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4 章

初冬的陽光實在不算慷慨，就算把窗帘拉到最大也沒有几絲暖意，北國的寒意絲絲縷縷地滲了進來，顧夜歌過早地穿上長袖長褲，給自己泡了杯熱茶。

上午的那場戲，始終拿不準狀態，在過去一周里，她以為自己已經進入了狀態，正沉浸在角色里，可今天的經歷卻像一盆冷水，瞬間將她拉了出來，讓她驚覺，自己對這個角色的理解，似乎仍有不少的偏差。

更令她心驚的是，最後一次叫停后，導演看了她一眼，不知和製片人商量了些什麼，之後忽然更改了拍攝計劃，之後三天都沒有排她的戲。

說是讓她休息放鬆一下，再仔細琢磨一下角色，請教一下前輩……但此時的顧夜歌，很難不懷疑，自己是否表現差到導演都不想挽救了。

——她在進入角色時，似乎總會變得格外敏感感性。

可在到房間后，意外發生了——司錦給她發來了幾份劇本。

依照顧夜歌的性格，在完成一個角色的拍攝之前，她根本就不會去看下一個角色，那隻會打斷她和正在進行的角色之間的……共情？那感覺像是靈魂忽然從身體里被強行抽出來，再塞入另一個身體，令她非常不適。

但這一次不同，按照司錦的說法，其中有一份，是伽煦那邊的本子，有一份，是陳導那邊遞過來的本子。

顧夜歌現在人還在他們組裡呢。

這倒一下子將她從無意義的傷春悲月中拯救了出來——導演、製片人、編劇們的神色再次浮現在眼前，這一次，在已知后情的情況下，那些欲言又止、挑剔打量、反覆斟酌的表情，她倒是一下子明白了——不是她以為的對她不滿，而是讓她回去看劇本！

這實在不是多輕鬆的工作，劇本和小說不一樣，大量的白描和對話，大量的留白，顧夜歌雖然早已學會賞析劇本，腦海中會自動補滿空缺形成小劇場，但這對她來說仍然是項腦力工作而非享受。

尤其是，司錦發過來的劇本中還有她之前自己看好的，數量並不小，光是人物小傳，就是相當龐大的閱讀人物。

顧夜歌首先注意到的有三部。

第一部，新晉商業鬼才導演的系列電影之一，犯罪題材，背景在倫敦。

這個系列只有男主沒有女主，但她拿到的角色也不是花瓶，而是頗為罕見的高智商女性大BOSS，也是本部中戲份最多的女性角色。

玄枵。

不算新奇的反社會天才設定，但情節上仍有新意，至少顧夜歌看到玄枵出場的那幾段有被燃到，那簡直堪比《瞞天過海》中黛比出場的那段。

一明一暗兩條線，男主在倫敦遊學時意外被捲入一起案件，在查案過程中意外結識了性格古怪的天才少女玄枵，兩人因為意外不得不攜手破案，但在案件漸漸水落石出后，他卻發現，身邊這個來歷不明的少女，可能才是最深不可測的深淵……

俊男美女、天才異能、異國風情、偵探破案、少年人之間若有似無的香艷曖昧、陰差陽錯的倒霉與幸運……笑點與扣人心弦的緊張刺激都相當密集。

這片子其實很有黃金時代港片的影子，活色生香到極點，故事結構很套路化，恐怕絕大部分觀眾看到開頭就能預測到結局，但故事絕大多數人仍會興緻勃勃地看完正常影片，再心滿意足地安利給朋友。

套路俗套至極，但燴制手法相當成熟高明，商業氣息滿滿，但仍然算得上足以流傳的好電影，而幾個主角的人設，也相當可圈可點。

亦神亦魔的高智商少年，桀驁美艷的暗黑少女，行事跳脫但邏輯性極強的魅力姐姐，掙扎在人性邊緣的精英男人……

充滿「人性光輝」、在邊緣猶豫徘徊的主角，與擁有「偉大理想」，並堅定不移的美強慘反派。

問題也出在這上面……玄枵的人設，簡直有點希斯萊傑版本的JOKER的影子了。

顧夜歌本人非常喜歡希斯萊傑在《黑暗騎士》中的表演，說是她心頭白月光也不為過，這樣一個類似的角色（而且劇本真的寫得很不錯）擺在她面前，對她的誘惑力可想而知。

但問題就是……這個影子簡直太明顯了。

男主在這裡簡直就是對標韋恩少爺啊。

還有場極為類似的，在暗室中的戲份。她簡直能直接在腦海中找到希斯每一個對應的表情。

公平地講，這個劇本中並沒有任何一個明確的抄襲戲份，每一個劇情原創程度都相當高，絕非那種爛梗拼湊或者將原劇情複製黏貼的，就算按照國際法來講也絕對不能說抄襲。

——只能說是致敬。

但就是，作品結構中，那種揮之不去的熟悉感，讓她異常地尷尬，並且真切地感到一種不適。

甚至遠不止JOKER一個角色，看劇本的過程中，她腦海中浮現出了相當多的影史經典。

但與其說是抄襲，倒不如說整體呈現出一種登峰造極的商業化，巧妙化用了太多已被認可的前人經典套路。

這個劇情，她幾乎可以篤定，無論口碑如何，只要導演能保證過往作品的質量，無論誰來演，都勢必大爆。

而玄枵這個角色，也罕見地給女演員留足了空間，非常適合用來飆戲。只要演員不拉跨，成就幾個經典不朽的出圈名場面，幾乎是必然。

電影和服裝品牌一樣，有些東西本身就不太說得清楚，這個本子也並沒有明目張胆、毫無新意。顧夜歌的尷尬不適倒不是來源正義感爆發——如果照這個標準，無數部日韓港台的經典都得拎出來鞭屍，甚至在歐美世界很多作品都無法避免。它並沒有什麼明確的抄襲情節，只是在結構和套路上化用了很多經典——有些作品甚至經典到了已成為人類公有財產的地步。

顧夜歌的心理更多的是——珠玉在前，豈敢褻瀆。

這樣的設定，出過太多影視留名的經典表演，她對於自己能否撐住，實在不太有信心，但她又不甘只達到及格，浪費了這個角色。

如果說希斯萊傑的表演是99分，她照著演，哪怕只模仿出了五分，也足以被大肆吹捧了。

何況玄枵本身的設定如此帶感，如此契合時下風潮，再配合上導演的拍美人功力，出演對她而言，簡直是必爆。

這是一旦入局，就必然會賺得盆滿缽滿的賭局。

但她幾乎不可能脫離那個影子——今天已經不是10年代了，當年大家可以利用信息差，靠各種漢化版賺得風生水起，甚至成為行業巨頭，成為一代人的記憶。

其實不止國內，在文娛行業，日韓及台省港島都曾作為一種「二道販子」，在亞洲收割海量的熱度與喜愛。

但今天，身為千禧一代，她更想為這個世界創造出什麼，她更想有一些純粹的、完全由Z國人創造的東西……一些完完全全獨立於歐美體系之外的東西，令全世界都為之驚嘆。

而不是又一個漢化出的「好作品」。

顧夜歌搖了搖頭，這個系列歷來都是票房收割機，身為暑期檔冠軍的《紅夜》，在它面前只能算是毛毛雨，不知多少女星搶破頭只求在其中露一面，她能拿到這個本子，被片方列入考慮之中，已經算是大幸，後續她恐怕根本都沒有一爭之力，何必再在這裡考慮這種問題。

她看向了另一個劇本。

二戰題材，雙女主線，導演是目前為數不多的票房與口碑雙收的文藝片導演，前幾年剛憑藉《蝶吻》斬獲多個國際A類獎項。

女主小竹的人設相當標準：小康出身，原本幸福的家庭在戰火中碾落成泥，身為學生的她成為一名革命者，為了執行任務捨生忘死、視死如歸，最終成功殲滅了敵人。

故事以她為主線，從她的視角講起，但顯然這部戲最令人難忘的不是她，而是另一個女主——索菲婭·馮·奧古斯塔。

又名謝南枝。

黑髮藍眼的中德混血，童年在慕尼黑，少年在柏林，在國內種族問題愈演愈烈的情況下，被兄長送往遠東。

時值中德蜜月，多名普魯士軍官赴華擔任軍事顧問，源源不斷的武器從歐洲運往遠東，武裝著南京政府的部隊——當然，Z國的稀有資源也被源源不斷地運往第三帝國。

身為帝國少將的妹妹，她在南京政府也享受了絕對的禮遇，是其高層的座上賓。

但她本人卻更偏向共.黨。

不同於小竹的每次出場都在為劇情服務，索菲婭的每次出場，都必定濃墨重彩、艷驚四座。劇情完全是圍繞著她在服務。

這有點類似《金陵十三釵》，故事以女學生的視角講述，但觀眾印象最深的，必然是玉墨。

索菲婭完全不是常規印象中捨身取義的偉大革命者。相反，這位普魯士小公主在僕從成群的鄉野城堡里長大，性格跳脫肆意，膽大包天，邪性十足，野心勃勃，桀驁殘忍，又極慧極敏銳，是個典型的白切黑。

她自小和哥哥一起上課，無論是軍事理論，還是近戰身手，都相當不凡。

顧夜歌看劇本時，總感覺，小竹拿的是戰爭片劇本，索菲婭拿的……恐怕是邪典型傑克蘇劇本。

小竹的日常：卧薪嘗膽，在偽軍與日寇的高壓下艱難地完成任務。

索菲婭的日常：玩某美術生治下不被允許的現代藝術，收集古董，聽戲賞劇，虐日軍特務，參加晚會，收割敵方人頭，逗主角團，調.教……啊不，教導窮苦出身的女.仆識字讀書。

與曾是同學的日.本.美.女特.務調.情……啊不，虛與委蛇。

設計炸毀日軍秘密基地，捕獲、秘密虐.殺曾殘.害自己貼身女.仆的日軍高層——這部分的情節甚至有點少年漢尼拔的色彩。

顧夜歌感覺編劇設計劇情是估計是這樣想的：小竹負責受.虐受壓.迫以激起觀眾的憤慨，索菲婭負責Carry虐渣提供滿足感與蘇爽感。

作為容克貴族的一員，絕對的階級受益者，她的思想傾向既不是源於被壓迫后的反抗，也不是源於崇高的理想與思想覺悟，而是……無憂無慮的精英學子，在象牙塔里選擇感興趣的課程。

事實上，在政局動蕩之前，她確實一直就讀於貴族學院。而她的幾名同學：赴德留學的世家公子、古怪固執的年輕科學家、身負任務的日本女孩、清高富有的猶太女孩、崇拜中華文化的日本世家子/年輕軍官……也都是後續的主要人物之一。

故事到這裡似乎都很正常：兩個出身、性格、思想都迥異的女孩，最終都走向同一條路，在那個年代，為家國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但問題是，該片導演裴泠稚，她是個文藝片導演。

還是個相當喜歡劍走偏鋒，相當熱愛禁忌、同性、邊緣等題材的文藝片導演。

她拍出來的片子，根本就不可能像《金陵十三釵》那樣走家國情懷，把主題放到大時代上去。

以顧夜歌看，這個故事如果真要對標，那恐怕更適合的是《小姐》、《蝴蝶君》、《殺死比爾》。

華麗的場景，層出不窮的人物，只為串聯出數個古老文明的意象，勾勒出不同民族的幽微特性——又或者說，是在刻意地、精心地，以女性視角，來構造一個屬於她的獨特時空。

這個看似很正常的故事，在索菲婭的哥哥出場之後，就完全走向了另一個軌道。

初登場，繁麗頹靡的東方劇院，空無一人。

年輕的少將穿過空蕩的大堂，貼身剪裁的軍裝勾勒出極優越的身段，映襯其容貌，那樣的視覺衝擊力，足以令一些人心顫，甚至恍然間覺得，被這樣俊美挺拔的人征服，本就是一種理所當然。

——但她可不這麼覺得。

層層帷幕之下，傳來古老的吟唱。

華麗悲愴如裂帛。

年輕俊美的軍官駐足的那一刻，少女回首。

「好久不見。」

濃艷婉約的東方妝容，在混血兒的面容上被演繹出了異樣的風情。分別了半年的兄妹，在遠東的古老劇院中重逢。

自出生后，他們從未分別這樣久。

各懷心思的對話里，他讚美古老的戲劇實在令人驚艷，她垂眸，半晌，笑了起來。

「不，這是我根據神話故事改變的一出新劇。」

那個故事的主人公，叫做女媧、伏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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