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番外二

天牢,鐵窗上透出些許亮光,內里卻是一片昏暗。一身囚服的廣平侯頹然地坐在粗硬的稻草上,低垂著頭,灰白的髮絲遮住他的臉。手腕、腳踝都捆著冰冷的鐵鏈,整個人脫去了往日的盛氣凌人,反而顯得老態龍鍾。

與他的平靜不同,一旁的侯府大公子蘇承言雙目赤紅,捏著拳,不甘心地甩著手腕上的鐵鏈,砸在欄杆上,哐當響了幾聲。可這樣並不能讓他的火氣得以發泄,他低吼著,用手抱住頭,咬著牙怒罵:「肯定是洛明蓁那個小賤人,踩著咱們家飛上枝頭,就翻臉不認人,鼓吹陛下抄了咱們侯府,還給咱們家按了謀逆的罪名。」

他額頭的青筋鼓起,麵皮漲紅,「那個不得好死的賤人,忘恩負義的……」

他的話沒有說話,就突然痛苦地大叫了一聲。捂著嘴,鮮血從嘴角流下來。他一邊嚎叫,一邊張嘴吐出來一塊石子,混著幾顆碎牙。

他盯著自己吐出來的牙,聲音漏風地破口大罵:「哪個龜孫乾的!」

昏暗中,顛腳的聲音響起,在空蕩蕩的牢房顯得格外清晰。

蘇承言捂著嘴,眯眼往前看,坐在地上的廣平侯始終低垂著頭。

一隻掂著石子的手輕輕晃動著,緊接著,那人從黑暗中走出來,渾身卻裹在黑袍下。

蘇承言看到他手裡的石子,怒目圓睜,跑到門前,雙手握著欄杆,咆哮:「混蛋,有種你就進來,小爺要扒了你的皮!」

十三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給他,任由他狂怒,只將目光看向坐在地上的廣平侯,嘲諷地笑了一聲:「你也有今日。」

蘇承言惱羞成怒地罵道:「你這狗娘養的,還敢諷刺老子?老子是廣平侯府世子,你算個什麼東西?見不得……」

此話一出,倒是角落的廣平侯面色變,一陣紅一陣白,沒忍住沉聲罵道:「你給我閉嘴!」

蘇承言停止腰桿:「聽到沒,我爹讓你閉嘴。」他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回過頭看著廣平侯,難以置信地抬手指著自己,「爹,你說啥呢?」

廣平侯面上閃過一絲難堪,沒管他,只是看著門口的十三,眼底隱隱帶著怒氣。

十三卻是笑了:「你讓他閉什麼嘴?繼續罵啊,他罵得可一點沒錯。」

廣平侯冷哼一聲:「這就是你對我該有的態度?」

十三仰著下巴:「你一個快死的人還想要什麼態度。,我不過是來瞧瞧,不可一世的廣平侯如今是個什麼德行。」他嗤笑,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廣平侯,眼裡的嘲諷更深,「也不過如此。」

「給老子閉嘴!」蘇承言氣得攥緊欄杆,恨不得能鑽出去打他一頓。

廣平侯胸膛明顯地起伏著,從鼻孔里出著氣,灰白的鬍鬚跟著抖了起來。他倏然站起身,指著十三:「廣平侯府落到今日的地步,是你乾的?」

他這話雖是疑問,可語氣卻是篤定,尤其是觸及十三漫不經心的眼神,他更是微睜了眼,踉蹌著往後退了幾步:「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你這樣,對得起我們侯府么?」

十三笑道:「你放心,我對你們很好,你們勾結蕭承宴,意圖謀逆的證據,我一分不差地都交上去了。怎麼?是不是要感謝我讓你們侯府整整齊齊的都進來了?」

廣平侯氣血上涌,抬手撐在牆壁上才穩住身形,他低著頭,像是快要呼吸不過來。蘇承言大喊了一聲:「爹。」趕忙跑過去扶住他。

十三始終冷眼看著他們,他以為親眼見到這一刻,他心中定然痛快。真的到來時,他倒是覺得稀鬆平常,這麼一群人已經不能左右他的情緒了。

他將手裡的石子隨意地扔到地上,轉身往外走。可身後卻傳來一聲怒斥:「你這個逆子,就是這麼對待你的親人的么!」

「爹,你說什麼呢!」

「難道……是他!不,不會的,他不是十年前就病死了么?您還讓我們對外面說是他一出生就和洛明蓁一道不見了。」

牢房裡安靜了一瞬,十三站在原地,半晌,他鬆開攥緊的手,不屑地笑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

快到牢門口時,光亮灑在出口處,他眯了眯眼,思緒在一瞬間沉下去。

十年前。

高聳的閣樓前,站著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玄鐵打造的高門大開著,內里幽深不見底,陰濕之氣撲面而來,讓人隱隱有些打顫。

一個約莫六七歲的小男孩側蒙著眼睛,因為看不清,只能抓著身旁男人的手。他害怕地道:「爹,這是哪兒?我們不是來找妹妹的么?」

說到妹妹的時侯,他緩緩低下頭,攥在男人袖子上的小手也越發的緊了些。

他家中有一個小妹妹,可不知為何,他從小就跟她不親近。明明是雙生子,可他們從長相到習性一點也不像。直到前幾日,父親告訴他,家裡的妹妹是抱錯的,而他的親妹妹遺落別處,吃了很多苦。

也許是因為雙生的緣故,他心裡對這個素未謀面的妹妹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羈絆。好在父親說,那個妹妹找到了,今天就是來接她回家的。

他用手摸了摸鼓起來的袖兜,抿了抿唇,這裡是他特意揣的糖,是他最喜歡吃的。他想,他的妹妹應該也喜歡吃。

身旁的男人摸了摸他的頭,和藹一笑:「承安,妹妹就在裡面,你進去,就能找到她了。」

男孩仰著頭,高興地道:「那我們快去接她回家。」

「那你先在這兒等一下。」那男人笑了笑,只是笑意不達眼底。見那男孩乖乖地點了點頭,他才滿意地直起身,往著門口走去。

一個渾身裹在黑袍下的男人站在台階處,冷眼看著走過來的男人。

「告訴王爺,我廣平侯府的人已經送來了。」那男人偏過頭,「這是我的小兒子,如假包換,這樣,王爺總該可以信任在下了吧。」

黑袍男人的目光越過他,落在不遠處的男孩身上,半晌,點了點頭:「根骨尚可,是個練武的苗子。」他又看向面前的廣平侯,「進了這門,死生不論,這一點,侯爺應該清楚。」

廣平侯眼裡閃過一絲猶豫,可為了得到蕭承宴的信任,他又咬著牙,狠下心道:「既然將人送來了,便由你們處置,活不下來,也是他自己沒本事。」

黑袍男人不置可否,只是抬了抬手指:「讓他進來。」

廣平侯攥著手,額頭青筋鼓起。虎毒還不食子,可現在朝中局勢緊張,若不找個靠山,他們侯府就是真的挨不過這關了。

他沉了一口氣,再抬眼時,已經換上了一副慈愛的模樣。

一個兒子罷了,想要,再生就是了。和榮華富貴比起來,算得什麼?

他走到那個男孩身旁,低下頭哄道:「承安,妹妹就在裡面,有人帶你進去。」

那男孩疑惑地問道:「爹,您不一起進去么?」

廣平侯故作鎮定地笑了笑:「不了,你先去,爹去給妹妹買些小玩意兒,免得她看到咱們害怕,聽話,你先進去看看妹妹,記住,眼睛上蒙著的布不能自己取下來。」

男孩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他不知道為什麼非要蒙著眼睛,可既然他爹這樣說,那他就這樣做。

他由著廣平候牽引著往前走,走到門口時,握著他的那隻大手鬆開,冷氣覆上來,他下意識地想去握住那隻手,卻撲了個空。

「爹……」他輕輕喊了一聲,卻沒人回應他,只有呼進口中的涼氣。

他又伸出手,卻被一隻冰冷的手握住。他下意識地想要縮回來,可那人已經帶著他往前走了。他想到他爹說的話,抿了抿唇,還是低著頭,乖乖跟那人走。

他抬手放在胸脯上,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沒事的,他是去接妹妹回家。

沒事的。

陰冷潮濕的氣息攏在身上,他咽了咽口水,用手攥緊裝滿糖的袖兜。

直到身旁的人停下來,他茫然地抬起頭,背上人推了一把,讓他踉蹌著往前,半跪在地上。

手掌貼著冰冷的地板時,他整個人一僵,還沒有反應過來,身後傳來沉重的關門聲,他趕忙扯下眼睛上的布條,卻只看見寬闊的大堂,四面是崎嶇的石壁,只在角落染著幽暗的火把。

一個戴著鬼臉面具的男人端坐在大堂上,一身黑袍,手指纏繞著玄鐵鏈子。他慵懶地斜著身子,饒有趣味地看著堂下的男孩。

男孩呼吸一滯:「你,你是誰?」他回過頭,看著緊閉的大門,「這是哪兒?」

堂上的男人輕笑了一聲:「去入了飛花閣,便沒有親人。」

男孩睜大了眼,飛花閣,這是什麼地方?他掙扎著站起來,想去打開門,可一張臉都憋紅了,也動不了那門分毫,他急急地大喊:「爹,爹,救我!」

他不停地喊著,小小的拳頭在石門上砸出血,回應他的卻只有一片死寂和無邊的黑暗。

堂上的男人沒有管他,冷眼旁觀著。

男孩用力捶著門:「你們快放我出去,我爹是侯爺,他就在外面,他不會放過你們的。」

「小孩,就是你那個侯爺爹把你送給了我們。」黑袍男人眯眼笑了笑,手指點著下巴。

男孩渾身一僵,涼意從腳心竄到心口,讓他四肢百骸都開始發冷。他轉過身,紅著脖子怒吼:「不,不會的,我爹最疼我的,你在撒謊!」

他仰著頭,眼眶慢慢紅了,「不會的,爹是帶我來找妹妹的,他不會不要我的。」

他緩緩坐在地上,低著頭,一遍一遍地重複:「不會的,不會的。」

可送他來的人就是他爹。

他被賣了,賣給了這個人。

黑袍男人看著他眼裡的絕望,反而興趣更濃。他挑了挑眉:「小孩,你是要找妹妹,是么?」

男孩抬起頭,眼眶通紅:「她在哪兒?」

黑袍男人身子往前傾斜:「你這個小孩,我很喜歡。我可以讓你見到你妹妹,並且和她生活在一起,但是你不能和她相認,否則我就會殺了她。」他笑了笑,「而你這輩子都得為我們飛花閣做事,這是在通知你,不是在同你打商量,進了這扇門,你就沒有出去的可能。」

他往後退了退,懨懨地打著呵欠,「你那個爹為了榮華富貴不要你了,你回去,他也會將你送回來,怎麼選,看你自己了。」

男孩攥緊手,唇瓣顫抖,眼淚順著眼尾淌下。半晌,他半跪在地上,看著袖兜里的糖,忍住了眼淚:「你說過的,讓我見到妹妹。」

黑袍男人滿意地點了點頭:「放心,我會讓你見到她的,她的鎖骨有一顆紅痣,等你見到她,你就知道了。」

他的聲音頓了頓:「從今日起,你的名字叫十三,入春閣。晚上,你的身份是飛花閣的刺客十三。」他頓了頓,又道,「白天,你的名字叫衛子瑜,要和常人一樣生活。」

衛子瑜。

男孩緊緊閉著眼,染血的拳頭抵在地上,脖頸壓出了一個絕望的弧度。

一身粗布麻衣的衛子瑜低著頭,跟在黑袍男人身後,不知走了多久,停在一處屋舍,屋門口站著一男一女,皆是農民打扮。

「這裡叫灣水鎮,他們是你的父母,過兩年他們會意外身亡,而你繼續待在這兒。」黑袍男人說罷,斜了旁邊的衛子瑜一眼,「小孩,你應該知道,不聽話的一場。」

衛子瑜渾身一僵,攥緊了手。腦海里不由自主浮現出那些被掛在水牢里的屍體,他閉著眼,讓自己不再去回想。

黑袍男人也沒有再多說什麼,轉身便走了。

只留下衛子瑜站在原地,和那他的「父母」兩兩相望。他別過眼,木然地跟著他們進了屋,彷彿一個任人擺布的傀儡。

雞叫三聲的時候,衛子瑜披著露水回來,袖子下的手顫抖著,脖頸上纏繞著層層紗布,被衣襟遮住。

差一點,他今日就死了。

他走了到木門前,忽地蹲下身子,縮在牆角,用手將自己圈住,頭埋進膝蓋里。可他已經不會哭了,只能閉著眼睛,身子微微顫抖。

「喂,你是哪家的小孩?偷偷摸摸的,是不是要偷我家雞蛋!」

稚嫩的童音響起,像是六七歲的小女孩,衛子瑜沒理,卻是漠然地站起來,轉身往外走。

「誒誒,你這人,怎麼這麼沒禮貌?我跟你說話呢?你是不是做賊心虛,你給我回來!」

腳步聲響起來,衛子瑜的袖子被人扯住。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戾氣,卻生生壓下來,回過頭時,就見著面前站著一個小女孩,約莫六七歲,一身粉紫衣,扎著花苞頭,小臉白白凈凈,卻掐著腰,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像是在找東西。

衛子瑜不想搭理她,攤了攤手:「我沒偷你家雞蛋。」

那小女孩尷尬地撓了撓面頰。

衛子瑜說罷,準備回去。可那小女孩像是看到了什麼,忽地眼前一亮,趕忙喊住他:「那個,是我冤枉你了,咱倆能做個朋友么?」

衛子瑜皺了皺眉,這小丫頭片子到底想幹嘛?

要不是不能暴露身份,他早就直接推開她了。他正想找個理由脫身,面前的人忽地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我叫洛明蓁,你叫什麼?」

衛子瑜忍下不耐煩,開口:「衛子瑜。」

他又要走,可洛明蓁一把揪住他的袖子:「咱們是朋友了,我娘說,有好吃的要跟朋友分享。」

衛子瑜的眉頭壓得更低。

洛明蓁卻笑嘻嘻地指了指他的口袋:「把你的糖給我吃一顆唄。」

因著她的動作,露出鎖骨上的一顆紅痣。衛子瑜一愣,眼眶慢慢紅了。

是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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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歲暴君飼養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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