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二章 血十日(七)
濃郁的血腥氣彷彿一張粘稠厚重的網,將沈越牢牢釘在地上,動彈不得。他恍惚地望著地面,彷彿一時間忘記了自己怎會來到這個人間地獄。
直至一陣「踢踏踢踏」的動靜響起,然後有人站在他面前,喝道:「你是誰!」
他迷茫地抬起頭,似乎並沒有聽懂那人在喝問什麼,只是面無表情地掃了他一眼,繼續將視線投向那有如虛空一般的地面。
馬上之人似乎生氣了,「嘩啦」亮出了兵刃,刀尖徑直對準了沈越的額頭。而沈越卻置若罔聞,絲毫不覺近在咫尺的寒光只消一瞬就能奪去自己的性命。
他毫無反應,可他身後的親衛卻又驚又怒。
他們齊齊拔刀,或護衛在沈越身邊,或對那喝問者鋒刃相向。一個親衛大聲解釋,「西魏」、「太子殿下」、「營救」幾個字斷斷續續地溜進了沈越的耳朵,可他卻恍恍惚惚地喃喃自語:「我來了,你在哪裡?」
喝問沈越的那人,不是旁人,正是遵照甘營兒軍令守在雪谷入口處設障堵截以阻攔陳威叛軍逃竄的青龍營將官楚陽。
楚陽本就出身甘家軍,當年伏龍坡一役之後,他帶著青龍營八百士卒逃出陳威追殺,在東艮山落草為寇。五年前,甘營兒自西魏返回南秦,四處尋覓甘家軍故舊。消息傳到東艮山,楚陽激動不已,興沖沖地收拾行李,攜著老幼帶著家當,轟轟烈烈地來投靠甘營兒。
當年,匆匆之下,楚陽只來得及帶走八百士卒。而五年後,他卻帶著一千八百多人來投靠,令甘營兒驚喜不已。
一番深談之後,楚陽便成為新甘家軍之青龍營的副將。
青龍營擅長包圍、堵截、設障、埋伏陷阱等。甘營兒便命楚陽負責此次大雪山一役之堵截叛軍逃竄的任務,並要求他,直至叛軍不存一人,楚陽方可打開谷口。
而她在進入雪谷設伏的前一夜,單獨將楚陽留下,托他給沈越帶個話——
「若是此戰之後我還活著,你只當我與你說了個笑話。若是我死了,你便告訴他,我終究天賦有限,成不了我父親那樣的大將軍。多謝他不厭其煩地教導與我,只是我們終究緣淺,望他莫再挂念我。」
楚陽比甘營兒大了十幾歲,幾乎是看著甘營兒在甘家軍中長大的。這話一說,楚陽頓時心酸無比,怒道:「你自己且與他說,我老楚可說不來這酸話!」頓了頓,又道:「大將軍那樣的人,莫說咱們南秦,就是在偌大的東洲大陸上,幾百年來也就出了一位。你說自己比不上大將軍,這一點我老楚承認。然,那陳威就算得了大將軍的悉心教導又如何?須知咱們甘家軍百戰百勝,不僅僅是靠大將軍的文韜武略,別忘了——還有咱們甘家軍兒郎們的令行禁止和悍不畏死。這才是咱們甘家軍的嫡傳寶貝!」
甘營兒被楚陽一番話說得心潮澎湃,用力點頭道:「正是!這才是咱們甘家軍的嫡傳寶貝!」
儘管先前楚陽聽甘營兒那番小兒女的話時,對沈越多少有些不屑一顧。而此刻驟然一見沈越,心裡頓時五味雜涌,說不出是驚是悲是痛是哀。
他「啪」地跳下戰馬,先是面色凝重地上下打量了沈越一翻,然後道:「你來晚了。此戰已終,這裡——」他指著身後黑紅白交錯斑駁的戰場,悲聲道:「除了我麾下的四百士卒,其餘的甘家軍兒郎,都在這裡了。」
在他的身後,倖存的甘家軍士卒在戰場上小跑著來去,有的在搬運受傷的兄弟,有的則在屍首堆里仔細翻檢,期冀能夠在其中找到尚存呼吸的甘家軍。
四百士卒,在這天闊地窄的雪谷里,在數以萬計的密密麻麻的屍骨當中,醒目而又孤獨。
所有的呼吸都是沉重的,所有的話語都是多餘的,只有急切的跑步聲,間或夾雜著低低的悲呼和啜泣。
被燒得焦黑的雪松如同一座座黝黑的墓碑,偶爾有斷裂的枯枝,帶著未滅的火星簌簌落地,幾道細細的黑煙自上而下地劃出筆直的軌跡,彷彿直墜九幽黃泉之下。
「她呢?」沈越突然開口,「她在哪裡?」
儘管只是一個「她」,楚陽卻立時反應過來「她」是誰。
「還未曾尋到大將軍,」楚陽低聲道。他乾乾地咽了一口唾沫,似乎頗為吃力地解釋道:「太多了。。。。。。太多了。。。。。。四百士卒,找了兩個時辰了,還不曾找到。。。。。。或許,或許,她受傷了,被親衛藏在哪裡了。。。。。。找!找!」他突然大吼起來,沖著身後的士卒大聲嚎叫——
「快找啊!快點!不許停!誰都不許停!大將軍——大將軍。。。。。。啊——嗚——」
終於,他忍耐了許久的痛苦再也壓抑不住,嘶吼之後,居然是孤狼般的嚎泣。
誰都能聽明白,楚陽的那句「太多了」是何意。在這遍地屍首中,有甘家軍的兒郎,也有陳威麾下叛軍。有的,是彼此的刀槍徑直捅入對方體內,然後雙雙倒地。有的,則是在互相肉搏撕咬中同時斃命。他們層層疊疊,彼此交錯,甚至到了難以分辨的地步。
而在這般慘烈的情況下,甘營兒能有幾分活著的希望?
沈越默默地環視了一遭,然後一步一步地跨過地上的屍首。他會彎腰看一看,甚至會擦去屍首面孔上的血污,然後,失望地一頓,隨即又邁向一下個目標。
楚陽頓時怔了。
沈越的親衛也怔了。
然而,很快,他帶來的原本打算協助甘營兒作戰的五千精兵們,自發組隊,紛紛加入清理戰場尋找傷兵的行列中。
雪谷中的動靜頓時大了不少。
有人在低聲呼喊:「這裡!這裡有活的!快!」也有人解下腰間的水囊,小心翼翼地往懷中傷兵的口裡哺喂。
不一會兒,便有一片空地被清理出來。
空地的一側,整整齊齊地排列著身著甘家軍服裝的士卒屍首。而另一側,則堆積著陳威叛軍和北燕兵的屍首。
越來越多的屍首被翻開,而越來越多的倖存者被發現。驚喜的叫聲和低低的□□聲逐漸取代了原先死寂般的沉默,就如同空曠的荒野中吹起了一陣風。
這風,依然寒冷刺骨,依然干烈狂暴,可總歸,是一種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