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第 22 章

夜涼如水,榮國府里眾人都安睡了,唯有值夜看守院門的婆子房裡還漏出幾點燈光來。

「唉……」披著一件外袍,賈赦在院中踱步,月影撒在院中樹上,在青磚的地面上投出斑駁的影子來。

夜已經深了,他卻沒有一點睡意,只在院中不停地踱步,一雙眉深深蹙著,似乎有什麼煩心事一般。

「你這是怎麼了?」

身後傳來輕柔的聲音,賈赦轉過身去,就看見張嫣穿著一身寢衣,倚著門框在看他。

「可是我吵醒你了?」他連忙取下身上披著的外袍給張嫣披上,一邊環著她的腰,一邊說到,「怎麼也不知道披間衣裳,雖說是夏天,到底夜裡有些涼,你又有著身孕,著涼了可怎麼辦呢?」

「好啊,原來你不是怕我著涼,是怕我肚子里的孩子著涼呢。」張嫣說著故意把身子一扭,掙扎著要從賈赦的懷裡出來。

賈赦不敢再抱著她,但也不敢真的就鬆手,只得彎腰虛虛環著張嫣,笑到:「這是什麼話,這怎麼還和自己的兒子吃起醋來了?」

「這還是在我肚子里呢,等他出生了,那你眼裡哪還會有我?」

「我疼他不是因為他是我們兩個的孩子嘛,怎麼會眼裡沒有你?」賈赦總算體會到孕婦的喜怒無常了。

好不容易哄好了張嫣,左右兩人都毫無睡意,夫妻兩個便在院子里賞起月來。

「算來,這還是我第一次陪嫣兒你賞月。」賈赦有些愧疚,自從他進了軍營到後來羅雲山剿匪,再到現在跟著賈代善練武學兵法,他陪張嫣的時間越來越少。

他原本是不想張嫣被欺負才決定改變自己,走上仕途的,怎麼如今卻有些不同了呢。

「你不要多想。」似乎是察覺了賈赦的迷茫,張嫣環住賈赦,將自己的頭靠在他的懷裡,說到,「我到現在還記得那日在太太屋裡,你說要為我掙得鳳冠霞帔,說要與我同享榮光,大丈夫本就該志在四方,你若是因為想著陪我而自願困在後院,那才叫我看不起呢。」

原來那日他說的話張嫣都還記得,賈赦有些震動,他低頭去看張嫣,月光下,懷中女子的容顏都帶上了幾分脫俗的美,她的雙眸亮如星辰,滿盈著對他的崇拜。

是了,他怎麼忘了呢,他的嫣兒從來不是那些普通女子,她所崇拜的是那如她父兄一般的昂藏男子,而絕非浸淫後院如婦人般的男子。

想通這點,賈赦長出一口氣,就連眼前這件棘手的事也有了點眉目。

「夜深了,我們回去安歇吧。」他攬了張嫣的腰,扶著她往回走。

張嫣低低地應了一聲,順從地跟著他往回走。

月光昏暗,垂下來的長發擋住了她的眼眸,用手撫了撫自己的肚腹,她掩去了眼眸里擔憂的神色。

****

太子東宮,即使太子如今被勒令閉門思過,但東宮依舊巍峨氣派,並沒有因為主人暫時的困境而斂盡鋒芒。

唯有一點不同,東宮的大門口,那兩座威武霸氣的石獅子旁,日夜候著兩位宮裡來的太監,監督著東宮出入的人。

盛夏烈日難當,那兩位太監自然不會親自守在門邊,再加上太子如今雖然喜怒無常,但好歹心中對自己的父皇心存敬意,禁足期間並不會出東宮。

這兩個太監能被派到東宮來,自然不會是籍籍無名之輩,又有東宮的侍從機靈,特特騰了個小院子來請他們休息。

他們也樂得自在,只留了兩個小太監在門房裡盯著。

這日清晨,露水還未下去,東宮開了角門,有掃撒的僕人打著哈欠出來打掃門庭。

青石磚鋪的大街上傳來轆轆的車輪聲,一個頭戴草帽的老農拉著一板車的果蔬慢慢走著,他的身後跟著一大一小著粗布短打的少年,同樣帶著草帽,幫著一起往前推車。

東宮後門,看門的侍衛大了個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和那老農打招呼,「王伯,今兒來得夠早的啊!」

「嘿嘿,這不是怕日頭出來曬了這些瓜果蔬菜,貴人吃了覺著不新鮮怪罪下來嘛。」王伯摘了草帽,拿在手裡扇了扇,從板車上取了根頂花帶刺的黃瓜來給那侍衛,說到,「這是老漢額外孝敬貴人的,周大人您嘗個鮮兒。」

「正好,我正下值呢,這一晚上沒吃東西了,可多謝您老這黃瓜了。」周侍衛也不推脫,拿起黃瓜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就啃了幾口。

恰好這時有侍衛來替班,見了王伯紛紛打招呼。

「好了好了,咱們快快查了王伯的車,好讓王伯早點進去吧,待會兒日頭出來了,王伯不好趕路的。」

眾侍衛忙稱「是」,翻查過一遍后就示意王伯將板車拉去后廚。

王伯答應一聲,忙招呼另外兩人搭把手,三人就要往裡走。

「等一下!」

還沒邁步,忽聽身後傳來一個侍衛的聲音,接著便有一個侍衛走到了三人面前打量起來。

那兩位少年對視一眼,將頭埋得更低了。

「王伯,這二人有些面生啊,是你什麼人啊?」

王伯額頭上冒出一層細細密密的汗了,結結巴巴地說到:「這二人,這二人是……是老漢……老漢的兩個……兩個孫子……」

那侍衛有些狐疑,剛想叫那兩人抬起頭來,就聽身後周侍衛說到:「吃的還堵不上你的嘴!這二人是王伯的兩個孫子,幫王伯來送菜的,你問這許多做什麼?」

說著他從板車上揀了根黃瓜塞到了那侍衛的嘴裡。那侍衛撓頭笑了笑,刁著黃瓜走了。

「王伯,正好我下值,我送你去后廚吧。」說著也不等王伯說話,自顧自挽了衣袖幫他推起車來。

走了一段路,眼見后廚就在前方了,周侍衛身旁那個帶著草帽的少年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

周侍衛有些疑惑地看過來,就見那人微微抬起頭來,露出一個瘦削的下巴來,「周毅,是我。」

「賈……」周毅驚了一下,下意識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四顧無人後,壓低了嗓音,問到,「賈大爺?」

「是我,周毅,你速去尋福全總管,我有要緊事,要面見殿下!」

周毅有些怔愣,似乎是被賈赦的大膽驚到了,直到被賈赦連聲催促,這才如夢方醒般跑走了。

太子寢殿內,安神香的氣息綿遠悠長,輕悠悠地鋪展開滿室清香。

太子猶未起身,重重疊疊的帷帳遮掩著他,賈赦候在一側,只能隱隱約約看到一個輪廓。

方才聽福全說,太子殿下如今一日睡不夠一個時辰,脾氣越發暴戾,賈赦心中的擔憂就越發重了。

為了掩人耳目,他被福全打扮成一個小太監的模樣,混在伺候殿下梳洗的內侍里,候在一旁。

沒過多久,重重簾帳被掀開,內室有了些微聲響。賈赦分明感受到了隨著這些細碎的聲響,他身旁的這些內侍們瞬間繃緊的神經。

這讓賈赦也有些緊張起來,他連忙捧好了手中的銅盆跟著眾人走了進去。

他悄悄抬頭一看,太子穿了一件硃色的寢衣,披散著頭髮坐在鏡前,有一宮婢正小心翼翼地為他梳髮髻。

突然,他耳邊響起一身暴呵,他還未反應過來,已經被周圍的小太監們一起拉著跪了下來。

梳了一半發的太子忽然將玉冠與梳子等物一併砸了,一腳踹在那宮婢的心口。

那宮婢駭得不住磕頭,卻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出聲求饒。

似乎壓抑了許久,太子殿下嗓音嘶啞,怒喊到:「都給孤滾出去!」

眾位宮婢內侍如蒙大赦,極力保持著安靜,逃也似的退了出來。

妝台前,太子坐在那裡,嘴裡似乎念叨著什麼,賈赦不敢輕舉妄動,膝行幾步,這才聽清了殿下反覆念叨的話語。

他再說:「父皇不喜孤打殺下人,孤要閉門思過,孤要閉門思過。」

「孤要閉門思過。」

這六個字如一道驚雷炸響在賈赦耳邊,上一世,太子殿下與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便是這六個字。

他眼裡滾下淚來,喚到:「太子殿下!」

「孤不是要你們都滾出去……」徒睿忽然暴起,抽出牆上掛著的劍就要砍向那跪在地上的小太監,劍即將刺出時,他看清了那小太監的臉。

劍在空中生生轉了個方向,刺進了一旁的青磚地里。

徒睿拉起賈赦,有些驚喜,「恩侯,你怎麼在這裡,穿成這樣我還以為你是哪個不知死活的小太監呢。」

「對了,前不久父皇封你為雲騎尉,這可是件好事,可惜我被父皇禁足,竟不能去賀你。」

「恩侯你怎麼都不說話,你哭了?男子漢大丈夫哭什麼哭,可是你那弟弟又依仗國公夫人的偏疼欺負你了?」

徒睿拉著賈赦說了許多,賈赦卻不知說些什麼來。

不過半個月不見,面前的太子殿下,披頭散髮,雙目赤紅,臉頰都瘦得凹下去了,哪裡還有半點從前的風度翩翩。

上一世,哪怕到了最後,太子殿下再如何暴虐,在他與柳芳面前依舊還是當初那個溫文爾雅的太子,哪怕有時候脾氣上來也極力忍耐著不肯遷怒他們。

可是,這麼好的太子,都叫他們給毀了!

此時此刻,賈赦心中油然生起一股難言的怨恨,怨恨那個害得太子殿下狀若瘋癲的始作俑者,怨恨那個躲在暗處快意地窺視著他們窘況的始作俑者。

但如今最重要的卻是治好太子,咽下滿腹的怨恨,賈赦退後幾步,依舊跪在地上,他艱澀地開口,話音裡帶了哭音,「殿下可信任恩侯?」

徒睿微微一笑,重又將其從地上拉起來,說到:「恩侯有話但說無妨,這世上若是你與廷芳也不可信任了,孤還能信任誰呢?」

賈赦又是一拜,「那便請殿下隨臣一道去趟東郊遂園吧。」

他的話鏗鏘有力,竟隱隱帶了幾分破釜沉舟的氣概。

徒睿看著眼前這樣的賈赦,似是頭一次認識他一般,笑容漸漸隱去,面色凝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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