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少年只抬頭了一瞬又馬上低下了頭,短暫得還不夠讓江蘺看清楚他的臉,然後她聽那少年低聲道:「多謝公子賞賜。」
不過是幾個字,少年說起來卻有些費力,還帶著別的口音,江蘺看著他這幅模樣有些憐惜,也不知他因為被公子拒絕當人凳,後來被管事打了多少下。不過她這傷葯一送來,少年接下來的日子應該會比較好過了。
在葉府中,公子便是絕對的權威。不止因為從一進府管事們就不厭其煩地叮囑教誨,還因為公子的手段凌厲嚴苛。
公子需要的是聽話的奴僕,不需要他們有自己的小心思。有可以,不要被他發現。
少年得到了公子的賞,若是在別的府里,或許還會有人因此嫉恨他對他下手,可是葉府是絕不會出現這種事的。
這瓶傷葯就像是一個戳印在了少年的身上,若是一旦少年出了問題,公子不記得人還好,萬一忽然想起來,提上一嘴,那些敢下黑手的人就不那麼好過了。
公子向來不會對下人手下留情,曾有一位在少爺還小時就跟隨伺候的侍女,仗著這份資歷趾高氣昂,後來還起了別的心思,結果直接被公子杖斃,一家人全數發賣。自此再也沒有人敢有別的想法,就連那些府中的老人也全都夾著尾巴做人。
對公子來說,府中的這些下人都只是工具,是消耗品,不順手就換一個,合心意的便放在身邊多用用,一旦出了問題扔掉也不會心疼。
說起來若不是那位侍女自己作死,她未必能被調到公子身邊,然而即便江蘺待在主屋的時間很久,她卻不認為在公子的心中她有多特殊。
身為下人,最重要的是要找准自己的位置。
她向來對自己的情緒管理得很好,既然公子的吩咐已經做完,她也不再在這裡耽誤時間,向那小管事道謝后便直接轉身,離開了此處。
不料回去的路上卻正好撞上了辛夷。
兩人隔空對視了一眼,一句話都沒說,就擦肩而過。
在葉府,每隔一段時間,公子身邊的丫鬟小廝就會換上一批新的,然而江蘺和辛夷卻是其中的例外,算起來她們已經跟隨公子三年之久。
這些年來,眼看著身邊的下人來來往往,換了一茬又一茬。而她們能夠堅持下來,是由於她們兩人性格伶俐,慣會察言觀色,從來不會去踩公子的雷點。
可能也是因為這樣,她們伺候公子的時候,比那些新來的下人更合心意,於是公子便沒將她們換下,而是一直帶在身邊用著。
如果按照普通人的想法去看,兩人一同相處的時間這麼久,想必關係不錯,然而恰恰相反,她們只能稱得上是點頭之交。
別看兩人好似十分默契,但那是因為她們的心裡都將公子放在第一位,一切以公子為先。在這個前提下,很多時候無需交談,她們就能迅速地做好當下最恰當的事。
然而其他方面,兩人的想法可以說是南轅北轍。
江蘺並非是家生子,而是被買進葉府的。當年她的家鄉發洪水,一家七口死了乾淨,因為長得好,被人牙子輾轉送到京城裡來賣,陰差陽錯進到了府里。
可能是因為過過苦日子,她對府里的下人有幾分感同身受,所以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會盡量去幫助他們。
然而辛夷卻不一樣,她的母親是湖陽長公主的侍女,等她長大,她成了葉池的侍女。自小受到的教育讓她將葉池的所有話當成金科玉律,哪怕是讓她親手殺人,她的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她對府里的下人沒那麼多同理心,在她看來,既然那些人伺候不好公子,受罰是應該的,即便丟了命也沒什麼大不了。
但是這次重病痊癒后,她們敏感地發現公子有些不一樣了。
就像是送葯這道命令,以往的公子是絕對不會下的。
只是辛夷一向服從慣了,對待葉池的話從不會反駁,倒是因為葉池將事情交給江蘺去辦感到氣悶。
江蘺卻想得更多,當初公子剛醒,她就站出來為那些罰跪的人求情。那時的她心裡也沒底,只想著他們在風口跪了一天一夜,只怕身體受不住,甚至已經做好了會被罰的準備,卻沒想到公子輕飄飄地就饒了那些人,這讓她十分意外。
而且這段日子以來,公子竟再沒將人拖出去懲罰,哪怕是有人犯了點小錯,也並不責怪,反而讓人不太適應。
更不用說公子還讓她去給那被打了鞭子的少年送傷葯。若是以往,這樣惹了公子不快的奴僕只怕早被打死了事,哪還能用上傷葯呢?
她雖不知因為什麼公子有了這麼大的改變,但是照目前來看,倒是好事。
然而看到辛夷的時候,她面上不顯,心頭卻倏地一跳,不知公子又下了什麼命令,不禁開始擔憂起先前見過的少年。
另一邊的辛夷沒想那麼多,她從不會去質疑公子的決定,無論公子做什麼她都無條件服從。
所以她只是掃了一眼江蘺,就帶著身後的兩個丫鬟繼續往下人房走去。按理來說像這種小事她沒必要親自前來,支使幾個小廝把人帶去前院,她再將人帶到公子面前就成了。
但是辛夷在面對公子時是個死腦筋,對於公子的任何吩咐,哪怕是再小的一件事,她都會親自去做。
這次也不例外。
不過辛夷和江蘺在府中眾人心中的印象可完全不同,就像是現在,她一臉冷漠地前往下人房的方向,路上遇到的人紛紛避開,不敢掠其鋒芒,與江蘺來時的情況截然相反。不過她對此毫不在乎,反而認為這有利於維持公子的威信。
等著到了目的地,她挑剔地看了一眼周圍的環境。這裡是葉府極偏的角落,正常情況下,府中主人和她這樣的貼身侍女是不會來到此處的,所以打掃的人十分敷衍,路上的塵土砂石草草掃過,留下模糊的痕迹。
先前的管事因為得了江蘺的一聲謝,正在屋裡美滋滋地和別人炫耀著,覺得自己能攀上公子房中的貼身侍女,過不了幾天就要飛黃騰達了。
哪怕沒法一下子調到前院去,就算是去管別的地方也好過在這下人房裡磋磨。
結果正說得唾沫橫飛,做著升職的美夢,一個粗使下人氣喘吁吁地跑進來。他一拍桌子,氣咻咻道,「著急忙慌的幹嘛呢?不知道敲敲門嗎?沒規矩。」
那人氣還沒喘勻,也沒在意他說的是啥,而是道:「公子房裡的……辛夷姑娘……來了!」
那管事騰地站了起來,瞪大了眼睛,他這小地方今天是怎麼了?怎麼公子房裡的兩個大丫鬟輪流來他這裡轉?
只是這一次他就不像上次那麼歡喜了,心情變得十分忐忑。
他雖沒和這位辛夷姑娘打過交道,但也聽聞過對方的不近人情,只怕這回套不成近乎了。
深吸一口氣,先給自己做下心理建設,他這才從屋裡出去,頭一眼就看到了辛夷臉上的不耐,他頓時心裡咯噔一聲,連忙小跑著去了對方身邊,放低姿態,「不知辛夷姑娘來此有何貴幹?」
辛夷瞥了他一眼,道:「今早被選做人凳的那個小子呢?我帶他回前院去。」
那管事聽了她的話,連忙派人去把人帶過來,自己在旁邊賠笑道:「頭先江蘺姑娘剛給那小子送了傷葯來呢。」
辛夷打斷了他的話,「行了,公子的事也是你能掛在嘴邊的?」
管事連忙道不敢,辛夷一看人被帶過來,不再和他廢話,帶著人直接走了,端的是不浪費一點時間。
一旁有人羨慕地看著少年被辛夷帶走,回到屋裡小聲跟關係好的人說了這事,那人「嘖」了一聲,意味深長道,「是福是禍,還不好說呢。」
*
辛夷的性格風風火火,除了在葉池面前,其他時候都是一副雷厲風行的模樣,唯有和公子相關的事,她才會分外細心。
帶著那少年剛到前院,她就停下了腳步,轉頭挑剔地看著對方,由上到下掃視,一絲都不落,然後皺緊了眉頭,指著附近站崗的兩個小廝,道:「把他帶下去先洗乾淨。」
這幅灰撲撲的模樣就連她都看不下去,怎麼能送到屋裡去髒了公子的眼睛?
那小廝對待少年自然不會多溫柔,沒一會兒就把他洗涮乾淨了,換上衣服送了回來。
這裡的衣服少年穿上有些大,袖子和褲腿挽了兩圈,雖然還是不夠整齊,但總算能看過眼了。辛夷也不願讓公子繼續等下去,雖然還是覺得不妥,但總算點了下頭,「先這樣吧。」
她一邊在前邊走,一邊對少年提點著。倒不是在意這少年的死活,而是怕這少年不懂規矩,萬一衝撞了公子,惹公子生氣可怎麼辦?
氣大傷身,何況公子才從昏迷中醒過來,身體正虛弱著呢。
她雖說看不慣江蘺總是袒護這些下人,時不時還為他們遮掩一二,但她又不是那等以折騰人為樂的人,教會新人需要遵守的規矩本就是她的職責。
等她把前院的規矩說完,正好到了公子的屋前。
雖說是公子身邊的大丫鬟,但她並不恃寵而驕,依然遵守著正院的規矩,先是等在外面讓人傳話,然後她才帶著身後的小尾巴走進去。
葉池這次昏迷本就是他自己算計的結果,加上吃了鄭御醫的葯,身體早已大好,不過底子太差,是以仍在床上歇著。
江蘺從後院回來以後就來到屋裡,向他彙報情況,倒是沒多說什麼,只是道那少年多謝公子的賞。
葉池看她不多嘴,但心裡也能想到,因早上的那件事,只怕他走之後少年應該不太好過。
葉府的管事不會想到是他不願踩著人凳上車,估計會認為是他嫌棄那個少年吧。
可惜他趕著去參加宴會,忘記留下一言半語。
正心中自責著,辛夷帶人進了屋子。
少年倒是識規矩,一進來就沖著他跪下磕了個頭,反讓葉池不太習慣,下意識想躲避,頓了一下才道,「起來吧。」
那少年聽話地站起身,沒有葉池的吩咐,這屋裡沒人敢出聲。在這樣的安靜中,葉池仔細地看著下方的人。
穿的衣服有些大,但很新,想必是辛夷帶人去換的,袖子中露出的手腕上瘦得骨頭都突了出來。
讓他不喜的是對方手上青紫的痕迹,他命令道,「抬頭。」
少年聽從吩咐,於是下一秒葉池就看到了對方的樣子。頭上有一塊傷痕,如今已經結痂,不知是不小心撞的還是被打的,因為瘦,臉都脫了型,但是眼睛卻很亮。
只是看起來年紀尚小,葉池思忖著估計能有十歲?有種雇傭童工的罪惡感。下意識在說說話時就把語氣放輕了,「有名字嗎?」
少年抿抿唇,沒說話,江蘺在一旁低聲道,「公子,府中奴隸都沒有名字。」
葉池默,他以為在這個時代當僕人已經很慘了,沒想到竟然還有奴隸的存在。
「多大了?」
那少年終於說了自進屋以後的第一句話,「十三。」
葉池有些驚訝地看著他,竟然只比原身小三歲?但看起來太小了。原身從小身體不好,所以身量不算高,但少年看上去竟比他還要矮一個頭。
他實在不忍心放人回去繼續被欺負,於是道,「你以後留在前院,就叫葉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