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離痴

113.離痴

廿三歲前。

一笑山莊內。

一條人彘挺屍一般仰卧榻上,背肌失養,染毒成瘡;無明無言,溲惡難理。

即便院內九房夫人面上競相看顧,然則,其既四體皆無,不言不動,久卧病榻之上,生受月嚙日蝕,終歸免不得形容枯槁,心心懨懨。

楚斗貞說不得話、行不得路、寫不得書、瞧不得字,身上那些個斷口傷處,細細養上一年,便再也不痛不麻不酸不癢;只不過,惡事雖過,恍如昨日,老將軍恨只恨自己那腦髓怎就不能像身子一般半死過去,反倒化作深夜宵燭,愈暗愈明,惡狠狠直晃晃扎得那空蕩蕩的眼窩子疼。

既因失了口舌,又因難操筆墨,即便心思九轉,其也不過是糊住了風口的茶釜。

卧於勁薪之上,任憑天人水火,滿腔沸騰,難釋悶毒,終是自推自跌自傷嗟,煎了自己的骨肉,熬了僅剩的精血,口內卻是一聲疼都叫不出,耳內亦是一個屁都聽不到的。

常言有道,好良言難勸該死鬼,大慈悲不度自絕人。

現而今事已至此,除了喚一聲「佛天」,求一句「寬言」,這條廢掉的人棍,又能有甚旁的奈何?

悔就悔在,自己當年怎就鬼使神差應下了那份差事,行差踏錯,遺恨千古?

卅五年前,廣達城外離宮。

座下三人,各是閫外將軍楚斗貞、宋樓當家容約、當朝王爺古雲初。

座上一人,貌則玉潤,神則風清,朗然照人,不怒而威。此一人,正是鉅燕國主古雲渥。

「諸位,今日席上,皆是弟兄,無有賓主,更無君臣。萬望諸位莫從矩度,駘蕩自樂便是。」

堂下三人兩兩對視,眼風一遞,前後拱手敬上一揖。

「主上……」

楚斗貞唇角一顫,抬掌緊著搔了搔頭,悶個片刻,挑眉再往古雲渥面上一探,搖眉輕道:「臣……萬罪……接二連三,錯用稱謂,且先自罰三杯。」

話音未落,已是仰脖舒眉,咕咚咕咚急吞了三杯溫酒。

古雲渥見狀,搖眉淺笑,一手徐徐摩挲耳垂,一手亦是託了杯爵,隨著楚斗貞陪飲了一盞。

「襟期相合,禮法可疏。斗貞豪爽性情,我心不覺怡然稱快,好在腹皮內為你擂鼓吶喊,咕咕如雷鳴,少待非得掃盡席上餐盤不可。」

言罷,古雲渥取了手邊一匕,切上半碟牛腿肉,再配上一小份桂花蜜鮮姜,一小份神仙醋加羅草酸瓜,擺放停當,這便一擼廣袖,緩步下行,親送至楚斗貞桌上。

「爾等既可到此,便是可堪托國託命之腹心。我也不多障眼,不費虛言——你且喚我李兄便好,抑或,尊一聲『銷磨樓主人』。」

話音方落,楚斗貞面色未改,倒是急急起身,接了餐食,后則躬身起手,一禮過後,立時抿了口唇,兩目一定,眉眼直往古雲初面上瞟。

古雲渥見狀,佯作不知,自往座上,探手朝前,示意諸人坐定。

「斗貞常在邊外,倒不知對當今江湖有否耳聞?」

稍頓,古雲渥也不待人作答,兩目微闔,徐徐輕嘆:「武林豪客,多崇銷磨,酒地花天,生香活色。」

「江湖兒女,平日價便是刀山行走、火海來去,偶得了疾馳電中半分間適,險弦絲邊一刻鬆弛,少不得要誇誇海口,賣弄見識。由此,我倒於那銷磨心神處聽聞了甚多虛虛實實、假假真真。這些秘辛,不拘鉅燕,多涉三國。」

古雲渥頓上一頓,啟瞼往容約所在送上一目,「虧得宋樓容家兄弟相助,好教我這銷磨樓沾親帶故,聲名鵲起。」

容約一聽,朗聲便笑。

「李兄此言,豈非要羞煞容某。若不是借了銷磨樓東風,我宋樓生意,豈能這般風生水起?」

「且住,且住。你我弟兄可莫在此互相吹捧,再教雲初同斗貞笑話了去。」

言罷,古雲渥搖了搖眉,舉盞朝前遞了一遞,隔空同容約對飲一大觥。

楚斗貞面色仍是如舊,心下不禁嘀咕著這宴請著實透著古怪:自己於這朝廷,本就未多牽涉。因著自己行事待人無情少面,落落寡合,每每入廣達復命述職,於朝堂內多的是驢見驢踢、豬見豬踩,倒不知今日里可是來了好飛星,竟是私下親見了國主,得了暖眼,還能同其弟兄相稱?

念頭一轉,更是咂摸不出眼下古雲渥這一腳江湖一腳朝堂,究竟何意?其於此時透了這些個底細,又是打的甚精明盤算?思來想去,不得端倪,這便只將酒爵持在手裡,半晌也未近得了唇去。

古雲初見狀,怎不解意,眉頭一蹙,緩聲直衝古雲渥道:「我說兄長,銷磨樓一事,好將弟弟我驚個一驚。實不知此回酒宴,可是對我等有何差遣安排?莫不是江湖颳了甚的妖風,恐要帶累廟堂,動我根本?」

古雲渥唇角一耷,眼目倒是稍黯了些。吞口清唾,緩聲應道:「激波浮險,若限於江湖,我自巋然。嘆只嘆海需納百川,入我國家,疥癩之患可成大毒,終有亂我基石之險。剿之滅之,不若伏之馭之,故這銷磨樓,暫不可毀,我這李四友,亦不可無。」

古雲初聞聲嘖嘖,頷首不言,倒是容約徐徐咽了口內鹿筋,目瞼一抬,徑自輕道:「朝堂之上,容某難有作為,江湖之內,若是李兄不棄,我宋樓自願傾力相助。」

古雲渥一聽,自然而然朗笑出聲,抬手沖前敬個一敬,悠悠再道:「江湖客眼內的銷磨樓,或是瑤房金屋,或是玉林琪樹,或是荒村野廟,或是深山飛閣,人之所見,素不相同,人之所尋,莫得其徑。爾等可知何故?」

古雲初目珠往複掉轉個多回,口唇一抿,抬聲搶道:「兄長莫不是自那些入宮獻藝的優伶處習了幾招把戲,足以掩人耳目?」

「不然,便是你那銷磨樓內,別有乾坤。」

話音未落,古雲初脖頸一歪:「我說兄長,你那銷磨樓,究竟何地何處?莫不是建在了蓬島天下,蓋在了神仙洞中?哪一天,你也帶我前往,開開眼目可好?」

古雲渥同容約對視一面,無不吃吃輕笑不迭。

古雲初見狀,癟了癟嘴,賭氣似的自進了兩盞涼酒,眉眼一飛,頰上雲霞微染,「我倒覺得,興許是兄長大德,成了佛了,這便能噓吸寒暑,嗽嚏雨霧,平海移山,自是不在話下。」

「你個人皮猢猻,當真是……」

古雲渥抬手拊掌,一言未盡,側目一瞧楚斗貞,稍頓,終是搖眉,緩聲笑道:「雲初問我銷磨樓何處,此一問,著實令我啞口。咱這銷磨樓,今日在東,明兒便能飛到西去;白日依山,夜暮臨水;你若問我它在何地,我又豈能說得清楚?」

其言方落,容約見楚斗貞仍是滿臉疑惑,不由輕擱了箸,下頜微收。

「楚兄,那銷磨樓位置,次次不同,隨心變更。若李兄往江湖上撒了帖子,邀了人一月後於銷磨樓相聚,我宋樓便需尋人出力,於半月內將銷磨樓在李兄指定的地方搭建起來便是。」

「如此這般,當真神速!只是……搭搭建建,一用即棄,豈非……非是勞民...又傷財……」

楚斗貞一聲愁嘆,話音卻是哼哼嚶嚶幾不可聞。

古雲渥耳郭一抖,面上未見喜惡,仰面啟唇,緩聲自道:「若銷磨樓並非一時起興,那便得尋個一勞永逸之法,不當再像之前那般敷衍了事——建了便拆、拆了再建方是。」

「兄長此言,可是已有計較?」

古雲渥目簾一低,咂摸咂摸口唇,冷不丁嘟囔一聲,卻冒出一句沒邊沒沿的,「遁地奇襲,日行千里;進退得宜,出其不意。」

楚斗貞聽得此處,倒是立時反應過來,腦子裡熱血一涌,兩指捏了酒爵,揚眉便道:「主上可是要戰?」

古雲渥聞聲,徐徐起身,兩目一定,精光畢露。

「爾等若非良將,便是賢臣;若非手足,便是同袍。勇、明、忠、義,我朝難有出其右者。故而,孤在此便也單刀直入,實言相告——現而今,垂象皇子總角之年,尚難斷其心性,若是同其祖上相類,崇佛敬佛,止殺止戮,倒還尚可;若是不然,垂象同我鉅燕相鄰,其一動作,我必殃及。孤於江湖之上,亦聞五鹿蠻夷幾經內亂,現其皇族後裔五鹿伊已露頭角,年方十五,已顯弒殺本性,鷙膺豺聲,虎視狼心,若古人不欺,其得勢則天變,三國皆為虜矣。」

「而今中夏,鹿象燕並立,鉅燕為最弱。現雖居安,不可不思危難,思則有備,有備無患。」

古雲渥納口長氣,脖頸一抻,面色一沉,緩聲再道:「近日孤偶得一卷,乃江湖一高人所遺;其上所繪,正是三國地下暗流洞穴一覽,附帶地宮地道搭建之法。」

話進一半,古雲渥鼻內一嗤,一掃堂下:「那位高人,可稱江湖奇門遁甲之祖。據說,其同瞻台魚家跟須彌龍家,皆有深極密極之干連……」

「那魚龍兩家,長於暗器陣法,機關密術,想來李兄所獲寶書……」

容約一言未盡,耳後一涼,驀地傾身施了一揖,再啟口時,更添忠肅。

「主上得寶,可喜可賀!」

古雲渥稍一頷首,眉關微開,「魚龍兩家,皆是垂象人士,那寶卷,有一,未必無二,加之人心莫測,若不先下手為強,只怕鄰國佔盡地利,一旦教其搶在前頭,暗度陳倉,怕我鉅燕措手難及。」

「皇兄苦心孤詣,為國為民,鉅燕國內自當士盡其實、人竭其智,一呼百應,保家衛國方是。」

古雲渥聞聲,面上倒是顯了些喪氣,兩手齊齊一擺,闔目自道:「生死存亡,多在為君者幾微念慮之間。若無遠慮,只怕眨眉便是日月新天。孤雖不欲犯人,卻不可不早蓄自保之策,若待鐵騎涉我疆土、勁弩列我邊境之時,只怕悔之晚矣,到底難脫血脈支離、國土淪喪的凄慘境地。」

「廣達王氣收斂,罷了;軍內降旛處處,罷了。怕只怕外敵殺心既起,我鉅燕黎元鳥竄鼠伏,無一能全,四海無家,難得片瓦……」

話音將落,古雲渥陡地起身,雖不多言,面上儘是凜然不可犯之色。

「真要如此,便是臣等負國溺職,愧天怍人!」

古雲初聞聽楚斗貞之言,唇角輕顫,踧踖無措置,頰上抖個兩抖,終是擠出個笑來。

而此一時,古雲渥神情反倒驀地有些個恍惚,兩目稍眯,著力頷首,心下不由生出了「眠高枕,擁錦衾,卧聽夜雨落空階」的十分愜意。

楚斗貞每每憶起那日離宮情狀,總會隱約覺得自己彷彿又生出了一雙手足來;背上一硬,周身一緊,便想著骨碌一聲爬起來奔出去,將那過往甩得遠些再遠些才好。惜得,手足是萬萬生不出了,而那早被挖了目珠的空眼眶,反倒是無時不刻流出甚多的眼水來,也不知,這淚是清是濁,是白是紅。

初一時,楚斗貞方應承下那挖鑿地道、興建地宮的活計,心下想的,無不是甚的「輯當世之利,定超世之功」、「舍己一人,免萬千鉅燕草萊水深火熱、饑寒勞攘」、「不欲富貴崢嶸,但求無愧於心」之類種種;然則,暗裡動工不過月余,光是楚斗貞一處,便因著岩崩暗潦,折了三十多苦力,更不消說還有那勞什子的地毒跟疾疫。

以楚斗貞當時卸甲之身,實難親往廣達面聖,往王府尋過數次,多是無功而返,連古雲初影子也逢不著,被逼無奈,其終是往宋樓,倒是同不甚相識的容約有了一番推心置腹。

宋樓,書房密室。

楚斗貞面色陰沉,兩指往複於桌面敲個不停,任由手邊香茗煙氣氤氳,其卻連碰也懶得碰。

容約納口長氣,正色端容,探手取了自個兒的茶盞,緩緩吐口涼氣,就唇便啜。那形容,便說是位現世的菩薩也不為過。

「想當初,楚某心知那是件苦差事,然則,即便苦,亦是苦我自己,何曾想著要奪了如此多的黎元性命?」

容約見楚斗貞終是沉不住氣,這便立時撇了茶,鋪了眉,唇角微勾,緩聲應道:「欲求生富貴,當下死功夫。那些個徭役,雖折了命,其親眷不也得了楚兄的撫恤不是?」

楚斗貞額頂一熱,立眉便斥,「有錢花沒命享,這是哪家的富貴?」

稍頓,急將廣袖一收一放,咽下口悶氣,沉聲接道:「主上所得寶卷,倒也不知分了幾份,一片一片給了你我,教我這粗人好生糊塗,全然瞧不著這地道究竟幾許長几許深,那地宮究竟幾許高几許寬去。」

「不知全貌,倒也未必是個壞處。」

楚斗貞哼個一哼,冷聲應道:「旁的不言,單說眼下楚某所建一宮——端的是錦牆列繢,綉地成文,桂棟梅梁,瓊樞玉門;直恁堂皇,恐非三五年不得建成。真若如此,這偌大工程,豈非是費萬金為一人之樂,損萬民全一人之好?」

容約聞聲,反是巧笑,眼波一遞,緩聲應道:「這萬金,終還不是零零散散被善財童子撒給了一干布衣?這萬民,豈非是身先士卒拯萬萬民於刀山戰火?」

一言方落,容約落落起身,緩給自己再添些茶水,眉頭一聚,輕聲再道:「楚兄領兵多年,自是曉得一將功成萬骨枯的道理。李兄於萬民,便若冬陽夏陰,擁之隨之者不召既來,於你於我,皆是如此。明主存遠慮,豈非國家之幸哉?若要鉅燕長存萬世,不臣於人,終得踩著萬骨塔登高望遠,踏著千屍橋繼往開來。」

「楚兄只瞧著眼目前役丁殞命,怎就不想著多載后五鹿鐵蹄踐踏、垂象出奇制敵之時,我鉅燕境內當是何種群生愁嘆、顛沛夾道之光景?楚將軍見多了簞食壺漿,現下反不能代李兄領受萬民芹意不成?」

楚斗貞面色一黯,忙不迭探手,好將那黑窪窪的四方大臉一頓搓揉。

「事明主則為忠,援摯友以為義。楚兄志在澄清天下,則需先代國主保全天下;容某意在磐固金蘭,則必當以李兄馬首是瞻。」

容約一頓,目珠稍遜華彩,吞口清唾,自言自語:「楚兄才如囊錐,欲要袖手藏頭抑或光前耀后,在你。容某資才碌碌,索性尚有幾兩硬骨頭,為人處世,斷不會敗義以求生,鼠目以求名。」

楚斗貞聽得此處,心下著實壓不下火,呼哧一聲立起身來,抱拳放腳,便往門外行走。

「楚兄暫且多聽一句,」容約抬聲,頓個片刻,方才低道:「事已至此,不是你,也是你。萬勿一時軟了心腸,後日招覆族滅國之危。」

楚斗貞鼻內一嗤,也不多應,一甩廣袖,負手便走。

烏兔輪走,日月交替。

楚斗貞便是抵死難料,古雲渥前前後後竟給了自己十數塊寶卷殘片,而自己沒頭蒼蠅一般東一榔頭西一杠子地鑿挖搭建,送走了一茬接一茬的勞苦役夫,直見著那地下屍如岳骨如山,血如河怨如瀾,合容約古雲初二人之力,三管齊下,統共耗了十又一年,這方為古雲渥親造了這一個地下乾坤出來。

念著那數不勝數的地下亡魂,楚斗貞常大慟無言,日間夜間多感亡魂索命,自覺心尖尖日夜不停生受烹蒸之刑。

中途不是沒想過撂挑子不幹,那些個「吁懇天恩,俯准休退」的腹稿打了一遍又一遍。然則,當著古雲渥,方一動念,便先被古雲初的一番民族大義安撫下來;心思復萌,又再教容約那些手足之情澆熄了業火。

「命該如此,報應報應。」

楚斗貞仍是一動不動卧在榻上,腦子裡一遍又一遍念叨著:無耳無目,無舌無鼻,無手無腳,無血無氣。若是能一併失了心肺,豈不大好,也能少些個悔罪加身,凌遲受苦。

「護不得黎元,守不住皇嗣;一招錯,忠義皆無……」

楚斗貞張了嘴,想喊卻言不得一字,廝琅琅喘著粗氣,眼水止不住又再撲簌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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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病人之妖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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