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盜
除了前半夜聽到了片刻刀劍鏗鏘聲,後半夜竟是太太平平。到了卯時一刻,眾人已收拾好行裝,準備繼續趕路。
下過雨的山路格外泥濘,然,相較於昨日的羊腸小道,已是好太多了。小陳哥一邊甩著鞋底一坨一坨的厚重泥巴,一邊感慨道:「世上之人,再也沒有比公子爺更英明的了!倘昨日不是那般緊趕慢趕,今兒要走那條要命的路,我小陳哥保準兒一步都邁不出。」
話音方落,便覺得肩上一沉,他忍不住「哎呦」一聲叫道:「瓢兒哥,你這是做甚呢?幹嘛將這麼重的包袱掛我肩上?」
眨眼間自他身邊大步邁向前方的一個侍衛,頭也不回地笑道:「既然你今日走得輕鬆,那便將這包袱還與你自己背。可看清楚了,這是昨兒公子爺看你行路艱難,才令我幫你背的。」
一個包袱,說大不大,說重也不過十來斤,可對於弱雞小陳哥而言,卻不啻於肩上壓了個秤砣。悔得他當即撅高了嘴,足能掛三個油瓶。他偷摸望了一眼沈越,見沈越恍若未聞,只得悻悻然將包袱往上一扯,苦哈哈地繼續行路。
一夜風雨過後的龍牙山,於清晨展露出世人少見的明媚。清晨的薄霧猶未散盡,露珠尚在翠葉間滴溜溜地滾來滾去,晨曦如一道道金絲,自山隙間穿過。宿夜的陰冷暗沉彷彿在頃刻間被一掃而空,惟余清新明朗,暖意融融。
沈越只覺得心曠神怡,腳下越發輕鬆。他往來龍牙山兩界不下十趟,然,如這般美景,卻也少見。或許,是因為心境不同了罷?
終於,趕在酉時前,一行人下了山,投宿驛站。
驛站里,早已候著來接應的下屬。兩隊人馬會合,自是歡喜。自是礙於不能暴露行蹤,只得按捺著興緻,相約進了京城再大傢伙兒痛痛快快喝一回。
歇過一夜,眾人繼續向京城方向而行,只是隊伍中,多了六七人,以及兩架馬車。
一架馬車裡,是沈越帶著小陳哥。此刻,小陳哥已是洗漱一新,換上乾淨的青色夾袍,頭扎天青色頭巾,腰束三指寬的牛皮帶,腳蹬鹿皮小尖靴,面龐白嫩喜人,一看就是個伶俐可人的小書童。他手腳麻利地泡好茶,輕輕將茶壺放在桌面上,「嗒」一聲,壺底便吸在桌面上。
馬車搖搖晃晃,然,無論是茶壺,還是茶杯里輕煙裊裊的熱茶,皆紋絲不動。
沈越用了茶,吩咐道:「去將《脈經》拿來。」
小陳哥應聲「是」,便輕盈地跳下車,徑直往後面那架馬車而去。馬車上,載的是兩個大書箱,以及各種物品,塞得滿滿當當,委實花費了小陳哥好些功夫才翻到那本《脈經》。
而他在滿頭大汗地翻書時,並不曉得,此刻,在馬車下方,綴著一個蜷縮一團的黑影,一雙青筋爆出的手血跡斑斑,指甲緊緊摳在木板上,甲蓋多已掀開,血肉模糊。
馬車悠悠,行得不緊不慢。
儘管是在馬車裡,沈越依然保持如松坐姿。他微闔雙眸,貌似閉目養神,實則腦中在細細梳理此次出行的得失。總得來說,還算滴水不漏,並無留下任何蛛絲馬跡,該做的都做到了,不枉他這次險些將命丟在那裡。
回想起當日利劍逼喉的險境,他心中不由冷笑一聲。這世上,固有拋頭顱灑熱血之忠臣,亦有會見風使舵的「忠」臣。昔年,皇甫晟一朝得勢,滿朝文武,不是掉腦袋就是低腦袋。縱父王留有後手,卻也難料人心。那幾位,就連父王都視為肝膽忠臣,卻也想不到其中還有如簡重這般貨色。
想簡重當年,不過是市井無賴,吃了官司發配充軍,拼著機靈和邪勁兒,一路做到小校。入了在邊關歷練的父王之眼,一手提攜,直至成為封疆大吏。
父王對簡重頗為看重,當日曾譽為「黃槊」,與「紫電」、「赤琮」、「玄棐」,並列為西魏國「四柱」之一。
豈料,一朝宮變,西魏國改天換日,昔日「四柱」,兩個闔門盡了忠,一個拋家舍業上山當了和尚,唯有簡重存留。依著父王遺旨,簡重乃受命忍辱負重,表面上向新帝投誠,暗地裡則是為太子留下了一支人馬。
可是,誰能料到呢?
父王,也會看走眼,信錯人?
的確,這些年來,簡重與新帝皇甫晟,並不十分熱絡,不曾表現出要成為新帝座下狗的熱忱。然,他這般姿態,卻也沒有召來新帝的報復。
——說來也好笑,皇甫晟這個簡直天然就帶著一身陰謀詭計出生的人,居然對簡重能容忍這許多年,委實不易得很了。
若不是多留了心眼,只怕沈越也會上簡重的當。
原來,簡重想要做的,只不過是要擁兵自重,割裂疆土。只是,他一直在等一個機會,一個可以讓他舉旗的借口。
他等了沈越九年,終於等到了沈越。當劍指故人時,簡重笑得甭提有多得意了。
唉,不過,終究是功虧一簣。
念及此,就連沈越也忍不住要同情他一丟丟。
他掀開馬車窗帘,向身後望去。雖則入目的不過是重重山巒,可他彷彿看見了簡重癱在床上的狼狽樣,涕淚滿面,氣喘吁吁,卻連一根小手指都動不了。
那當然了——沈越「杏林大國手」的名號可不是白叫的!尤其是,他還是個可以將銀針使出劍意的「杏林大國手」!
突然,一聲「嘣」,驚碎了沈越的分神。小陳哥正待掀起帘子來觀望,卻不料馬車猛地一停,他一個剎不住,便咕嚕嚕滾了出去,徑直摔趴在馬屁股下。
隊伍前方,已有了騷動。隔著遠遠近近的馬蹄,小陳哥趴在地上,也能感受到前方刀劍無眼的熱鬧。
沈越起身出了馬車廂。他搖搖頭,嘆口氣,伸手將猶趴在地上看熱鬧的小陳哥拉起來,問道:「多少人?」
「三十八個。大胸叔砍了三個,苗苗哥砍了一個,寒毛哥砍了一個,不過沒死,腿斷了。」他眼尖,不過趴了一小會兒,便已將敵我雙方的對打情況看了個分明。
「公子爺,這群山盜挺有能耐啊!居然能撐到現在?」小陳哥歪著腦袋指點江山。
「你覺著是山盜?」
「唔,不大像。是假的?」
「再看看。看出名堂了再告訴我。」
「好嘞!」
沈越復返回馬車廂,繼續閉目養神。獨留小陳哥踮著腳尖,一手扶著車夫寬厚的肩膀,一手在額前搭了個涼棚,抻長了脖頸往遠看。
山盜來得突然,去得也很利索。一聲唿哨之後,但凡還能跑的,紛紛扭頭離場,還不忘給地上那幾個掙扎著動不了的同夥心口插上一刀,看得小陳哥連連嘖舌,深覺這伙子山盜委實狠毒地嚇死個人兒!
「來了三十八個,走了二十二個。可惜,沒留下活口。」彭大雄手持一支黑羽箭向沈越回稟戰果。
沈越接過箭,翻來覆去地細看,卻見箭身上只有三道一分長的豎線,並無半分其餘標記。他將黑羽箭還給彭大雄,問道:「你看如何?」
「屬下以為,這就是伙兒假冒的山盜,且,冒充地很不用心,可見原本是打著將咱們所有人都殺人滅口的主意,所以也不願多做掩飾。只是,若說是簡重那邊派來的,是不是動手的時間選得有點晚吶?」彭大雄覺著這伙山盜還有幾分能耐,只是從動手的情況看,並顯不出路數。
「公子爺,不若屬下去查一查?」彭大雄抱拳建議道。
沈越搖搖頭,「不必。咱們還是趕路要緊,不能被人發現在這裡露出行跡。」
「是。」彭大雄點點頭,便轉身吩咐手下趕緊清理現場,挖坑埋屍。
那廂,小陳哥已經完成了搜屍,拎著一片裹成包袱狀的衣襟過來——也不知是哪個倒霉鬼,到死還要被小陳哥弄個衣不蔽體。他一邊走一邊嘟囔:「這群窮鬼,居然一點兒有用的東西都沒有,氣死個人兒啦!」
他一抬頭,正對上走過來的彭大雄,便將手中包袱塞到他手裡,「大胸叔,你看著辦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