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士

南士

顧榮背著人,到間高門大戶,三進的院落,他揚長而入走進居中的正廳。

天井透亮澄澄光,院里翠竹玉色,紫藤新碧,本是很怡然閑庭,廳堂卻鬧哄哄。三間闊的廳里擠了不少人,席案不夠坐,還是顧榮眼疾手快搶了個別人剛起身的。

放下陸玩,看這人臉色又蒼白一層,汗涔涔地喘氣,但還老實,沒有不停地念頭暈,倒很自在地,向後倚憑几,打盹樣,懶貓似的窩好了。

顧榮懸著的心放下:「吳會名望,今集在此議事,先生你既不拒絕,權且一聽吧。」

說著揉貓狗似的,揉陸玩頭,當是安撫,也是看他有意垂頭,有意讓散發,把半邊臉蓋住。

「你佯狂樣,沒人認得出的,」顧榮揪頭髮鄭重叮囑,「不過蓋住也別去發狂惹禍,今日議的,可是性命攸關的事。」

「哦,那你去議吧。」嫌啰嗦似的,抬袖把臉全遮了。

~~~~~~

顧榮踱步到正座處站好,又有一人並肩而站,堂內霎時安靜。那人名為賀循,是吳會士族之首,修身肅容,窄面細眼,拿把羽扇緩緩搖,一看就是高逸有才的樣子。

「如今江東為尊者,是安東將軍琅琊王,他在中原動亂前,已被封督揚州諸軍事,由此轄制江東。」

說一半,賀循一改才子樣,憤然揮袖起:

「但如今,天下喪亂,他潛有帝王之志,府中都是中原士族渡江者,我等南士,沒用武地,眼看被統御,被欺辱,自己鄉土都做不得主了。」

激憤聲,果然引得義憤填膺,堂里坐著的人紛紛站起,湊向主座,吵吵嚷嚷,也同樣地振臂附和:

「渡江的中原豪貴,也是凌駕吳人,各種欺辱,城裡鄉里,到處怨聲載道。」

「這些人豪買田地、屋舍,還強搶強佔,來得人太多,小民幾乎被擠得無立足地。」

「就地價飛漲,米糧奇缺,這城裡物價已高了一大截,本來過得好好的,忽地就緊巴巴了,不少人,生計都難保。」

「這樣被中原人凌駕,窩囊,窩囊呀。」

……

顧榮聽得臉發白,也不太敢插嘴。賀循說得不全對,他算個例外,既是南士,又在琅琊王府任軍司。他混過中原,是跟琅琊王一起南下的人——

所以深知眼前矛盾,東吳根基還在,江東宗族強盛,手握私兵,對即將來的改朝,對不斷南下中原士族,不滿得很,怎麼樣都要爭點自己的地位。

「諸位打算如何,不如說說對策?」

議論聲漸小后,顧榮揚聲道。

說時悄悄向角落看一眼,先生還是事不關己樣。袖著手,蓬頭蓋面,打盹呼呼,一縷發被呼得一聳一聳。

「前段石冰之亂,吳興太守顧秘統領義兵,眼下建鄴到吳郡關隘,還都在義兵控制,不如以這些,當起事根基?」賀循商量口氣先應聲。

「起什麼事?」顧榮探問。

「起碼趕走諸執政,以南士代之。」有人大喊。

「就是,軍鎮、刺史、郡守,都是北來的人,眼看北人要在這裡擁立皇帝,再建一朝廷,與其這樣,不如我等自己建。」

「只要殺了琅琊王府等人,晉室在這裡再無根基。」……

「吳當復,在三十年後,」賀循在吵吵聲中仰首向屋瓦,「果然是天命在上,天降重任嗎?」

陶醉聲被哈哈哈聲打斷,角落裡吱呀一聲響。

「這麼多年,居然還能聽到這麼好笑的話,」陸玩笑得前仰後合,邊笑邊啪啪拍案,「好笑,真好笑。」

說著披頭散髮走出,對著一眾驚駭莫名的眼神:

「在下陸玩,陸氏疏屬而已,但聽不慣這話,實在想說說。」

「你想說什麼?」賀循眼裡噴火問。

旁邊的顧榮沒去圓場,也不阻攔人,而是心裡一陣暗喜了——終於逼出這人真面目,滿心的為難,難抉擇,就是想要這人說個準話。

陸玩悠悠笑:「孫氏後代不在,宗族沒落,其末代君主,也是失德亡國,面縛投降,不是你們要復的是個什麼「吳」?

「不拘一姓,要復的是,三十年前,江東基業。」

「這更可笑,江東不過三分天下之一,五十載而亡,要立基業,不該立一統之業,千秋萬世之業嗎,」繼續哈哈笑,「復個短命王朝,北方胡虜都不如。」

顧榮吭吭兩聲,心裡明白大半:不執著於舊朝,果然,這人早不執著於舊朝了。

「那是要依附晉室王公?」賀循譏笑,「我等都知,晉室滅吳,吳人出仕晉朝,沒一個好下場。邊鄙之民,飽受鄙夷不說,還身遭屠戮,聲名俱敗。」

走去對視陸玩:「你同宗陸士衡,輾轉朝堂,落得一身奸名,刑罰加身而死,不正是嗎?」

顧榮暗呼不好,想去打斷,但見陸玩踉蹌退到個柱子,背靠上撓起頭,像癢得不行,要狠狠發泄煩躁。把頭髮攪成亂草了,然後發瘋似的,露出鮮紅雙眼,目光鄙薄:

「出仕舊吳,就有好下場嗎?」

「怎麼說?」賀循問。

「若我記得不錯,令尊,吳中書令賀邵,忠誠為國,只是耳語大笑,就被疑謗訕政事,一紙詔令,流放交趾,人內到,殺於途。同樣陸氏,吳丞相陸凱,賢名皆知,被吳主疑為通敵,於雷雨夜,宅邸自盡,家門遭屠,更有……」

就瞪著眼,抽口氣,環視廳堂:「身為舊吳遺類,諸位該有所知吧。」

全然靜下,一個人都不說話了。在場名望,也大多是東吳重臣後代,亡國的種種慘烈事,誰都不想多想多提。

於是剩陸玩一個人,踉踉蹌蹌,似醉似狂地走到主座。顧榮主動讓出位,看人用與形貌全不相襯的聲調說:

「中國喪亂,胡夷內侵,華夏已不能復振,江南偏於一隅,士民避難,尚可獨安,怎可再生動亂?」

「諸位敏才大略,有志於政,當委信明君,各得盡才,散芥蒂之恨,去南北之防,則大事可圖。」也振袖高呼起:

「何必效石冰賊寇,重起禍難,使鄉土不堪,民無遺種乎?

~~~~~~

高門大戶門口,顧榮小心翼翼扶著人,陸玩對最後道門檻,真是邁不過去。這時一手抓門框,咻咻喘氣,另一隻手抓胸口,頭也不抬。

顧榮心知不妙,可這人執意不要背。想是剛才一番慷慨言辭,要轉眼間露狼狽相,大庭廣眾給人看到,估計沒人會折服了。

「你故意害我,故意把我擄這兒,要我開口說話。」陸玩邊咻咻邊抱怨。

「冤枉,先生你被追債,我就背你,找個債主追不到的地方。」顧榮陪著胡扯。

「你不是想跟我說這些,才不是……」

猝不及防,陸玩手扶不住門,向前栽倒,栽一半時,一馬車嘚嘚過來,帶斗笠的車夫翻身一蹭,就將人托抱起,顛顛好,然後很平靜聲說:

「正巧,送你們回吧?」

顧榮才認出,是上次撿回人領了錢的老丈,也正解燃眉之急,就點點頭跟上了車——只是覺得怪異,老者穩穩地抱,車裡放下人後,陸玩一下就打挺醒過來,眼睜大大,眼裡,說不出是狂亂還是驚懼。

顧榮果斷去擋住視線:

「別多想,」手按上人兩肩,輕聲試探,「我是有話說,方才那幫人,雖被你說得不再作亂,但心氣難平,還得行動行動……」

陸玩扭扭身,往車壁一靠:「那是你的事。」

顧榮敬重地拜過去,更敬重地叫聲:「先生。」

「別這麼叫,你不老數落我,還狗血淋頭地罵我。」嘟嘴躲開。

「名份不能改,你雖不像樣,但教導還是給我的,」顧榮再靠攏,誠懇無比,「真心想拜你作先生。」

見人不理,伸手推一推:「這局勢,很難抉擇,我定不了意,也怕說服不了人。剛才想借你辯才一用,替我定意,也替我說服眾士。」

還是不理,換個說法:「就知先生你久經朝堂,以你辨才,那幫沒見識的只剩一愣一愣的份。」

陸玩被恭維得舒服了:「下次再不替你辨,不然你老是學不會。」

嘆口氣,作先生樣,語重心長:「看出了,你早想輔琅琊王立足江南,東吳已矣,順勢立功業,是明智之舉。但擺平那些名望外,你還需跟琅琊王說,有欲平海內之心,當不計南北親疏,存問風俗,禮賢得士,使江南人歸心。」

「並不像賀循說得那樣,琅琊王有心納賢,收江南之士,不過中原士民避難者多,他幕下收容的也多。」

顧榮說著,試探眼神看過去:

「江南之士終有忌憚,我想乘琅琊王出巡,領他們在道旁參見,作君臣之禮,也勸琅琊王乘此,躬身禮賢,招攬俊義。」

「看來也不用我多說。」陸玩笑起,打個哈欠又閉上眼。

「先生,江東真能安定嗎?」顧榮不讓人睡。

「舊吳,也是草創於九州分裂時,要創大業,不能苟安,起碼得復東吳故土。上游益州,淪於氐羌,一時難取,但荊州能使歸附,刺史徐弘我熟,還有他武將戴淵,是父親昔日悍將……」

顧榮滿心要請教,卻忽見陸玩頭一歪,又嘔出口血,軟塌塌地倒在席,臉頸也一下青紫,氣息接不上,顫巍巍地瑟瑟抖。顧榮料到會這樣,叫他不多想,卻偏要想,然後往往是慪得受不住了一昏了之。

「你不是士衡了,他的事與你無關。」乘人還有點意識,趕緊說。

可是來不及,陸玩像勉強聚起的什麼,化在了鋪車板的席上,不再動,流瀉的長發間,臉白慘慘駭人。這樣鬆軟的、平靜的匍匐,卻帶著傷痛席捲和碾壓的沉重聲響。

「停車。」顧榮喊人。

但驚見那車夫斗笠也不要,露一臉鬍渣,渾身打顫地鑽進來。他鬍子尖都在顫,而手又那麼穩,那麼慎重地翻起人——手托著陸玩頭,使枕到自己胸膛,還胸膛后傾,讓人能無拘束地斜枕。

「怎麼又昏了?」口裡若無其事招呼。

顧榮驚得不知道說什麼,又有幾分不安的聯想,只好瞪眼看。看那車夫俯頭極低,細細對人耳語,唇齒磨蹭,兩手也沒閑著,一手撈陸玩胸口,一手就揉捏他殘掉的手指。

越揉越緊實、用力,似要揉化了吞沒了。在磨蹭和顛動中,陸玩手被管住,被抬起指尖,被挑開蓬亂的頭髮,顯露遍染紅暈,口齒輕啟的臉。

——他想說什麼,難受得皺眉,無比苦悶著,卻只有口齒無聲的張闔,嘴角上,一點紅艷艷的血,在禁錮中被蹭去了。

「好了。」車夫又像丟破布似的,把陸玩丟回去。

「閣下是……」顧榮接住人,驚疑不定。

「不是什麼,就一車夫,我家相好,也是這毛病,心氣不足,不能受激,想他別這樣,就切忌不能再激他。」

車夫叨叨著把斗笠戴上,逃走般往後閃。

顧榮也不知怎的,很認真解釋:「我知他心緒煩亂,是想引他說些別的……」

車夫不耐煩的咽哽聲:「我趕車去,趕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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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完結,線太多,只能慢慢收了,哎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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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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