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8)
這一次的節奏實在太快,簡直稱得上是草率,走馬觀花草草帶過,像是景行並不打算放他看到太多。葉濯林還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畫面再一轉,就看到葉謙一個人形單影隻地帶著一把劍,出現在了敵方的營帳里。
「呦呵,葉將軍來了啊。」一個大鬍子放下手中的酒杯,滿面笑容地迎了出來,眼中卻沒有半分笑意,「等了你許久,若是再遲片刻,我怕是就要生氣了。」
葉謙冷笑一聲:「廢話少說,先讓我見人,否則一切免談。」
「嘖,你這是來投降的態度嗎?」
大鬍子吊著嗓子陰陽怪氣,手裡把玩著一把木劍,劍上沾著尚未乾涸的血跡,葉謙看到這把劍,猛吸一口氣,只覺一陣天旋地轉,瞳孔驟縮。
這是他兩年前送給兒子的小木劍。
「你……帶我去見他們。」葉謙顫著的手背在身後,以生平所有的耐心咬著牙道,「他們要是有事,你提的任何條件都是放屁,我拼盡最後一絲力量,哪怕違背軍令,也會將你們這裡殺個血流成河。」
葉謙幾乎是紅了眼,甚至將大鬍子唬住了幾分,大鬍子喃喃自語不知道在罵什麼,不過還是將葉謙帶往了另一處軍帳。
賬簾一掀開,近乎立刻撲面而來了一股血腥之氣。
京城才女雲小蘭向來有諸多美譽,但無論是沉魚落雁還是楚楚動人,此時都不大恰當了。
她傷的好像不重,因為她看到葉謙的時候,居然還有了一絲笑意,但滿地的鮮血又在表明著她受了很殘酷的刑。
而小葉叢也是一身的血,衣服早已碎了個稀爛,傷口上被撒了不知道什麼白色粉末,葉謙定睛看,艱難地分辨出那是鹽。
那一瞬間,他好像什麼都沒了。
葉謙和葉濯林一樣,是那種偏儒氣的長相,絕對看不出是個將軍料子,然而此時的葉謙略微低頭,再一抬眼看向大鬍子的時候,目光冰冷,像是藏著一柄寒刃,要扼住人的咽喉。
「不出我所料的話,你應該不是這裡最高的官,高官都是縮頭烏龜,怕我受到刺激,一氣之下把他們殺了。」葉謙冷冷笑了一聲,幾乎只是一瞬間的手起劍落,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大鬍子的腦袋已經落地。
「他們的擔心是對的。」
小葉叢第一次看到父親殺人,驚愕之下居然也沒幾分害怕,好像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被殺的人本就該死。
有些觀念是刻入骨髓里的。
葉謙也沾了滿身黏糊糊的血,但他來不及擦,直接將鐵鏈劈斷,接住了已經脫力的雲小蘭。
出自書香門第的雲小蘭不嫌血臟,她用盡全力抱住自己的丈夫:「謙哥,你……你快跑吧,他們的人就在外面。」
話音剛落,無數人拎著刀劍直接將這裡圍了起來,虎視眈眈盯著他們,葉謙卻像是什麼也沒看到,輕拍夫人的背,哄道:「沒事,你睡一覺,醒來就安全了。」
「我說,葉將軍,我們好心找你談判,你看看你,怎麼還殺了我的部下呢?」
葉謙緩緩抬眸,手中的劍發出陣陣嗡鳴聲,他將小葉叢招呼到身後,一隻手攬住雲小蘭,另一手提著劍,以一種攻擊的姿態抱著視死如歸的態度冷冷巡視在場所有人,就像是準備放手一搏的孤狼。
虛影的葉濯林早已看傻,看向葉謙身後那個弱小的男孩,那一瞬間,他好像什麼都記起來了。
記起來了葉謙最終放下劍,選擇談判,最終的結果就像史書中記載的那樣:為個人兒女情長,拋卻家國。
但不是書上寫的那樣不堪,他什麼都沒做,沒有賣情報,更沒有給自己的軍隊挖坑,他只是沒有繼續活著。
葉謙選擇了以自己的命來□□兒平安。
離別的那天,倒是一番風和日麗,一家三口自懷茵谷緩緩走過,好像什麼都沒發生,正值烈日當空,停下腳步,葉謙朝身後看了一眼,確定無人跟隨後,才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低聲對雲小蘭說:「我要離開一段時間,從這個方向穿過一片樹林,有一個小山丘,裡面住著一戶人家,你們可以暫時去那裡借住,過些日子我回來了就來這找你們,希望不要走錯路了。」
都是成年人,雲小蘭怎會不知輕重,她明白葉謙此去凶多吉少,但自欺欺人的想一下,她們既然都跑出來了,那應該也沒受到多少為難,說不定真的只是談談呢?
她終究只是文人女子,不知道軍營里讓人活著不如死了的方法有太多種。
雲小蘭強撐出一個調笑:「怎麼,你還在這有了艷遇?」
「怎麼會。」葉謙忍俊不禁地別過頭,「是一名婦人,我受傷的時候她救過我,沒辦法,安全的地方我只知道這一處了。」
「你大概什麼時候能回來?」
這一次,葉謙默然片刻,最終也沒選擇給予確切答覆:「有機會就回來,你可得把咱兒子養好了,等我再看到他,我得和他打一架。」
雲小蘭笑罵:「大人欺負小孩,你要不要臉啊?」
葉謙看起來有很多話沒說完,不過數次欲言又止,他凝神瞧了瞧小跑尚且不穩的兒子,眼神突然變得有些嚮往。
若是……兒子以後真當了將軍,會不會跟他一樣威風?
心口處的刺痛感再次毫無預兆地出現,伴隨著如烈火灼燒的痛楚,指尖就像是有無數小蟲子鑽進指縫,劇烈的嘔吐感翻湧而出。
他喝了毒|葯。這就是把母子二人換出來的代價。
其實所謂的叛國,不過是他沒有盡到一個將軍的職責,他走的早了些,沒有接著率領他的軍隊,看到南昭一統天下的那天。
葉謙再沒有說任何話,頭也不回的走了,身影埋沒在叢林中。
今後的日子裡,雲小蘭用盡畢生,直到死,都在等待葉謙從這裡再次出現。
老婦人好像是離開了一段時間,反正屋子尚在,但桌上已然落了一層薄薄的灰,雲小蘭看這屋中陳設,相當破舊,想必這木屋的主人生活也十分拮据。
況且住在山林里,這點主人肯定也是不願被打擾的。
心思細膩的雲小蘭終究不忍心打擾其他人的生活,糾結斟酌了一段時日,選擇了與小葉叢在野外生活。
她可以有更好的選擇,但她更怕有朝一日,若是葉謙回來了沒找到他們,那多不好。
雲小蘭是富養長大,從小到大基本沒吃過苦,哪怕不顧父母反對堅持嫁了一個行軍打仗的大老粗,但葉謙對她實在照顧,因此直到被抓前,她的手都是白白嫩嫩,從未乾過粗活。
她們住在了自己搭的小木屋裡,雲小蘭每天都會摘些果子回來,隔日就到山腳下用果子換些柴米油鹽,有時候運氣好了,還能打到幾隻野味。
乾淨的手逐漸布滿褶皺與疤痕,雲小蘭卻是不在乎,每當她注意到葉叢又長高了些,心中就難免會想,葉謙回來的那天會是怎樣的。
這一等就是兩三年。
雲小蘭不知不覺已經從一個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大小姐變成了徒手劈野狼的女壯士,手粗糙了許多,大概再也撫不得琴了,只是容貌未變,依稀看過去,似乎和當年也沒什麼兩樣。
小葉叢是真的沒怎麼變,只是比以前高了些,拿劍的手比以前穩了些,膽子更大了些,他甚至敢大晚上自己溜出去摘果子,不過次次都會被他娘逮回來好好教訓一頓,小葉叢不是什麼調皮性格,但也絕不是乖寶寶,雲小蘭也不忍心真的訓他,因此時間長了,小葉叢愈發放肆。
直到有一天他弄壞了娘的手帕。
看著手帕邊角被燒焦的痕迹,雲小蘭第一次真正露了怒色:「你給我跪下!」
小葉叢也沒想到一個手帕能惹出這麼大禍端,小孩畢竟是小孩,被吼了一句立馬就慫了。小葉叢磕磕絆絆跪在地上,眼中含著委屈的淚。
雲小蘭吼了一頓后,心頭的火消了些,看著跪在地上全身上下散發著委屈的自家兒子,不免還是心軟了。
「葉兒,這是你爹留給你娘唯一的信物。」雲小蘭頗有些無奈傷感,「你說,你都快六歲了,你爹還是沒出現,他莫不是真想等到你長大再回來吧?」
小葉叢並沒有聽懂,只顧著跪著撇嘴抽泣,雲小蘭默默嘆了口氣,手指輕輕撫摸手帕,似乎能從布料上獲得一絲餘溫。
「娘去給你找點吃的,等會就回來。」
雲小蘭勉強擠出一個笑,小葉叢懵懵懂懂點頭,看著他娘一如既往披上外衣,身影逐漸遠去,揮了揮手:「娘早點回來!」
這些記憶葉濯林是記得的,因為太過刻骨銘心。
就是這一別,他這輩子再也沒見過他娘。
活生生一個人,就好像突然蒸發了,若不是屋內還有零星的衣物和生活用品,就簡直不敢讓人相信這裡還住了一名女子。
那天,小葉叢等了幾個時辰也沒等到他娘,從晨曦等到黃昏,再到翌日朝陽緩緩升起,五歲的小孩終究沒能見到他心心念念的人。
結合剛剛弄壞帕子的經歷,小葉叢堅定的認為,他娘不要他了,甚至直到現在他也抱著這個想法。
附近是懸崖峭壁,但他那時太小了,根本不會想到「意外」的可能性,等到他長大,也從來懶得去想這些細節。
就在此時,景行的聲音如同畫外音一樣傳來:「你的記憶就是止步於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