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章 阮元、林則徐、小斯當東

第四百三十章 阮元、林則徐、小斯當東

胡廷森依然一副親和模樣,笑道:「今日的課業,已給各位放在桌案上了,我聽橙里先生說,各位日前均已開蒙,識字也不少了,今天便從這課業的第一篇講起。」江昉字旭東,號橙里,時人多以號稱。

阮元看自己桌案之上,放著一本嶄新的冊子,上面寫著「文選詩文」四字。文選是昭明太子編輯之書,原本收錄詩文頗多,看這本書的模樣,應是胡廷森選了一些淺顯易學的篇章,輯錄而成。江家原本豪富,自有刻板印書之所,刻印這種輯錄書也非難事。

又打開第一頁,見是一首古詩,開頭寫著「涉江采芙蓉」幾個字,阮元家中有《文選》,知道這是其中「古詩十九首」之一,想是因為篇幅較短,所以被胡廷森選在了第一篇。正思索間,只聽焦循問道:「老師,我們講學不是應該先講《四書》嗎?為什麼要講這首古詩呢?」

胡廷森早有準備,笑道:「孩子們,我們在這裡講學,是為了什麼?無非是『學有所成"四個字了。那麼,我們想要學有所成,該怎麼辦呢?這個孩子說的好,四書,四書確實是學習的必備之書。但老師也希望你思考一下,想學有所成,一定要用四書嗎?或者說,學習其它知識,就達不到『學有所成"這個境界了嗎?」

焦循一時尚答不出來,胡廷森又道:「依我看來,這四,確是先王聖賢之道。可四之外,千百年來,先賢精華之作,同樣不可勝數!便以各位所看的這文選而論,這其中古詩文章,乃是一千二百年前梁朝時期,一位天賦奇絕之人精選而成,我等今日學習這些前人之精華,乃是有益無害之舉。若是以為除了四,千百年來便別無他物……哈哈,這也是太小看這千年來的古人了。」

阮元聽胡先生這番言語,思路開闊,心境通達,絕非尋常只知四,甚至唯程朱註解是尊的俗儒。這時又聽江家一個孩子說道:「咱們讀四書,不就是為了以後考秀才、中舉人嘛?讀這些做什麼?」

胡廷森輕吟著:「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不禁輕笑:「呵呵,若是讀書只為科舉做官之用,那也太小看這四、聖賢之道了。讀書學習,上為紹述古人,繼承先賢正道,下為修身立德,清白立於世間。若是讀書只為做官,而棄道德名教於不顧,最後貪虐害民,欺上瞞下……那這書,還不如不讀!」

看著手裡的古詩,胡廷森語氣漸趨平和,道:「這《涉江采芙蓉》一詩,所說的乃是一對至親之人,因故分離,從而產生的思念之情。人生於世,之所以稱之為人,便是因這個情字。若是沒了這個情字,人生於世,便要為禍無窮了。按聖賢的說法,這情,乃是人生來就有,可人出生之時,天性懵懂,人自己並不知道自己有情。因此,我們才需要讀書進學,為的便是將這天生所有的情、義、禮……等等諸般可貴之物,重新發掘出來,使人真正可以稱之為人。」

眼看孩子眼中猶有不悛之色,胡廷森話鋒一轉,道:「若你執意於科舉,便說應科舉吧,科舉內容是什麼,你可清楚?不要說八股文三個字,除了這個,你再說一種出來?」說到這裡,孩子終於有些心慌了,他平日本也不懂科舉,只是聽大人說起八股文,知道要考四的內容,便如此依樣葫蘆。其實官方說法本無「八股文」一詞,而是稱其為「時文」或「制義」,有時又稱「四書文」,這些孩子也不清楚。

胡廷森知道這些孩子經歷也不過如此,便道:「這應舉之事,除了要通曉四,更要學詩,以最初的縣學入學為例,六韻詩一首,若是成了生員,要考舉人,則要寫一八韻詩了。怎麼樣,各位可還覺得,學詩是無用之事嗎?」

這一番話辭色並茂,直讓阮元如痴如醉般的看著胡先生,一時忘了其它,只覺卷冊之間,別有一番自己難以想象的浩瀚天地。胡廷森看孩子們再無反對之聲,便從這首詩的第一句「涉江采芙蓉」開始細細講起,於哀痛處,更是情意真摯,讓人沉浸其中,難以自拔。

阮元回到家,便求著父親給自己多講些《文選》,阮承信聽得頗為不解,直到阮元說明胡先生所講古詩,方聽出端倪。一時不禁想道:「胡先生果然是當時名儒,他精於《詩經》,學問深刻處我頗有耳聞。不想教起孩子,由淺入深,竟真能讓孩子喜歡上詩文,這才是不俗之處。」

但想到《文選》收錄詩文,一大半都是上古之作,字音語義變化甚大,阮元畢竟才八歲,想理解這些恐非易事。便道:「元兒這般愛讀書,爹爹自然喜歡,但讀書成學,可不是一日之功,想把《文選》熟讀一遍,至少要一兩年呢,元兒能耐下性子嗎?」

阮元尚不知其中困難之處,便點了點頭。阮承信便自次日起,先教阮元一些簡易的文章,從《答蘇武書》、《報任少卿書》這些與《史記》故事相重合的散文講起,有名的十數篇散文過後,再講漢賦。阮元自然也有很多不解之處,阮承信一一解釋,看著兒子這般好學,自己也頗為開心,倒也不覺厭煩。過了一段時間,阮元已經可以記誦不少篇章。

……

「所謂『詩言志",什麼是志?志之始,便是胡先生所講的『情",當一個人的『情"積累到足夠的時候,這人便會有『志"了。

這『志"足夠了又會怎麼樣呢?便如這《毛詩序》所言,要將心中之志,以言辭抒發出來。這便是詩的由來,以後作詩,可不能忘了作詩之根本。」

「太史公這句『人固有一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是什麼意思呢?只因為這人不同,『志"也不同。有些人平日的『志",便只衣食飽暖,若是貧寒之家,倒也罷了。可若是咱讀書人家也如此,那便是『輕於鴻毛"了。胸懷天下,心繫蒼生,這樣的『志"才是所謂的『重於泰山",才是咱讀書人應有的『志"……」

有時阮承信的解釋也未必完全準確,但為了阮元可以理解,也只能盡量說得簡單些。阮元一邊學《文選》,一邊母親教的唐詩,也經常念誦,不致忘記。

這日胡廷森突然異想天開,讓江氏私塾中的孩子每人作詩一首,題材不限,只要與山水風景有關即可。阮元自幼讀詩,雖一時難有佳作,但捕風捉影,寫一八韻詩也不在話下。

眼看學生們相繼收筆,胡廷森也開始一一看起這些詩文。看到焦循所作之詩,不禁點了點頭,說道:「焦循啊,你八韻,聲律平仄,對仗得都頗恰當,言辭也算得上不錯了,只是仍有一點不足。」

焦循聽了這話,頗為欣喜,他自知胡廷森習慣,若是這詩做得不好,胡先生不會當即批評,卻也不會表揚,只會在最後說一句尚可。但若是胡先生字斟句酌的開始評點,那必是有可取之處。所以雖然聽老師說自己尚有不足,卻已經滿意,道:「還請老師指點。」

「這最後兩句,為什麼要用『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呢?胡廷森笑道:「你其它句子寫的雖難說出世之筆,卻也是中規中矩,在你這個年齡,也算難得了。可這一句,雖是古人經典之作,但你這般依樣葫蘆的照抄過來,便顯得落了下乘。這不加釋明,強取古人之言,便如不加交往,強取他人之財物,實非正道。這一次便作罷,以後可不要這樣寫詩了。」焦循原不知直接使用古人詞句,有何弊病,聽胡廷森一講,頓時汗流浹背,忙道:「老師說的是,學生定當終生謹記。」

胡廷森又看了數篇詩作,似都不滿意,可看著看著,突然眼前一亮:「霧重疑山遠,潮平覺岸低,這句……」看下面題著阮元二字,先板了臉孔,對著阮元道:「這可是你家中旁人所作?」

「並非家人,學生之前想到這兩句,於是隨手寫下來了。」阮元雖也不解胡廷森為何語氣嚴厲,但實情如此,便這樣答道。

胡廷森曾在薩載幕府數年,一向長於刑律之事,眼看阮元態度誠懇,不似作偽,便轉而和顏悅色道:「今日作詩,是我一時興起給你們出的題目,我又在這裡看你們作詩,若非如此,你這般成熟的兩句詩,只怕我要視作剽竊所得了。」又擔心阮元害怕,便笑道:「你放心,我絕無責你之意。這兩句詩,對仗平穩、別出心裁,又自有一重開闊境界。非心胸才智俱佳之人,絕不能為此詩。你今年不過八九歲,便能有此兩句,日後成就,定當遠在老朽之上了。」

阮元聽胡先生如此盛讚自己,自然也不好意思,忙低了頭,小聲道:「先生……先生太抬舉學生了,實在是不敢……」

「既是鴻鵠之才,便應翱翔於天際,這有何不敢呢?」胡廷森笑道:「看你語氣,似是家中有人教授,嗯……唐詩諸家,最喜何人之作?」

「是摩詰先生。」阮元答道。摩詰便是王維,阮元最初學詩,便以王維詩入手,是以頗為熟稔。

「嗯……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下面呢?」

「回先生,是『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

「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下一句呢?」

「回先生,是『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這兩句在王維詩中,並非人人成誦之句。阮元能背出來,可見對王維詩有一番琢磨。

「好孩子,王維詩你最喜哪一句?」胡廷森已完全放心,認定阮元小小年紀,學識已高於常人。

「回先生,若說學生最喜歡的,當是『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這句。學生看摩詰先生自序,作詩之時,不過十七。然摩詰先生心境寬廣,又重兄弟情誼,先推己及人,知兄弟相聚之景,后自抒胸懷,遣求而不得之情。摩詰先生天才如此,阮元怎能不敬之服之?」胡廷森自入家塾起,便言及以詩抒情之事,這時聽阮元所言,已是自讀詩而知情誼之所系,不覺大喜。

阮元答完先生,忽覺廊下有人,定睛看時,見是個和自己一般年紀的小女孩,正笑著看著自己。似是聽剛才與老師的對答,頗為羨慕。女孩看阮元轉過頭來,似乎也有些害羞,忙低下了頭,只到一邊牆角下竊笑。

阮元也沒多想,便坐了下來。畢竟別人對他笑臉相迎,怎麼想都不是壞事。但他卻沒有看到,身邊幾個江家子弟,眼中已儘是怨恨之色。

一晃已是乾隆三十七年,九歲的阮元在江家已讀書近兩年。其間學業進境之速,便要數阮元和焦循兩個。二人頗為好學,深得胡廷森喜愛,故而胡廷森經常開了小灶,專給二人講些新知識。這時正當漢學大興,經典的新註釋層出不窮,胡廷森十分開明,對有理有據的註釋,往往會倍加推崇。

阮承信也在江家謀了個抄書的工作,賺些錢維持生計,雖然阮承信自詡讀書人,頗不願與江家過多來往,但眼看阮家一日貧似一日,也便不得不米折腰了。

這一日本無課業,但胡廷森看阮元與焦循好學,便把二人叫來江府,又多講了些《左傳》故事。很快授課已畢,阮元便和焦循到江府後園玩起來。偶然間聊起焦循幼時所在的北湖,焦循說那裡風景秀美無比,小橋流水之間,最是安逸祥和。

阮元平日在揚州,時常見街市喧囂,看得久了,也頗有些厭煩。便道:「姐夫,將來有空了,帶我去那北湖玩一玩可好?」

「哈哈,不想我們最愛讀書的阮夫子,竟然還有一顆童心呢。」焦循笑道。阮元讀書頗勤,至九歲時,四書已漸能成誦,故而焦循送了他個「阮夫子」的稱呼。

阮元聽到這話,也不禁有些不好意思。正在這時,一位江家僕人走來,對阮焦二人道:「橙里老爺在家塾那邊,好像有什麼急事,想見一下二位。」

阮元與焦循聽了,雖然不明就裡,但畢竟江昉有撫養他們讀書之恩,既是他來喚二人過去,便不能拒絕。於是一路小跑,直到家塾。可四下看了,並無江昉身影。回頭欲離去時,卻看幾個江家家塾的子弟,已經攔住了去路。

阮元和焦循素來不多與這些江家子弟來往,這時看他們眼神,似乎也不對勁,不約而同的意識到,此地不宜久留。焦循走上一步,說道:「各位兄長,剛才有人說橙里先生在此有事,我二人方到這裡,既然一切安好,我二人便不打擾了。」

「誰是你兄長?兩個外姓雜種,你們姓江么?也來和我們稱兄道弟?」一個個子最高的江家子弟輕蔑的看著焦循。

「兄長誤會了,我二人雖然不姓江,但他的祖母,我的養祖母也是江家出身。江府家塾,同族之人皆可入,我二人這般親戚,還算不上同族嗎?」

「少廢話,少爺我最看不起你這般雜碎,給我打!」大個江家子弟一聲令下,兩個邊上的江家小輩立刻揮拳向焦循打去。焦循勉力還手,可打架實非他所長,又是以一敵二,很快便支撐不住,被二人打倒在地。

一個站在後面的江家子弟似乎不想看到大家拳腳相向,便道:「哥哥何必為他煩惱?我也是江家人,看他們平時也頗規矩,也不曾對咱江家不敬,看在我們同宗的份上,這次就算了吧。」阮元看這人時,覺得面孔頗生,一時想不起叫什麼。

「放屁!爺看這兩個小兔崽子就來氣,成天纏著先生不放,先生就從來沒給過我們好臉色!要不是這兩個小王八犢子說咱壞話,先生會這麼對我們?!」大個兒江家子弟明顯不為所動,眼睛漸漸轉到阮元身上,另外兩個人已經會意,走向阮元。

阮元眼看焦循受辱,自己眼看要被包圍,心中也十分焦急。自己和焦循都不會打架,對方除了那個說好話的,共人,且都比自己年長,不覺有些害怕。可這時他也突然想起,父親前日,曾給自己講過薛仁貴三箭定天山的故事,當時很不理解,為什麼唐軍比敵軍少,薛仁貴卻可以只用三箭,便擊退強敵。

阮承信當時答道:「但凡戰事,必要先做到知己知彼。我軍多於敵軍自是好事,但即便敵眾我寡,也不要先露怯。要先看敵人的排兵布陣如何,若是陣容嚴整,確是不可輕敵,可若是各自為戰,便容易得多了。有條件,便可直取其中軍,敵人必將自亂。薛仁貴的對手兵雖多,卻無紀律。他三箭射中對方三員猛將,摧其鋒芒,對手自然害怕,所以便投降了。」

這時眼看剩下的三人,雖然看似兇惡,卻各站一邊,明顯不是齊心協力的樣子。阮元雖未經實戰,卻也抱了一試之心,直奔那大個兒江家子弟而去,一把將他推倒在地,緊緊按著不放。

那大個兒沒想到阮元居然主動出擊,一時不知所措,便被按倒在地。另兩個幫手一看大哥被按倒,倒也慌了,只站在原地不敢動彈。阮元眼看出擊得手,也不願再生事端,便對那大個兒說道:「你今天放手,我和焦大哥也便作罷,今天的事,就不和橙里先生說了!」

「說了又怎麼樣?橙里先生是我親爺爺,他還能對孫子動手不成?!」大個兒眼看阮元不想出手,反倒有恃無恐,竟又把阮元撲倒在地,開始廝打起來。阮元也只想嚇他一下,不想真的動武,加上身體又偏瘦,只好緊緊按住他手臂,不讓他打到自己。但二人畢竟年齡差了幾歲,阮元堅持不多一會兒,已是體力不支。

眼看另二人已經圍近,阮元雖仍在支撐,也知再無轉機。只好拼盡全力按著大個兒的手臂,讓自己晚一點被打到。就在這時,忽聽得後面一個熟悉的聲音朗聲道:「光天化日之下欺凌弱小,還要臉嗎?!」

來人正是江昉,阮元聽得江昉聲音,知道自己安全了,才終於放鬆下來。幾個打人的江家子弟眼看江昉到眼前,也不敢再欺負阮元和焦循,忙站在一邊低下頭去。

大個兒也撇下阮元,迎到江昉面前,依然有恃無恐,笑嘻嘻的道:「爺爺……」,江昉一記耳光將他打倒,怒道:「元兒循兒在我家兩年,尊師敬長,從無任何過失。你竟如此下作,找來這許多人打元兒和循兒,我江家的臉面,都被你丟盡了!」

大個兒還想強辯,卻見胡廷森也從後面緩緩走來,後面還跟著個小女孩兒,知是表叔江振箕的女兒江彩。只見胡廷森眼神頗為不快,似乎看得眼前情形,已猜出發生了什麼。便道:「胡先生,是他們……」

「不用說了。」胡廷森臉上早無往日笑容,道:「依大清律例,手足毆人不成傷者,笞二十,成傷者,笞三十。今日人證物證俱在,可否願意上一趟江都縣衙門啊?」胡廷森平日隨和,說話不露笑臉,便是極為反感對方。大個兒聽得他已言及律法,知道胡先生心中不快,已無可復加,再也不敢強辯,和四個幫手一起灰溜溜的離開了。

一時間只剩下那個幫阮元拖延時間的江家孩子,阮元擔心江昉誤認為他也是欺負自己的人之一,便道:「江舅祖,這位哥哥是好人,剛才還幫了我呢。」

江昉嘆道:「也怪我和振鷺教子無方,其實幾十年前,反倒是我江家有求於阮家,沒想這些孩子,今日竟這般勢利。」看了看剩下那個孩子,和阮元說道:「其實這孩子名叫江藩,近日剛進我家,也非我家中子弟,不過看了同姓之誼,收他在此讀書。這些後生因他姓江,便不在意,倒是對你這般……」看阮元倒是沒有大事,焦循被兩個孩子欺負,臉上已青了一塊,衣服也被撕開一條,既是慚愧,又是心疼,忙拉起焦循,幫他擦著身上污穢。

江藩道:「早上便聽三官人說看阮兄弟不過,要拿他出氣,我覺得不對勁,還是告訴阮兄弟一聲,不想還是晚了。阮兄弟,哥哥這裡給你賠個不是。」阮元清楚他並非惡人,便也還了一禮。可看著那幾個江家子弟跑開的地方,想想來江府兩年,一向並無過失,今日竟白白受此折辱,不禁怒氣漸生。

那小女孩江彩也上前安慰阮元道:「阮家哥哥,我那幾個兄長一向蠻橫慣了的,和他們說阮家哥哥聰明好學,就一個個對我白眼。可是阮家哥哥,彩兒覺得你很好,以後有困難,一定會幫你的,阮家哥哥不要生氣了好嗎?」

但阮元自幼讀書,一向深信聖人之言,只覺人生於世,即便困境挫折不可避免,也絕不能失了志氣,絕不可忍辱偷生。早在被三個江家子弟圍攻時,心中便已暗下決心,此後再不與江家子弟交往。雖眼見江彩溫柔和善,定是個善良人,可依然不想因此就留下。低著頭略一咬牙,抬頭便道:「江家妹妹,你人心善,阮元銘記於心。可是……」阮元又轉過頭,對著江昉堅定的說道:「此間子弟如此,阮元不願再留江府。」

江昉一驚,沒想到阮元小小年紀,竟如此硬氣,他與胡廷森常談及家中後輩,深知阮元才華出眾,假以時日,必能成才。哪裡捨得阮元離去?便道:「元兒放心,那幾個不肖子弟,我一定嚴加管束。可元兒萬不可有離我江府之念啊。」

「舅祖,孫兒只怕,日後孫兒再進這個門,每次都會想起今天這般受辱之景。若是那樣,舅祖讓孫兒如何安心?」阮元依然非常堅定。

「元兒,胡先生和我說過,你天資出眾,若能多學經典,延以名師,將來成就,必在我江家眾人之上,你又何必因一時的不快,就把以後的事都棄之不顧了呢?」江昉依然捨不得阮元。

阮元想起,父親當年讓自己去江府讀書之時,也曾對母親說起江昉之言,說自己的生計可以自己做主,但阮元的未來不能因此耽擱。當時只聽說江家豪富,藏書又多,便答應了江昉之言。但這次受辱,讓他開始明白,若是繼續留在江家,以後只能對那些不肖子弟低聲下氣。聽江昉這段話,倒是和自己來時所聽如出一轍。便道:「江舅祖,當年我來江家的時候,您對我父親說,元兒的未來應該自己做主,是也不是?」

江昉一愣,不想阮元竟又提起這一往事。

阮元繼續道:「今日之事,阮元已經明白,江家有胡先生,讓阮元受益終生,確是不假。」說到這時,又對胡廷森長揖到地,以謝授業之恩。又道:「但若是為了讀書,便要受這般折辱,便要被人看低一等,那在此讀書,又是為了什麼?學習聖人之言嗎?聖人言匹夫不可奪志,又言養吾浩然之氣。若今日還要留在江府,豈不負了聖人之言?」江昉雖想繼續挽留,卻也覺阮元之言頗有道理,一時不好辯駁。

阮元又道:「當日江舅祖說,元兒的讀書學習,應當元兒自己做主。那今天我便做一回主,以後我自回家讀書,就不麻煩江舅祖了!」說罷,仍未忘了盡禮數,又對江昉拜倒,直至禮畢,方又站起,拉了焦循便走。

江藩和江彩都吃了一驚,江彩叫道:「阮家哥哥,阮家哥哥!」她那日聽阮元與胡廷森論詩,見他對答如流,才情並具,早已存了愛慕之心。這時自捨不得阮元離去。

胡廷森笑道:「彩兒不必煩惱,我與他教學兩年,也知他脾氣,若是他認定了,這一去便絕不回來了。不過你大可放心,我既與他有舊,課業之事,我必傾囊以授。」又對江昉道:「今日情形如此,老夫也不願在江家再待了。江府這些孩子,也就數他兩個最為聰明了。」此時江藩剛剛認識江昉,因同姓之誼才到江府讀書,與胡廷森交流不多。故而胡廷森也沒考慮江藩,只想著阮元和焦循一走,自己同這些平庸子弟在一起,大是無趣,走了也沒有遺憾。

江昉看胡廷森也要走,不免暗自慚愧,覺得自己留不住人才。

忽聽一個深沉而清楚的聲音在後側響起:「阮元如此文武雙全,出將入相之才,賢弟竟留不下,可惜啊可惜。」

江昉一驚,忙道:「兄長說笑了,元兒雖聰明,可畢竟才九歲,哪裡就和出將入相扯上了呢?」

那兄長笑道:「天資聰穎,守節而盡禮數,謙和而有規矩,不是入相之才又是什麼?當時三官他們三人將他圍住,他直取腹心,率先制住三官,才等到你們趕到,這不是出將之才又是什麼?這滿朝文武,我也見得不少,橙里還不相信我這個哥哥不成?」

說著便走出來,眼看上下,雖頗為和藹,但雙眼之中,自有一股深沉氣度。便是江家的主人,兩淮總商,官授一品光祿大夫的大鹽商江春了。

江昉眼看兄長過來,也頗為慚愧,道:「孩子脾氣,也就罷了,胡先生這也要走,這……」看著江春,似是希望他幫忙挽留。

可江春卻道:「聚散離別,皆是定數。願意來的,走不得,願意去的,留不得。」向胡廷森道:「先生願去,便遂先生心意。只是這族孫我平日照顧不周,還望先生多多提攜。」

江昉這才明白,江春善於識人,深知胡廷森這般名儒,各有自己的操守,貿然強留,只恐給他寄人籬下之感。不如順其自然,他眼看江春寬和,反會覺得不好意思。果然胡廷森道:「江總商如此厚愛,在下實難承受。日後若江總商有需要在下之處,在下必竭力以報。」

江春答禮過了,仍是眼看著外面,似乎更在意的人乃是阮元。

阮元回到家,將江府發生之事,一一與父母說了。林氏看他執拗如此,又看焦循樣子,知阮元所言非虛,也頗為心疼。忙叫楊祿高去買了魚,一來為安慰兒子,二來也是表揚他有理有節的舉措。楊祿高在阮府已經三十餘年,平日精於烹飪,做出的魚鮮美異常。阮元大吃了一頓,方才平復心情。

阮承信也知兒子志氣,想到去江家讀書,本非自己所願,於是也沒反對。只道:「元兒若不願去了,以後就跟著爹爹讀書。江家不去事小,可若耽擱了學業,就得不償失了。」阮元點了點頭,知道父親心意。

從此之後,阮承信便開始教阮元唐宋散文與《資治通鑒》,和阮元講:「《文選》乃是經典之作,可惜駢文頗多,當今用之甚少。唐宋散文方是文章典範,便先從歐陽永叔、蘇文忠公入手。元兒既已近十歲,書也看得不少,有根底了,便也可看《資治通鑒》了。」阮元深知父親教導,乃循序漸進之義,對自己大有裨益,於是一一聽從。之後便自歐陽修《縱囚論》、蘇軾《代張方平諫用兵書》學起。阮承信也挑《通鑒》中精彩部分,教阮元習讀。

不覺又是一年過去,阮元對散文、歷史典故,又有了不少了解。一日在家中閑來無事,翻看祖父遺留書籍,竟意外找到幾冊朝廷欽定的《數理精蘊》,這書本是康熙朝後期,朝廷集中算學名家,經十年修訂而成之作。於康熙之前中西算學,一一備覽。阮玉堂遺下這部,已然散佚數冊,可仍有不少留存。於是阮元便纏著父親,讓他再教自己一些算學之法。阮承信於算學雖不算精通,但解釋基本術語,卻也不難。阮元看著看著,對於算學也多了不少了解。

在一冊《數理精蘊》的背後,阮元意外發現了幾個字,乃是「上報皇恩,下安黎庶」,看起來墨色乾枯,字跡瘦勁,當是阮玉堂手書。他看著正好對仗,也與自己在《論語》、《孟子》中所見仁政之語暗合,便暗暗記下了。只是這個時候,阮元還不理解這八個字究竟是什麼意思。

這日焦循又來做客,請他去北湖玩上幾日,想著平日仍有時間和焦循交流,無礙學業,阮元便也去了。

閑來無事,兩人便經常到焦循住的黃珏橋一帶玩捉迷藏,焦循自以為年長阮元一歲,體力應該更好,躲起來也應該更及時。誰知連續數次,焦循都被阮元準確找到,相反輪到焦循來捉人,阮元卻經常躲得不知去向。

這一日焦循躲在草叢裡,本以為草叢深處阮元已找不到了,可沒過多久,還是被阮元揪出。心中頗為不滿,便問道:「我說小夫子呀,你這是長了千里眼順風耳嗎?怎麼你每次找我,都那麼快,再這樣我不陪你玩了。」

阮元笑道:「姐夫別取笑我了,其實也沒有什麼好辦法,不過爹爹教過我,兵法第一要看的便是地勢,這地勢分九種,各有各的特點……譬如我們這裡,平地居多,姐夫雖然藏到草叢裡面,可姐夫沒見那湖邊有棵樹嗎?那樹又不小,爬上去看一看,也就知道了。」

焦循這才恍然大悟,笑道:「平日還覺得你老實呢,現在想想,心眼比誰都多。」作勢要打阮元,阮元忙接住,道:「姐夫才是騙人不臉紅呢,你說北湖捕魚的最多,可我看了,也沒幾個人在這周圍。」

焦循道:「其實這一帶人本不少的,只是現在不是捕魚的季節。我前年看過這邊捕魚捕蟹,好多人呢!而且有各種辦法,捕魚的有用籠子的、用網的,還有用索子往湖裡一圍,魚不願碰索子,都往裡面游,然後便一網打盡了。」

「還有捕蟹,其實捕蟹並不難,蟹肥的季節到湖邊看看,有沒有蟹挖的小洞,順著洞抓,一下子就能抓到好多呢!還有人在竹竿上放著餌,蟹好像最喜歡竹竿這樣的東西,都一個個上來爬,抓起來一點都不費事。」焦循說著說著,也便忘了和阮元那點「仇恨」,只顧著講故事了。

「姐夫,那邊那個小廟是什麼?」阮元忽然指著邊上一座廟問道。

「那個呀,是東嶽廟。」焦循道:「說起東嶽廟,故事可多了,前些年據說呀,有個生員,也就是秀才,去江寧府趕考,半路經過那東嶽廟。忽然聽得裡面傳出哭聲,過去一看,見是個年輕女子,說是逃荒而來,已好幾天沒吃東西了。秀才心好,便分了些乾糧給那女子,他又會釣魚,便到北湖裡面,捕了一尾魚回來烤給姑娘。姑娘便說:『先生大恩大德,妾無以為報,只告訴先生此番去趕考,必能中式。"」

「秀才聽了,也便一笑了之。咱這江南,生員眾多,中舉最是艱難,此番他去省城,倒也沒抱多大希望。可這日夢裡,卻眼見自己坐在考場之上,卷子里三道考題,寫得清清楚楚,他也不知為何,下筆之時,如有神助,不一會兒三場試便已完卷。這時忽聽得雞鳴,方知已是清晨,醒來看時,姑娘卻已不知所蹤。」

「秀才也沒多想,只覺得那三場試題,以及自己所做的文章,都清清楚楚的記在自己心裡,一時怕忘記了,便借了些紙,一一筆錄下來。這時他還不覺有什麼異常,可沒想到了府城,進了考場,拆開卷子一看,頭場試題,竟與夢中絲毫不差!秀才大吃一驚,想起夢中所作卷子,便一字不落,將夢裡所作寫在了試卷之上。之後二三場,也是如此。後來放榜之時,這自以為必定落榜的秀才,竟拿了江南第三名呢!」按清代揚州本在江蘇省,但鄉試是江蘇安徽兩省同考,只稱江南鄉試。阮元自幼聽父親說過,倒也不覺奇怪。

「從此之後,也時常有讀書人路過東嶽廟借宿,但凡借宿的,往往都遇見過這女子,若是好心幫她的,便必定高中。若是不願相助的,或是言語間有邪念的,便必然落榜。時間長了,便有人說這女子不是常人,乃是狐仙呢!」阮元平日也經常聽父親講民間故事,但阮承信生於官宦人家,民間故事記得的畢竟不多。這時聽焦循講起民間尋常讀書人故事,不覺聽入了迷。

「以前只聽爹爹說有部《聊齋》,裡面狐仙故事甚多,不想北湖之中,也有狐仙呀?」阮元頗為好奇,便問焦循。

「這北湖一帶,別說狐仙,其他故事,上自天界神怪,下自人間忠良,可多著呢。」焦循感慨道:「只是平日多是口耳相傳,有些故事可能原本是真的,說著說著,大家添油加醋,就變樣了,越往後越荒誕得緊。讀書人不語怪力亂神,眼見一個故事荒誕,就斥之為妄言。故事沒人信了,也就沒人講了,自然也就忘了原本的故事了。」

「那姐夫把這些都記下來,不再添油加醋了,不就分出真假了?」阮元問。

「其實啊,我從小便有個志向。就是把我們北湖這邊的故事,一點點都記下來。有些是杜撰的,也沒辦法了。可有些真的故事,總是能記得住。」可說到這裡,焦循卻嘆了口氣。道:「可這著書立說,哪有那麼簡單?多少人寫了書出來,沒人幫忙刻板刊印,時間久了,也就失傳了。我家又不寬裕,哪裡刻的起書。」

「姐夫不要擔心,等我長大了,一定給你刻出來。」阮元安慰道。

「哪那麼容易啊,聽爹說,自己刻書,便一本普通的書,也要數十上百葉刻板,還要找刻工,做模具……人家說你以後必有出息,我信。可刻板印書,對你來說未免難了些。」

阮元看著一邊的湖水,也不再言語。心中卻暗下決心,日後如果有條件了,一定幫焦循,幫那些刻不起書的讀書人,把書都刻出來。

不知不覺之間,阮元也已經渡過了人生中最初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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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疆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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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章 阮元、林則徐、小斯當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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