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白石庄(三)
莊子里的人皆喚公子爺救來的小子為「傻小子」,大抵也是因為看著他有幾分傻氣。譬如:他不曉得疼,縱那傷口看得旁人如何心驚肉跳,然,於他而言,卻只是皺眉。再譬如:他只會蒙頭不響地掃地,旁人問一句,他才答一句,一點兒也不曉得機靈點,拍個馬屁啥的。
不過,或許真因為這傻氣,莊子里的人便對他生了幾分憐惜,覺著這傻小子既忘記了姓名來處,又一副不通人事的蠢相,便放鬆了或明或暗對他的監視。唉,如今世道動蕩,百姓艱難,這傻小子得蒙公子爺相救,倒也是有福緣!
至於傻小子甘營兒,自然敏銳地感覺到了那些視線的變化。他不動聲色地在心裡嘿嘿一笑,只當做不曉。
其實,那日他清醒后,便覺出了這白石庄的不同。正常的莊子,不是有農田果樹,便是安置著幾個匠坊,做些給主家提供日用所需的物件。或者,倘非有出產的莊子,那便是周遭景色宜人,以供主家當作附庸風雅的遊冶之地,無聊時充作個大隱居士啥的。
然,再看看這白石庄——
農田果樹一概皆無,莊裡就這幾個人,除了後面有個馬廄,就連雞犬之聲都不得聞。庄外不遠處倒是有條小河,然,卻離大道頗遠,顯見沒哪個傻瓜會撅著屁股來這裡遊山玩水。
這樣子,不像個莊子,倒像個幹啥不法勾當的巢穴。
不過,甘營兒倒沒去做些刺探啥的行徑。
一來,他曉得自己幾斤幾兩,不過是身手敏捷些,並不會如傳說中的江湖高手那般飛檐走壁;二來,主家救了他,雖則將來怎樣還不好說,然,就目前而言,他並無覺得有什麼必要去偷窺人家的秘密。
故而,他也存著幾分「靜觀其變」的意思。
或許是一根魚刺的救命之恩,又或許是甘營兒做的烤魚委實美味,反正,小陳哥對他的態度改善頗大。
這日,他好不容易做完了公子布置的功課,自覺苦得跟狗似的,便來尋甘營兒吐吐苦水。他抱怨道:「我又不要考狀元,讀那麼多書做甚?還每天要練習整兩個時辰的字,哎喲喂,天吶!可苦了我的老腰了!」
「你是公子爺的書童,自該有些學識。總不能讓旁人笑話說,你家公子文採風流,偏生書童一竅不通。」甘營兒抱著掃帚,揣著兩隻手,應付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
「嗨喲,你個大字不識的傻小子,敢笑話小爺我沒學識?」小陳哥嘻嘻一笑,不以為意,繼續道:「小爺我自是識字通文的,只是公子爺說,還遠遠不夠,要能夠將書上的道理讀成自己的道理,方算是讀通了。唉,書上的道理千萬條,有的這麼說,有的那麼說,若是都讀成自己的道理,那我不得瘋癲了啊?」
「那你就挑自己覺得有道理的來讀唄?」
「可我覺得有道理的,不一定都對啊!萬一那道理是錯的呢?」小陳哥眨巴眨巴眼,問道。
「不是還有公子爺么?他能眼睜睜看著你認錯道理做錯事?」甘營兒覺得小陳哥的腦子是不是有些不夠用啊,怎會說出這般糊塗的話來?他一小書童,依附於主家,既是主家要求他好生讀書識理,便不會由著他亂來。
「你這話說得是沒錯,可是——」小陳哥咬著嘴唇,含混不清地嘟囔道:「公子爺大忙人,哪有那麼多閑工夫盯著我。況且,小爺也很忙噠,不止讀書寫字,還要學拳腳,練眼力,將來還要給公子爺做個一等一的貼心大管家!唉,把我一個人劈八瓣都不夠啊——」
甘營兒好懸沒樂出聲來。他在心裡暗暗翻了個白眼,真心覺著這傢伙不是來訴苦,而是專為炫耀來著。
等等,他說什麼?學拳腳,練眼力?等閑人家的書童要學這個么?
甘營兒對這位素未謀面的公子爺更好奇了。
他雖想不明白這位公子爺為甚對書童有如此高的要求,但不得不說,小陳哥確實有些不尋常的能耐。
有一次,他無意間聽到牆外有鳥兒嘰嘰喳喳叫個不停,高一聲低一聲,跟吵架似的。待他探頭一望,竟發現是小陳哥在撅著嘴逗樹上的鳥兒玩呢!不止是麻雀喜鵲斑鳩之類的常見鳥兒,就是八哥黃鸝翠鳥兒的叫聲,他也能叫得跟真的似的。不止如此,小陳哥似乎還會好些方言,西魏話、南秦話,都說得倍兒溜,就連俚曲小曲都唱得惟妙惟肖。委實令人嘆為觀止!
甘營兒思忖此處時,並沒有意識到,自己也能聽懂小陳哥那滿嘴換腔的各地方言。而小陳哥更是萬萬也想不到,原本做保密之用的方言,卻被一個不相干的人偷聽到了,且,居然還能聽懂!
天吶!倘小陳哥曉得了,會不會以頭搶地啊?
如今正值初秋,暑熱漸去,涼風初生。
甘營兒坐在河邊,架起釣蝦的魚竿。蝦餌是雪白膨軟的半粒大米——他依稀記得,曾有人教他,釣蝦可不能用蚯蚓魚蟲啥的。可那人是誰呢?他卻怎麼都想不起來。
現下正是魚肥蝦美的好時節,托白石庄旁這條河的福,這段時間一來,莊子里的伙食隔三差五便有肥魚打牙祭。不過,大抵是眾人已經吃膩的老廚娘的尋常做法,倒是對甘營兒的烤魚獨有偏愛。
只是,這烤魚做起來有些費事,三五條也就罷了,莊子里這許多人,一頓只怕三四十條都不夠吃的。故而,只得排著班地吃烤魚,氣得小陳哥直哼哼,後悔不該一時嘴快向眾人炫耀傻小子做的烤魚味美。如今,他又嘴饞了,偏生要輪到他吃只能在七日後,故而只得強咽口水。
甘營兒倒不覺得自己做的烤魚是一等一的好,因為,他吃過更好吃的。他雖不記得在哪裡吃過,又是何人所烤,可無端的,卻覺得那必是天上地下再比不過的絕佳美饌了。只是,不曉得為什麼,他總有種說不出的哀傷,好像那一等一的烤魚,還有做那烤魚的人,將他丟了似的。
甘營兒自覺最拿手的是烹蝦。新鮮的蝦肉片與翠綠的豌豆一搭配,粉嫩配嬌綠,彷彿一首春天的好詩。只是,這份手藝,似乎不大得人欣賞——他心裡總有種感覺,若端了這道菜上去,必會惹得有個人不開心。
什麼緣故呢?
他搖搖頭——算了,既想不起來,便不要強硬地去想,不然,頭又要炸裂了。
現下不是合該豌豆上市的季節,不過,鮮蝦配絲瓜,倒也清爽宜人。只是,他沒有與人分享的打算,只想自己一個人默默釣蝦,默默品嘗。
反正莊子里那些個大老爺兒們,舌糙味重,既品不出這道菜的清新雋味,也不耐煩吃這種費筷子頭的細碎菜。
秋風涼涼。
甘營兒躲在樹蔭下,靠著粗大的樹榦上,困意漸生。細碎的陽光穿過輕輕搖擺的樹葉,星星點點地落在他的眉眼間。
身後,彷彿有無數人在追趕他!他不停地跑,不停地跑,跑得胸口幾要炸開,可身後,追兵的馬蹄聲依然清晰可辨。
他胸中有一團火,那火里,既有悲憤,亦有彷徨。他茫然四顧,卻見周遭皆是一片黑暗,沒有一絲光亮可以照見他的來途去路。
「捉拿刺客!」
「捉拿叛賊!」
呼喝聲此起彼伏。
他又驚又怒,不由放聲大哭——
「爹!爹——」
「大哥哥!大哥哥——」
「大姐姐!你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