過去,拉他在身邊坐了下來。
在場的人雖多也嘈雜,但是這裡的眉眼官司還是有不少人窺見,因此不免私下裡議論了起來。
「這又是怎麼回事?二姑娘什麼時候和鄭家的老太太這麼親熱了?這又不是親外祖母。」
「這倒還是其次,不是一直說要把咱們家大姑娘給了鄭家嗎?這怎麼看著不像那麼回事啊。」
一個中年婦人聽了插嘴道:「這還看不明白?換人了唄。」
另一人說:「這我好像聽說了,說是宮裡娘娘想給三皇子聘下大姑娘,大姑娘這才把妹子推給了鄭家。」
「前一陣好像卻是說大姑娘要做皇子妃了,可是最近又沒聽見下文……」
「嘖嘖,怕不是娘娘改了主意?大姑娘這不是算計的太過,兩頭空了么?」
「……也不是這麼說的,我冷眼前著她不像是那樣的人,別忘了……那位可不是她的親娘,還能眼看著親閨女吃了虧去不成?」
「誰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
邵循坐在岸邊的一塊石凳上,倚著欄杆向湖心看去,像是在看旁人的熱鬧,又像是在怔怔的出神。
璃珠摸了摸她的手背,關切道:「姑娘,咱們該回去了,眼下人人都熱熱鬧鬧的,偏咱們在這黑燈瞎火的地方做什麼?」
邵循道:「裡頭吵得的我腦仁疼,不過出來躲躲清凈。」
夜裡太黑,璃珠瞧不清自家姑娘的臉色,踟躕了半晌,小心翼翼勸道:「老夫人一向疼您,這才聚了不多會兒您就躲出來……」
邵循那漂亮的眼睛此刻像是湖水一般靜謐,她道:「不妨事,有表哥和阿瓊兩個人在外祖母跟前兒呢。」
這話一出,璃珠登時不敢再勸了,只能訥訥道:「這事兒也還沒個准呢,只要您再撒撒嬌,老夫人那樣疼愛您,怎麼會選二姑娘……」
邵循心裡的事情千絲萬縷,以往看得重的那些情情愛愛倒像是小得不值一提,她搖頭制止了丫鬟接下來的話,平靜道:「這件事不要再提了,對阿瓊不好,對我也不見得有好處。」
璃珠不說話了。
邵循坐了一會兒,覺得腳有些麻了,就扶著欄杆慢慢站起來,慢悠悠的順著湖邊散步。
這時,空中開始閃出斑斕的色彩,邵循忍不住凝神望去,然後道:「是水榭那邊,看來是不知誰將過年時剩的煙花拿出來放了。」
璃珠哼了一聲,小聲嘀咕道:「還能是誰,九成九是二姑娘,她一向花樣多。」
她剛抱怨完,抬頭就驚了一下,根本來不及提醒。
邵循想退後幾步再看看煙花,剛看到璃珠驚訝的目光,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自己的脊背撞上了什麼人的胸膛。
她本來也不驚慌,畢竟是自己家裡,就算撞上什麼人也沒什麼,可當她下意識轉身回頭看過去,這才結結實實的吃了一驚。
身後是燈火通明的亭台水榭,此處卻黑暗又靜謐,若不是天邊時不時綻放的煙火,說不定連眼前的人是誰都看不清楚。
邵循說是吃驚,但細究下來那種驚訝不過一閃而過,她平靜的自己都覺得有點怪。
要知道,眼前的人可是……
男子身旁只跟了一個下人,他就這樣站在她跟前,並沒有先開口說什麼,邵循猶豫了一下,曲下膝蓋就要行禮。
那人比邵循高了一個頭還多,扶她的時候還要俯身,在她張嘴前便一手微微擺了擺:「不必了。」
璃珠不認識這個男人,此時有些害怕,不由得貼近了邵循:「姑娘……」
邵循側了側頭,安撫道:「別慌,這是宮裡的貴人,你不要失禮。」
……宮裡的?
是哪位皇子嗎?璃珠不安的想———三皇子她是認得的,可這人卻比三皇子明顯要年長一些,是哪位宗親嗎?
男人負手向著湖邊走去,發現邵循還停在原地,頭也不回便道:「愣在那裡做什麼?」
邵循便無奈跟上。
璃珠和男人帶來的下人跟在不遠處,看著兩人一前一後到了湖邊,方才邵循坐著發獃的地方。
又是一捧煙花綻放,隔著這麼遠都能聽見邵瓊清脆到甚至尖銳的笑聲。
她在看煙火,男人卻忍不住側頭看她:「怎麼,不問問……我怎麼會到這裡來么?」
邵循回過神來,「您富有四海,真要論起來,此地也不過是您的一處私宅,如何來不得?」
男人意味不明的笑了笑:「這時候倒是即會說話又聽話了。」
邵循道:「您是尊上,又是長輩,我自然是要聽話的。」
被這麼不冷不淡的頂了一句,男人卻也沒有生氣,他坐在邵循坐過的石頭上,伸手指了指旁邊,示意她坐過來。
邵循一時沒有動,那人便回過身來,似笑非笑道:「怕什麼,我不是長輩么?」
她的嘴唇幾不可查的抽動了一下,半晌之後才蹭著石頭邊半坐了下來。
兩人都不說話,氣氛安靜的與湖那邊對比鮮明。
邵循本來有些緊繃,但時間一長不知不覺也放鬆了下來,不由自主的又想起了心事,眼神漸漸迷茫了起來。
天色很黑,男人也分明也並沒有看她,卻彷彿察覺了什麼:「在想什麼?」
邵循心中所想當然不足為外人道,便說:「我在想您大駕光臨,不如去前頭湊湊熱鬧,在這裡若是吹了風,我怎麼賠的起呢?」
男人經不住笑了:「小姑娘,你現在是越來越放肆了,連在我跟前也敢敷衍。」
普天之下,所有人聽他口中說這句話時,大概都會驚恐不安,邵循也曾因為這人的存在怕的惶惶不可終日,可是過了這麼久,她卻早就破罐子破摔,害怕不起來了。
不知是不是邵循那句話招的,此時恰巧一陣涼嗖嗖的冷風吹過,被擔心「吹了風」的人紋絲未動,反而是邵循冷的禁不住發起了抖。
她下意識環抱雙臂,接著卻感覺身上一暖,抬起頭卻見那人稜角分明的側臉——他已經將身上的披風脫下來嚴嚴實實的披到了邵循的身上。
邵循低下頭,將披風的領子交疊起來,低聲道:「多謝您。」
他低頭看了她半晌,問道:「你怕什麼?」
邵循抬頭看著他。
「你究竟在怕什麼?」
邵循先是不解,接著馬上就聽明白這話里的意思,當即垂下眼臉,抿了抿嘴一言不發。
兩人僵持了不短的時間,以至於沒有發現湖心通向岸邊的小路上有了動靜,直到腳步聲離得十分近了才讓邵循察覺。
她在那一瞬間反應異乎尋常的大,周身猛的打了個哆嗦,迅速回過頭,聽見不遠處隱約閃過燈光的地方傳來妹妹邵瓊的聲音:
「姐姐,你這是藏到哪去了?還不快出來,瞧我和表哥放的煙花好不好看?」
鄭雲喬似乎也在,他的聲音中透著遲疑:「……阿循妹妹,你還好么?」
邵循看看自己的處境,心裡慌張的很,忍不住四顧想拉著人找地方躲藏,可是她膽子再怎麼大也不敢真讓他像是見不得人似的東躲西藏。
正當她急得額上冒了汗,卻倏地被人握住了肩膀,聽他緩聲安撫:「別怕。」
這話似有深意,讓邵循忍不住抬起頭,聽他重複道:「——你別怕。」
在這樣的聲音與目光中,邵循原本急促的呼吸不知不覺恢復了平靜,緊繃的雙肩也漸漸放鬆,直視著這人的眼睛,聽著妹妹和表哥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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