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
司馬穎狼狽不堪,真感覺自己是逃命似的狼狽。
他風塵僕僕、口乾舌燥,自以為宰制一切,卻不得不東躲西藏,從條小土路偷摸上山。偷摸時還被攔了兩次,被纏著苦口進諫,苦大仇深地要殺人。
「不是說他奸惡嗎,他還有多少奸惡,我沒探清,」重重聲,得裝得更仇恨,「直接殺是便宜了他。」
「那請殿下收捕治罪。」
「如此奸徒,騙得我團團轉,不親手收他哪能甘心,」說著抽劍,「別擋我路。」
等氣喘吁吁跑到屋舍,一片沉寂,山間鳥鳴,雪色淡淡。令人發瘋的沉寂里,江統正正經經來迎,一臉嚴肅地叩拜,給邀入座席設好的正堂。
座席尊卑有次,井然而設,只是面南的正座,稍稍遠離北牆,蟠螭屏風遮擋,嚴嚴實實地立在正座后。
「又跟我玩這套,那如你所願。」司馬穎臉一黑,想著氣勢洶洶,擺出架勢落座。
「我坐好了,還不出來叩拜,可是你主君。」正襟危坐,對裡屋喊。
半晌無聲,就忍不住故態復萌,成哄人口氣:「與我慪氣嗎,怪我不來看你,是你巴巴上書叫我不要來,我想見你,魂牽夢繞,也不能來。」
「幸而沒來,不然拿你怎麼辦,你說,我該拿你怎麼辦?」司馬穎起身,語帶責備,往裡走。
「興師問罪,殿下現身,不就是要這麼做嗎?」屏風后囈語似的,平靜悠緩聲。司馬穎止步,被撓得震蕩,氣這驕矜,又心疼無比,忍住低低聲令:「出來。」
「形容頹唐,不想露面,與殿下如此議事吧。」囈語聲清楚了。
司馬穎有點悔,何必叫人出來,士衡那般要尊嚴的人,以往靠在自己身,跟人對峙,也讓兜帽遮面。但他什麼頹唐自己沒見過,汗淚里的求討都有,這人是故意疏遠,生分,才這般遮遮掩掩的。
「好,」司馬穎恨恨聲坐下,「那我興師問罪,大軍陣列在外,我來審你罪過。」
屏風后懦懦地:「嗯。」
「被人罵成奸小,要殺之後快,有好好想過嗎,」敲案面,斥責聲,「是你太驕縱,肆意行事,總為所欲為,不知算計了多少事,算計得種種風波都沒少你。」
「王霸之術,無所不用其極,不能走最好的路,只好走最快的路。」
「是哦,快得都讓人受不了,所以想殺你。」被細細的倔強聲氣到,案拍得啪啪響:
「算計別人不說,就我,被你三番五次僭越,蒙在鼓裡擺弄,還趕我殺我,害我都快喪命,可是招恨。」
「殿下恨我?」
「恨你入骨,」司馬穎真誠著,飄忽聲,「骨血里都是恨你,這麼壞。」
屏風后哭似地嘆聲氣,但一聲即止:「我承認,總忤逆你,讓你記恨,我並不想這樣,但危局太多,變動太快,只能這麼一意孤行應對。」
「是么?」
「你身邊的人,各懷心思,你難壓服他們,一呼百應。有些事你因身份,也不好果斷行動,看你瞻前顧後時,我就招恨地催逼你。」
「何止催逼,說了你僭越,招恨地替我決斷,替我行事。」司馬穎手和耳貼上屏風說。
「那要恨,就恨你縱容我,」氣若遊絲地怨,「縱容得我放肆,以至於一錯再錯,千夫所指……」
「辯解,怪我頭上,這麼壞,怎麼能這麼壞……」司馬穎哽咽了,向江統使眼神。江統急匆匆繞後面一瞧,慢慢移開了屏風。
於是看到士衡傾倒似的倒在地,從座台傾倒,臉趴伏在地面,蓋著冷颼颼的白衣。他還在一呼一吸著,又急又細的呼吸,彷彿永無止境地傾倒,給人再也無法挽回的真實的離喪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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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麼壞,這麼壞……」司馬穎像凍僵,起不來身,也移不動步。
「他沒知覺了,不用再念。」腦子一片轟鳴中,才聽到江統的提醒。
「氣昏了?就是想氣昏他,都安排好,給氣昏才好行事。」司馬穎強作鎮定地靠過去。
呼吸聲也無,他拉開傾倒的衣袖,撥開人亂髮,托起臉看:閉上的眼睛,深深一線,緊蹙的眉梢吊起,眉尖攢聚,那麼地嚴峻、冷厲,和俊秀鼻樑、緊緊抿合的嘴唇,是種無法言喻的莊嚴感。
——在痛苦中扭曲了,依然俊美的,平添了悲愴光輝的莊嚴。
「不是氣昏,那些詆毀,他傷心過,早看淡,江統半蹲下,「這是在道別,殿下聽不出嗎?」
「聽出了,不想聽,所以氣恨他。」
「有什麼好氣的?」江統對這彆扭惱火。
又站起來咄咄說:「除了辯解,想你不記恨,他還有不及說的。他跟我議論,說不會只是言辭詆毀,這些殿下能壓制,還該有更實質的對抗,在等著殿下。」
「那我警惕。」司馬穎抬頭,看江統氣急敗壞樣,心裡更慘然,也不知該說什麼。
江統接著數落:「事到如今,還斗什麼氣,他生死掙扎了,殿下非要把那葯拿走嗎?」
司馬穎明白,抖索著從懷裡掏出木盒:「我拿來了,那天,不能不拿走,為了他,不能不拿走。」
不再多說,跪到地上,小心扶起士衡一隻手,擱自己肩上,托他頭靠上自己前胸,撐腋下和膝彎彎抱起,抱起時輕蹭耳邊,呼喚似的說:
「我怎會恨你,怎忍心責怪你,你有這想法就讓我氣。」
瞧見江統在旁不說話,一臉地驚嘆,還不忘回敬句:
「你沒我抱得好吧,他死而復生那些天,就是我這樣,這樣一步步地,把他從幽冥里拉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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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乾,這甘草水不錯。」司馬穎拿碗水灌下,再斜斜地俯身,注視安然平躺的身體,用手感觸每一點的氣息和起伏。
陸機唇上有乾裂的血口,枯萎似的褐色,司馬穎手才觸電似的彈起來,起身恨恨地嘀咕:
「口乾還說那麼多,唇槍舌劍,死都不改。」
手指還是去掀乾燥的嘴唇,看到了瑩白的,緊咬的門齒。指尖乾澀,他嚇得馬上抬起人半身,用胸膛和上臂接住,把黑黝黝散發撥向後,手托起纖巧、細薄的下頜,使那張端莊的臉不再垂下去。
「是我,別不待見我,好好聽話。」一邊咬耳朵說,一邊舀勺水喂。淺淺、窄窄的勺,盛水送到嘴邊,但水只稍微沾濕唇角,然後全不進口中地流瀉下去。
司馬穎手指把那下頜頂得更高,使陸機面孔仰起,他要掰開唇齒,手指抵入,掐面頰地掰,結果怎麼都掰不動地哽咽:
「是我,知道是我嗎,你不會這麼拒絕我,張開……」
舀水幾乎成強灌,一勺一勺,流泄得下頜到前胸全打濕。江統在旁看不過,吁口氣:
「油盡燈枯,不過如此,」把那勺奪走一扔,「他不是不待見你。」
司馬穎再哐當哐當聲中驚醒,帶歉意地把人摟更緊。但懷中的癱軟,像稍微加點力,就會壓成灰燼。這人像熬不過冬的枯樹,枯萎得,即將被風崩成一攤塵灰。
「這些天的折磨,跟殿下說一說。那幅輿圖已經獻上,你見過就知有多耗心力,是他憑腦中所記,晝夜不歇弄出的。然後外面那些吵嚷,擾得他咯血不止,到今日,又偏要強撐向你交待。」
說著像是為了證明,跑去從衣袖裡拉出陸機手,讓指尖到手腕徹底暴露:
「我都快受不了,跟著心力交瘁,何況是他,本就病得那般沉重。」
手指扭曲,司馬穎知道是被掰斷過,但這時看出了強行握筆的變形,手腕有道紅痕,指尖也是,還有掐扭的紅腫——這人難受得不能自持就愛折騰手,這手是他身體傷痕纍纍的集聚。
觸目驚心,但在意料中,司馬穎覺得讓江統數落夠了,數落得他恨不得把自己千刀萬剮掉,於是揮手趕人:
「你去守門口,我來對付他,我看他敢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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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碳火融融,炙熱又沉悶,緊張、緊繃,模糊不清之物在黑暗中對峙。
司馬穎駐足在榻前,貪婪地俯視其間睡臉,看士衡直直地伸展,以一種異常放鬆的姿勢,靜靜仰躺。
那臉常伴一種蒼白的冷峻,眼長而細緻,端莊威嚴的眼瞼下,閃爍著清冷的雙瞳,此時卻是毫無憂愁的睡臉,嘴半張開了,看起來懵懂又天真,微張開的唇齒間,沒有言語,只流露出恬靜的睡意。
——他屬於一個更澄明的世界了,從人世間的憂愁解脫,再無悲嘆世事的凡俗之舉。他全然展現著恬靜的睡意,讓那個澄明又空寂的世界,更確鑿無疑地浮現在了眼前!
對這睡顏,司馬穎覺得被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佔據,有生以來第一次產生這樣的感覺,一種莫名的悲哀,讓人無法直視!
「睡得這麼熟?」慢慢閉上眼,矮下身,「以為我不能擾你?」
說著就撫面頰,壓迫上,把葯塞進人口中,逼他下咽,就如相濡以沫的涸魚,用彼此翻攪和舔拭,將死的陰影,在津液的交融里碾碎掉。
「你就是用這葯騙我,」壓迫著,波上輕舟一般嚅動,「怎能不把我騙徹底?」
所觸太被動,毫無回應,染濕的白綾衣太阻礙,冰冷地礙眼。他開始扯衣衫,被下的衣,在薄暗中透著淡淡的黑色,他手搭上去,衣帶散落在鋪席,只剩了潔白和柔弱,就如同虛偽和生硬的皮,被毫不留情剮下,露出了軟乎乎的臟腑似的柔弱。
剮了一半,司馬穎抽出手,把雙手插到還纏著衣的兩腋下,托腋下微微抬起,把衣從頸口褪到背心,但指尖,被腋窩裡的一點暖裹住,指尖的觸感,好像一下激蕩了全身。
「你感覺不到我,」說得激憤,「但我對你一腔赤誠,我要你親身感受到。」
移近爐火,爐火光撲撲地一陣熱,暗紅暗紅,清晰地映照了眼前白皙的、莊嚴的起伏。
他用口齒忠實地描述。自突兀的紅,手臂向胸旁的兩腋下垂落,肩頭的渾圓,向手腕方向逐漸細小,平緩地流淌著精巧之美。端際是殘掉的手指,梅枝般的斷裂感,在含允中羞怯似的躲在各自陰影里。自此往下移,是渾然天成的細窄,秀逸的線漾開,軟白胸腹,凹陷一點如被雨滴洞開的湖面水紋,都是這身體無掩飾地,徹底真實的韻律。
紅光下,最末的暗影越發濃密,像被火煅燒得赤紅,散發著郁暗的香,彷彿看出了,怕被凄慘剖開的,隨著交會而不停息的瑟瑟顫抖。
「興許最後一次了,讓我好好地看看你。」
終到了最末,到了最後,口齒打顫,為這最後一次激動不已,極其狂亂,「最後一次」的難得,如雷鳴電閃般地轟轟然擊打全身。
「感覺到我了嗎?感受到了嗎?」狂亂得哭求,「士衡,最後一次了。」
司馬穎抬頭,終於看到士衡現出苦悶之相,他緊皺起眉,泛出紅熱,細細地抖動,似乎痛苦萬分地想從某種灼熱中掙脫——但癱軟無力,從束縛中、含允中逃脫是徒勞,他徒勞地動作,恍惚的精神在飄升,而身體牢牢給拉住,他稍稍仰起了身,但又癱在了喘呼與薄汗里。
已經有夜氣滲入屋,司馬穎懸起目光,挨到身旁,體會人靜靜的起伏。猶如月夜下的細浪,唏噓有聲。他說不出話,但司馬穎聽到,這似歡似悲的唏噓,徹夜遍及了士衡。
「終於肯看我了。」快天明時,總算等到士衡眼開一縫,眼裡搖曳著餘熱似的紅。
但他眼角映著銀白的曙光,像是從未見過的,可怖的冷白,而身邊的衣,也含著蒼白的透亮。就愣愣看到,這一連串意志達到了極致的冰冷之白,一道滲出了黎明的曙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